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微限
（一）
程鸿宇是音乐老师。
他的教学历程很单纯，取得教师资格后申请发回户籍地教书，幸运碰上一所国中有缺，几
乎没有空白
期地成为铁饭碗一族，今年是他教书的第三年。
这是间小学校，三个年级十五个班，学生总数不到五百人。
收到应聘书时，他正在无印打工，挂著顶大的学历不做家教，跟着同届延毕三年的一个学
姊在百货公司打工，被大家称是反向的不食烟火。
他负责全校的音乐课，音乐教室在福利社隔壁，属边疆，这里是学生的快乐天堂。
新来的音乐老师规矩少，不纠正坐姿，不罚没带课本，作业只要求一学期写一份和音乐有
关的报告，题目自选，上课吃东西也不骂人，对学生而言上音乐课像吃下午茶，迟到也一
定要先去福利社买个小零食再进教室。
程鸿宇其实很烦食物的味道，天底下应该没几个人受得了弹琴时空气里飘着笋香肉包的气
味，但当看见学生们脸嘟嘟嘴嘟嘟一脸无烦恼的样子，他又舍不得破坏孩子们成为大人前
短暂的悠游时光。
所以他经常在教室点薰香盖过食物和体育课的味道，他最讨厌上接在体育课之后的班，这
点应该任何老师都是。
学期最后一天，他不上课，摆了投影幕接着播上堂课没看完的新天堂乐园，移到教室最后
面看书。
操场里有学生在打垒球，玩得很激烈，加油棒喝的声音不断，喊得声嘶力竭。
匡一声，这球飞不高，但很有力。
又匡一声，音乐教室惊叫一片。
这球打破了音乐教室的窗户。
（二）
暑假开始了，受锋面影响，大晴天与大爆雷雨经常在一日里交替，程鸿宇接到总务主任的
电话，说刚刚才发现工友漏掉了音乐教室的窗户报修申请。
总务主任正在卡拉OK包厢里，背景有伴唱带的声音，还有人说著来喝、来喝。
“这几天常常打雷雨，程老师你没事的话齁，先去看一下钢琴和你的东西有没有受影响，
等天气好，工友会去修。”
总务主任声音有些飘，大概喝不少。
他知道了，在暴雨中开车回校，警卫看到挡风玻璃上的教师证，开铁门放行。
他撑伞穿过操场，裤管湿了，鞋也湿了，进走廊也挡不了雨，到处是瀑布帘子，雨打在水
沟盖四面八方弹，无一处不遭难。
他自己有一份音乐教室的钥匙，湿搭的手捞出钥匙，打开门后闻见浓浓的雨霉味。
雨天的音乐教室色调阴冷，国中教室这种地方，钢琴本来就保养不起来，他只是过来散步
，他的假期没安排，平时也没什么消遣，儿时旧友们多留在城市发展，他是少数的回游子
。
他走过去窗边，脚步啪嗒啪嗒，地上积了一片水，暑假过去快一半了，这水量恐怕不只是
一两天的份。
我可不扫喔。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打开了储藏柜，开错了，里面放的不是打扫工具，而
是社团用具，里面有几把电吉他，几个谱架，和一个音箱，他都不晓得原来学校还有热音
社。
这里好歹算他的管辖范围，教室后面藏着这些东西他却不晓得。
不免好奇，借窗外的光看，这些琴应该都废了，琴弦生锈，指板缺油，杂牌琴，修起来不
值。
倒是音箱不错，他瞄到上头有个箱子，拿下一看，里面有几个移调夹和调音器，还有几条
音源线。
他正好缺一条3.5音源线，他的车是亲戚不要的二十年老车，连cd播放器都没有，听了两
年广播，他前阵子去改音响，接了个音源输入端，不过线还没买。
他把夹链袋中的音源线放进口袋，带走了。
（三）
一个星期后，程鸿宇又去了一趟汽车音响，老板记得他，准确来说不是记得他，是记得他
黑色的老喜美。
“音响怪怪的。”程鸿宇说。
他与老板站在车外，老板听了他的问题，越听越奇怪。
“你是说，音响会自己放歌？”
“对。”
“然后你没有播，也没有接线？”
“有接线，拔线就没事，但接了线，他就会自己放音乐。”
“是用你的手机放音乐？”
“对，会自己找歌来放。”
“那你应该找手机行。”
于是程鸿宇又把车开去手机行。
手机行店员见到他一个年轻人进门，如旱土遇甘霖，受够了各种“去哪里找我上次看到一
半的影片”和“要怎么把这张照片设成FB大头贴”的店员从一群欧巴桑里挣脱，准备好各
种资费方案的DM，满面春光走向程鸿宇。
“先生，请问有什么问题呢？”
“我的手机会自己放音乐。”
“......”
