.硕南,第三人视角的、一个关于夏天的故事
“我只是舍不得那个夏天。”
《盛夏》
审核打工换宿的名单通常是我妈的工作。
所以当我在十七岁那年燠热的盛夏里,看见那两个拎着行李走进来的年轻男人时,我
真的差点把手上的花瓶摔在地上。
——我他妈今天怎么会穿着松掉的T-shirt就来民宿帮忙啊!
那是我看着他们稍嫌过分明媚的笑容时唯一的念头。
我后来坐在桌子边看我妈招呼那两个男人,小腿在桌子下晃呀晃,一边喝柠檬水一边
听他们俩自我介绍。
那个帅得很过分的男人是金硕珍。他说他现在读硕二了,是金融相关的科系,一边说
还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特长吗……煮饭?他说:自认煮得满好吃的。
他真的生了张太具迷惑性的皮相,以致于我在第一次听到他的大叔笑话时,差点把饭
整口直接呛出来。搞什么呢,一个会讲大叔笑话的帅哥。
但他没骗人,他做的菜确实好吃,我们连续三个周末下午茶的蛋糕都是他烤的,他甚
至还包办了每个早晨的咖啡。
另外一个高挑的、腿长得有点超现实的男人是金南俊。第一次见到他我觉得他生了太
过锋利的眉眼,但当他笑起来时嘴角的酒窝甜得让人惊艳。
他说他读的是文学相关的科系,已经保研的大四生,有着一颗聪明绝顶的脑子,却常
做出一些傻气到几乎惊心动魄的事,例如后来他差点把民宿柜台的花盆浇死,例如他最后
摔破了我们三个盘子两个碗——塑胶杯子摔不破可真是万幸──又例如他常常开着火就忘
了要关。
他已经弄丢了三副airpods,我真怕他哪天直接自己走丢。硕珍哥耸耸肩,换来南俊
哥一脸窘迫地打他的肩膀。
硕珍哥偶尔会露出无奈的、近乎纵容一般的笑容,一边揉南俊哥的头发一边叨唸道:
哎我们南俊啊,要是离开了我该怎么办啊。那时候我还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而我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就是这么开始的。
他们一同住在民宿的四楼。每年暑假期间那间双人房一直都是留给来打工换宿的人的
。
后来硕珍哥理所当然地包了我们民宿的早餐工作。我妈看起来感慨得很,嚷嚷着硕珍
啊不如就来当正式员工吧,包吃包住给薪优渥。我只是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人家好好一个
金融界高材生来这里当厨师未免也太浪费。
我妈本来打算让南俊哥一起帮忙厨房的,被硕珍哥连忙阻止了,理由是“俊尼做菜啊
可是会食物都还没熟就先烧了锅子哦”。最后南俊哥的工作是收拾民宿的房间以及站白天
的柜台——和我一起。天知道他的酒窝有多骗人,我敢打赌最近特地在柜台问附近景点的
女孩们至少八成以上都是冲著南俊哥来的。
每天十一点客人们都退房过后是我们的时间。硕珍哥和南俊哥会辅导我的暑假作业,
那当然不是我们开在打工换宿需求上头的工作,但是他们俩似乎也不怎么在意。
“正中午去外头也会中暑的吧。”硕珍哥一边在我的数学作业上画记着,“而且教妳
数学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金融科系高材生的数学能力不是开玩笑的,他搞定了我的三角函数。硕珍哥一边解著
题一边对我眨了眨眼,半开玩笑地说:有没有爱上我呀。我吐吐舌头:有啊,替我解题的
人我都爱死了好吗。
而南俊哥负责我的英文。他的英文能力好得吓人,硕珍哥说他高二时拿过首尔市高中
生英语演说比赛第一。从刚开始单纯地为我检讨选择题,到后来甚至帮我改起了英文作文
。偶尔闲来无事的午后会看见他的手上会捧著英文小说。
我喜欢这样的时间。被湿热的海风灌入的民宿大厅里,桌上摊满了高中生的讲义,我
们一人一杯柠檬水,而柠檬水里的冰块在时间流逝里慢慢地、慢慢地消融。
等太阳开始倾斜的午后,我们会一起去海边踩浪。细沙海摊上的石头都被磨得圆润,
可以赤着脚踩在上头,到小腿肚上都会黏满细沙。海风是湿黏的,把发丝吹得全都打结,
