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之六
生辰当天晚上，父亲特意请岫娘煮了一碗寿面
给他。
岫娘是当年陪着母亲嫁进来的侍女，与母亲自幼
一起长大，如今早已成家生子，与夫婿同受父亲
重用，此番也是特意回来贺他生辰。
日间的宴席，主要是父亲带他见人，那样的场合，
目的不在吃，而在于交谈、试探与各自的算计，再多
佳肴珍馔摆在眼前，也是吃不好的，只能囫囵吃上
几口止饥，嚼在嘴里却也无甚滋味。
许是目的过于复杂，反而觉不出其中真味。
父亲也知晓此事，所以特意让母亲生前爱重亲近之人
备了这样一碗面汤予他。他自己注重养身，近晚便
吃得少，眼下特意备了餐食，也仅是为了他，担心
他没吃好，夜里饿了。
他吃面，父亲端著茶盏默默喝茶，父子两人相对无话。
倒也不是规矩大，只是父亲素来寡言，只是就日间
之事简单提点他几句，便安静下来，父子二人，同享
这一室静谧。
无人说话，仅有灯光，与扑面袭来的热腾腾的面汤
的暖香。
这时他才觉出自己有多饿，见他埋头吃得香，父亲
眼里隐约有笑意，他说：
“你像你娘，她也爱吃这个，据说嫁予我之前，还在
闺阁中时，每年生辰都要吃上这么一碗。”
“怀你的时候有一回，她夜里饿得慌，睡不着，只好
唤阿岫过来，也煮上这么一碗面，那时候我也是像
这样……看着她吃，她护食得很，说她一人吃，两人补，
没我的份。”
“我话少，她便总爱逗我说话，想看我笑的样子，可其实
我只是想看着她笑的模样，久久长长。”父亲凝视著烛光
的眼神远远淡淡，温润平和，底下涌动的感情却很深，不知
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
他觉得，他应该是想起了那天夜里，母亲与他说笑的模样。
当时，他们还是一起的，一家三口，没有少了谁。
“她总说，腹中保暖，做事舒坦，你眼下也大了，肩头之事
也越来越沉，当年你娘的话，如今也说予你听，要好好看顾
自己。”
父亲一直是话少的人，也是第一次与他说这么多。
吃完面，父亲又让人取了一只食盒过来，打开一看，
里头是他惯常爱吃的那种花糕。
可从那年冬天，确信花再不能回来，在暗格之中悄悄
凋零的残花被他的影，温柔地替成了木花开始，他便
很少再吃。
想念便如那无形之网，柔柔缓缓，将过往悉数笼罩，
而人总有错觉，妄想能自外于其中。
他不想拂了父亲的好意，可尝在嘴中，却不免想起了花，
还有，他现在的影。
也不知道，花现在在哪里，是否已远离此生，到达彼岸
——那个他去不了、见不著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当年在花丛里安静注视着他的少年，若能长成，大概也
和他一般大。
不愿想像花踽踽独行，行经那秾丽凄艳的彼岸花畔的背影，
惟愿他来生顺遂，毋庸再历这人间至苦。
还有他的影，不知他眼下在哪里，吃饱了没有？
念及此事，落箸便迟，父亲看在眼里，淡淡道：
“有多的，你带回去便是，吾儿毋须为了旁人
苛扣自己。”
大约是看他脸上的神情有几分惊讶，父亲眼里
有些无奈，招手侍女取了备好的花糕给他，
缓声道：
“家主身边那位让人传话，说破例让你提前见他，
你与他也是有缘……便自己带给他吧。”
当夜他失眠了，人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反而有几分
茫然，不知所措。
其实，初次见到影，据闻也仅是隔着重帘相见。
视线所及，大约也仅能描摹出模糊的轮廓。
也许也说不上几句话，如今他还没有完全拥有
自己的影的资格。
可对于仅能细听簷下风铎有无风声留驻，探看书阁
暗格里头的伤药、吃食有无短少，偶尔仰头看看树梢，
遥遥探知他的影的近况，影考校归来时，悄悄来看他，
默默为他披衣，轻轻碰触他的发，就能令他几乎哭出来，
他在想，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也许，他还能当面问问，他的影是不是也喜欢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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