店员说：“不好意思，请排队。”
陈鸿宇看了看后面聚集的阿姨们，觉得排不上号。他离开手机行，回到车上。
他转动钥匙发动车子，仪表板亮灯，冷气孔呼呼吹出风。
他盯着音响看了一会，然后无奈地把手机接上线，十秒过后，喇叭传出法兰黛的接下来要
去哪。
“回家。”程鸿宇说。
亲戚给他的这台车，难道是一台阿斯拉？
（四）
“你的车会自己听歌？”
“对，而且他还蛮会听歌。”
“什么意思？”
“周杰伦的专辑，他只放前两张。”
“那真的是会听歌。”
程鸿宇把这件事说给他信任的一个高中同学听，这之后，他们约好一个下午一起开车出去
。整路上，都没有发生程鸿宇说的“自己听歌”这件事。
程鸿宇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这么邪门？
“你不是闷坏了吧？教音乐教出病？”
“我也不知道。”
程鸿宇送他到车站，下了车目送他离开。车子没熄火，他就站在车子旁。
上车时，车里在唱杨乃文的不要说出去。
不要说出去——
你不要说出去——
我已经没勇气——
我真的没勇气——
唱到后面，耳边不断重复的“是我的错——”让程鸿宇在车里笑起来。
还会道歉，他的阿斯拉，个性也不算太坏。
（五）
因为阿斯拉，程鸿宇的油钱支出翻倍，他们经常去兜风，阿斯拉选歌，他开车。路途中有
时是张震岳，有时是蛋堡，也听929或是1976。
七月半前晚，他开车去大润发买供品，去的路上，阿斯拉单首循环“柠檬草的味道”，放
了整路。程鸿宇被烦死，在卖场抱了柠檬夹心饼干，柠檬小泡芙，柠檬蛋糕，柠檬雪碧，
柠檬海盐糖，青柠乐事...推车里满是黄绿色。
把两大袋零食提上车，他重重关下后车厢。
不是他气，纯粹是这台车不用力关不紧。
“满意了吧。”
上车后，他把手机接上线，等阿斯拉的回应。
然后车上放起来吧焙焙的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程鸿宇笑了笑，解开手煞车，在欢欣的提琴声中归家。
那时他还没意识到，七月半的贡品关阿斯拉什么事。
（六）
鬼月当头，高中同学分享了一篇文给他，附讯息说：“我看完想到你 越想越毛”
程鸿宇打开文章，这是一篇集结了各种撞鬼故事的文章，没一篇跟他与阿斯拉的情况相似
的，但程鸿宇知道他的意思。
他可能是撞邪。
程鸿宇觉得他跟阿斯拉算熟了，于是他直接在车里问，“你是人吗？”
车里一片安静，阿斯拉迟迟没回，气氛很诡异。
“你说吧，没关系。”程鸿宇说：“我不会找人来做法。”
然而当车里播起梦游派对人的i'm not human at all时，他还是吓得一秒拔线。
刚拔掉程鸿宇就后悔了，他嘴里平静地说：“对不起，我不小心的。”，但把线插回去的
手哆哆嗦嗦。
线接回后，阿斯拉没有说话，车上一片安静。
“你是不是需要帮忙，我看网络上说，你们会找上人，可能是想要人帮你做什么。”
那天，阿斯拉都没说话。
（七）
程鸿宇两天没开车，他也有点害怕。
第三天，他带了一块柠檬塔，放在副驾驶座。
放好后，程鸿宇的手摆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假装没事，但心里很紧张。
当音响播出了温柔的吉他弦声音，他松了口气。
郑宜农甜甜地唱着去海边，程鸿宇跟着哼，往海滨开。
不知是不是敬畏鬼月的关系，海边人很少。
程鸿宇在公路边找了一个看得见海的空旷处停下，车没熄火，他打开车窗，下车坐在引擎
盖上。