阳光温热而浪声在耳膜鼓譟,空气也是海水的味道,舌尖舔上嘴唇都会是咸味。
南俊哥会踩在浪花与沙滩的交际线上,像个孩子一样地笑,而那种时候总会看见硕珍
哥露出了无奈的笑容,走上前去替他将又差点儿要给海浪冲走的夹脚拖捡起来。我偶尔会
看着硕珍哥伸出手,在海风里撩开南俊哥的额发,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阳光刻出他
挺立的鼻梁和嘴唇的形状,而后下一秒他就会松开手,轻动的指尖像无处安放。
有时候我们会一人拎一罐可乐坐在海边喝,铝罐杯壁的水珠沾了满手,让气泡一点一
点填满我们的胃部。
以后想做什么呢?有次硕珍哥问我,一边仰头灌下一口可乐。
我眨了眨眼,坦承道:我不知道。但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南俊哥接口,有些好奇地看我。妳不想在这里读大学吗?
嗯哼,我才不要在这个鬼地方待一辈子,不然我那么用功读书干嘛,这里除了海以外
什么都没有。我耸耸肩,感觉水珠从指尖缓缓滑落。我困在这里17年了,我不想要第18、
19、20甚至40、50年。
我很少说这种话。我不能和我妈说,也不能和邻居们说。这里已经没多少孩子了,他
们每个都去了五光十色的城市。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这儿一直在一点一点地凋零,
一点一点地老去,一点一点地空泛。
真羡慕南俊哥和硕珍哥,你们都在首尔读大学吧?我也想去首尔,首尔是什么样子?
我伸展了一下手脚,问道。
硕珍哥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半晌,他轻声道:人很多,很大,很忙。什么都有,什
么都没有。
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后来再回想起来,也许我那时候该回头看看南俊哥的表情。
我后来在沙滩上偷偷捡了七个石头,堆成了一座塔。听说在这座沙滩上用七个石头堆
成塔可以许愿,我向来嗤之以鼻,但这次我还是偷偷地许愿了这个夏日可以再更漫长一点
。
我得承认我对都市里的男孩多少还有些荒唐绮丽的幻想。
我还记得有次我在海边给一个贝壳割伤了脚,硕珍哥替我冲洗了伤口,握着我的脚踝
温柔地替我包扎,然后南俊哥背着我回民宿。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曾经想过那会不会
是爱情。过分甜美的怦然心动,无论是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硕珍哥、或者南俊哥,温柔
的、时尚的、都市来的年长男性,即使是昙花一现的夏日恋爱,哪怕是单恋在这座枯燥乏
味的小镇里对我而言也已经足够浪漫。
那是他们在这儿的最后一个星期,某个没有房客入住的夜晚,我妈开着车载我们一块
儿去了更远一些的沙滩。
我们带了冰冻的水果与啤酒,四个人坐在沙滩上看着深黑色的海,四周安静得只剩下
虫鸣和风声,月光映在海面显得波光粼粼,满天都是散落的星星。
好美。南俊哥说,手臂向后撑著身子,我可以看见月光描摹出他鼻梁的轮廓。在首尔
看不到星星的,我来到这儿之后才相信月光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而不只是概念。
三个星期的相处足够我晓得他是个过分感性的人,都市光害多严重我也略有耳闻,但
对我而言夜晚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于是我只是啜了口果汁,听我妈一边笑一边调侃他的
多愁善感。
或许是累了,南俊哥摇了摇头,柔声道:不,那真的是不一样的。首尔看不见地平线
,首尔也没有夜晚。
他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罐,倾身倚在硕珍哥的肩上。硕珍哥的身子僵了一下,但最后嘴