音量开到最大，车里放的音乐他在外面也听得见。
空气因海边的盐分而粘糊糊地，王馨平的声音混在海风中，唱着“别问我是谁....请与我
相恋.....”。
——我和你并没有不同
——但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程鸿宇摸头安抚一样地摸了摸引擎盖，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哪部分才是阿斯拉。
若是能见面，他也想知道阿斯拉是谁。
（八）
回忆起那个夏天的事，一切都像梦。
（九）
“所以你的车不再放歌了？”
“不放了。”程鸿宇对着门口说，“阿斯拉，过来。”
听见程鸿宇的呼唤，一只刚睡醒的黑猫朝声音方向看，牠先舔了舔爪子，然后才慢吞吞地
走向程鸿宇，绕着他的脚转，喵了一声。
程鸿宇抱起牠，放到腿上。黑猫不是全身黑，嘴边有一圈白。
“真奇怪。”
程鸿宇点头，搔阿斯拉的下巴，应和：“真奇怪。”
（十）
阿斯拉消失之前，他们算是吵了个架罢。程鸿宇不知道，他也找不到人对质。那天阿斯拉
放的歌单很悲伤，每句都在唱离别，唱再不相见。即使程鸿宇手动换歌，也会立刻被切开
。
然后下了雨，在雨刷的声音中，程鸿宇又问：“就这样？”
车开到了家门口，程鸿宇停好了车但不下，车灯对着自家门口照，他解开安全带，赌气听
阿斯拉还有多少悲歌，总会放完吧。
最后他没挺过睡意，在张国荣唱胭脂扣的时候睡去。
（十一）
在他的梦里，阿斯拉是个男孩，靠在他的讲桌边看乐谱，桌上有他买给阿斯拉的柠檬塔，
阿斯拉边读乐谱，边用手指揩塔上的一球奶油吃，吃得嘴角都是白圈。
程鸿宇也想尝，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嘴边，很甜。
阿斯拉的手腕他手中突然大了一吋，抬头看，阿斯拉清澈的双眼在长长的浏海后面眨啊眨
，
阿斯拉成年后比他还高，发梢不知为何湿湿的。
阿斯拉在梦里从不说话，皮肤很白，唇无色，青绿的血管格外明显。
程鸿宇把阿斯拉抱到腿上，阿斯拉背对着他，往他身上靠，枕在他肩上。
手伸进阿斯拉的裤子时，程鸿宇说：“好想听你的声音。”
阿斯拉的手紧抓着椅子边缘，离地的脚在一阵经挛中蜷起脚趾，过了几秒才松开。
“我想你。”程鸿宇说，抱紧了他。
（十二）
“程老师，你是不是订饮料？你不在，我先帮你结掉了。”体育老师指著桌上的三十几杯
珍奶说。
“谢谢，我拿钱给你。”程鸿宇拿出皮夹。
他的皮夹鼓饱饱的，因为里头塞了一条电线。只听过有人放红线随身带着招姻缘，没听过
谁在皮包里塞了一截音源线。
“你请学生喝饮料？”体育老师接过程鸿宇递来的钞票，没点就收进口袋。
“被三班凹的，说如果他们运动会拿到精神总锦标我就请客。”
“三年三班？”体育老师笑，“把音乐教室窗户打破的就是三班。”
“喔？”程鸿宇提起两袋饮料，下节课就是三班的课，“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他们了。”
以为程鸿宇在讲反话，体育老师又笑几声。
程鸿宇往音乐教室的方向走，嘴里低低哼著歌。可能是天天想你，可能是爱我别走，可能
是，都是你害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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