角还是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顺势揽住他的肩膀,指尖一下轻抚过他的手臂。我有时觉得
,比起朋友他们俩更像兄弟,或许是某种亲暱无间的氛围,或许是……我不晓得,但他们
确实使我困惑。我曾经问过硕珍哥──他们姓氏还刚好一样──但硕珍哥只是怔了怔,然
后忍俊不住地笑了。
这样啊。他说,止不住笑地。像亲兄弟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那么好笑,只是耸耸肩:硕珍哥很照顾南俊哥嘛。
而那一瞬我又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让我困惑的氛围。硕珍哥垂着眼望着南俊哥,漂亮的
睫毛下洒出一片柔软阴影,月色突然明亮得太过刺眼。他另一手捏紧了啤酒罐,我恍惚间
以为硕珍哥要亲吻他。
他们预计离开前的倒数第四天午后,我在民宿后方面海的露台看见了他们接吻。
我并不是有意窥伺,那时间他们通常在民宿大厅里头,我本来想找他们再去海边玩,
但当我走到露台的门边时,我看见了他们交叠的身影。
我本以为我看错了,只不过是角度借位的小小玩笑,但当他们分开并倾身再次吻上时
,我无法欺骗自己那只是个误会。南俊哥双手向后支在栏杆上,而硕珍哥捏着他的下颚亲
吻,我可以看见他们的手都在颤抖。是南俊哥先退开了些,他的眼角和颧骨都泛著红,张
了张嘴像想说些什么但说出之前便被硕珍哥捧著脸重又吻了上去。
我站在玻璃门后,嘴唇在盛夏里发著颤,手指握紧又松开,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我
好像闯入了某个私密的场景,他们的亲吻太过亲暱,我甚至可以听见小小的呻吟声,我不
自觉伸手按在胸口上,感觉心脏像要撞碎肋骨。我整张脸都在发烫,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
我一定面红耳赤。
我不知道我到底站了多久,可当我回过神来时,硕珍哥已经松开了手。他背对着我,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听见他轻声道:为什么不可以?
南俊哥的神色变了。我不会形容他的眼神,而他立刻别过了眼,双手轻轻地放在硕珍
哥的肩上,语气发著颤:我们再几天要回去了,哥……
那就是还没有结束的意思。硕珍哥打断他,可语气放柔了一点。南俊哥瞠大了眼。然
后硕珍哥柔声道:回到首尔就真的结束了,所以让我在真的结束之前多吻你一点,好不好
。
──好不好,南俊。
我在他再次倾身亲吻对方时退了两步,接着转身开始狂奔。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整
个大脑都在尖叫,叫嚣着要我离开、要我逃跑、要我远离。我奔过了民宿的大厅,推开门
就往外跑。仲夏的暑气伴随着湿气扑面而来,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只能在马路上奔跑,眼
角发著热,不知道此刻盈满胸口的是什么。
当我的心跳和肺部终于尖叫着逼迫我停下时,我在一条可以眺见海平面的桥上。我用
力地喘着气,喘得像要吐出一般,胸口疼得惊人,喉咙像有火在烧。我喘息著,眼角余光
瞥见远处的海面,午后的阳光倾斜于波光之上,整个盛夏在我的世界里忽然扭曲而模糊。
很多东西忽然有了理由。
那天晚上,我要离开民宿之前,硕珍哥喊住了我。
他说:……妳今天是不是看到了?
我感觉心脏开始疯狂跳动。我竭力扬起一个笑,试图装作听不懂:看到什么?
硕珍哥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我们在民宿门口僵持不下,最后
我率先放弃。我轻声道:硕珍哥和南俊哥……是情侣吗?
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夏日的夜晚里滚落。硕珍哥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苦笑:现在…
…我想算是吧。
什么意思?我扬起眼,问。
在这里我们是情侣。硕珍哥说,在“这里”俩字上加强了咬字。
我听不懂,思绪混乱。硕珍哥的表情很复杂,他咬著嘴唇,像在斟酌什么,最后他自
暴自弃般地低声道:因为我们约好了回首尔就会分手,这是我和南俊的最后一个夏天。
我不能理解也不敢理解我刚刚究竟听到了什么。我张了张嘴:……你不喜欢南俊哥了
吗?
硕珍哥看起来很吃惊,但他立刻轻笑着摇摇头:不,我爱南俊,我甚至有自信我比世
界上任何人都爱他,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待在他身边一辈子。
那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想问什么东西为什么,但那也不重要,因为短短的音节困在舌
尖上出不了口。
硕珍哥像知道我想问什么,但他只是耸耸肩,眼神阴暗如大雨将至,晦涩的答案于他
眼底如烛火摇曳晃动。他道:我们不可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没有人会接受的。
为什么不可能?到底要谁接受?我错愕地看着他,但喉咙像是被突然噤了声,发不出
声音。
而在我能说什么之前,硕珍哥先摇了摇头,他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什么要自胸口溢出。
他只是柔声道:南俊不晓得妳看到了……也别问他,好吗?拜托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听见他和我说谢谢。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
么好谢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难受。
只是看着硕珍哥温柔的微笑,和我说回家路上小心,我就突然好想哭。
那之后的几天,我们的生活一如过去的一个月,硕珍哥负责做早餐,而南俊哥陪我一
起站柜台。我们一起坐在民宿大厅里,在冰块消融的柠檬水与浸满大厅的湿热空气中,因
硕珍哥的大叔笑话吃吃发笑,以及解著一道又一道相似又不同的数学题目和英文阅读。
我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不一样。我们下午仍旧去海边踏浪
,我看着南俊哥捧着花蟹跑向硕珍哥,而硕珍哥在湿咸的海风中撩开了他的额发,抚过他
发丝的指尖紧绷得近乎隐忍。我想那个瞬间,也许,过去无数个和此刻一样的瞬间,在浪
花声里、在眩目得近乎刺疼双眼的阳光里,硕珍哥曾经也想不在乎一切地亲吻南俊哥。
我到底该怎么想?我好多次看着他们俩,有些恍惚地想。
尽管我曾经无数次许愿这个夏天可以再更加漫长一些,却终究迎来了尽头。
那天我妈载他们去火车站,我跟着去了,在车站前给了硕珍哥和南俊哥一人一个拥抱
。南俊哥拍了拍我的头,带着一如平日温柔的微笑,和我说再见,又说英文要加点油啊。
我转头看向了硕珍哥,他只是对我扬起了一个笑,说:等妳考上大学……再来找我们
吧。我咬著嘴唇,点点头。母亲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取笑我道:妳有哪次送打工换宿的客
人走时和现在一样那么舍不得啊?
往首尔的火车要出发了。我看着他们一同转过身,往车站里头走。我看着他们往前走
,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连南俊哥出挑的身高也终于湮没于人群。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南俊哥牵起了硕珍哥的手,但又好像没有。
那一天傍晚,我自己去了一趟海边。我在倾落的日光里拾了七颗石头,在沙滩上重又
叠了一座塔。我不知道我该许什么愿,也许我只是希望坐在往首尔的火车上的那两个男人
可以幸福。
首尔那么大,有硕珍哥也有南俊哥,那儿什么都有,可又什么都没有。
我听着海浪声,把头埋进了自己的大腿间,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恍惚间终于意识到,我十七岁那一年的盛夏就这样结束了。
-fin-
我知道是个不清不楚没头没尾的故事,但……还是希望你们喜欢。
好希望我去打工换宿也可以遇到南俊和硕珍……QQ(烂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