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田大人(完)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0-08-15 16:55:42
※灵异但可能不太恐怖
※乡野奇谈
摇摇晃晃的客运停下来的时候,林方于正好从吊床的梦中醒来。梦里的他睡得很舒服,总
有股温暖的风拍打他的脸,吊床一下一下地晃动,频率适宜,就像是有谁手动推他一样。
引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发出了垂死的噗噗声,他连忙跳起来,没来得及揉眼醒脑,不耐
烦的司机已经站在门口,长长地吊着地名,用眼神警告要下车的人赶快下车。林方于浑浑
噩噩地拉着行李下车,到车门口经过司机的时候,听见后者嘀咕著:阴森。
车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已经十一点了,五个小时的车程加两次转车才让他抵达这个偏僻的
小村。村的入口只有一个大大的木牌,上面已经看不清楚村的名字,只有他知道上面写的
是:田水里,旁边只有一根过高的路灯,看起来像是一个高瘦的人垂下发光的脑袋,除此
之外,小路旁边只有无边无际的田,所以这也不怪司机脸色会这么差,晚上班次的他们甚
至不会在这个村子休息。不管怎么样,都会开至少一个小时回到市中心的休息站。
他缓缓地走向村入口,身后的客运又发出垂死的哀号,排气口不停吐出黑烟,呛得他直咳
嗽。
“谢谢!”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爽的男声,林方于讶异地转过头,大学四年他来回学校与家乡好几次
,从来没见过有第二个人在这个偏僻的村子下车过。
林方于偷偷地打量另一个下车的大男孩,脸很陌生,笑起来牙齿很白,眉毛很浓,眼睛的
双眼皮很重、鼻梁很挺,活脱脱是个和现在的阴森搭不上边的阳光大男孩。
这个村子很小,如果是这样的年纪,最少也会在小时候玩过几次,更别提这里的学校最多
不超过三个班,他不可能会对这张脸没印象。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家伙不是这个村子长大的。林方于不由得皱眉。
他提着行李慢慢地走向入口,经过看不清的木牌后,迎面而来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与
方才清爽的夏风不同,此时可谓阵阵阴风,即便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他也不免地发抖。
村子过了九点外面就没什么人了,大家都知道太阳下山之后不要轻易外出。
“啧。”
跨过村子与外界界线的瞬间,林方于一如往常地,冷意从后背缓缓地爬上后颈,好像有人
用手指轻轻地从他的腰滑到脖子,手臂上也顺带地浮上鸡皮疙瘩。尽管已经习惯了,身体
还是诚实地反应出不适。
林方于顺从地低下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视界里只有带点污渍的小白鞋,白色
的鞋带松垮垮地系著,脚边是绿灰色的手提行李袋。
当寒冷的感觉越来越重,牙齿发出咖咖咖的声音,脸部肌肉不受控制的发僵。
几秒钟之后,小白鞋尖与一双脏兮兮的脚抵在一起。
“……哈……”
头顶传来粗哑的吐息声,视界唯一能看见的脚趾正蠕动着,趾间满是污泥,不知道是痒还
是痛,带着黑泥的指甲甚至去抠地板。他不敢将视线向上挪,只能将脑袋垂得更低。
“哈……”吐息声越来越近,直到后脑杓感觉到寒意,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祂”在闻。噗哧噗哧,鼻息也充满恶臭,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嗅他。他除了蠕动得越
快的脚趾意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从祂忽然踮起的脚尖判断,祂应该很满意。
“……好……吃……”
他吓得闭上眼睛。一直感受到头顶的气息消失,他才一边发抖一边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没
有那双脏兮兮的脚了,但泥土地却残留着十个微陷的趾痕,清楚地告诉他——或者警告—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不是梦。
他咽了咽口水,过了好半晌才抬起头,这么多年了,他每一次都还是怕得直发抖。
再抬起头时,眼前除了商店紧闭的街道外,什么人也没有。若不是泥土留下的痕迹,他早
就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
他没有松一口气,只觉得更加疲惫。林方于正准备迈开步伐,谁知道身后却传来声音。
“嘿。”
林方于转过头,竟然是那个笑出大口白牙的大男孩。
“……”
“等、等等!”见林方于转头就想走,那个人连忙喊。
林方于只好停下脚步,让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大男孩接近自己。大男孩看着臭脸的林方于,
心里忍不住想:真像猫……
“不好意思……”大男孩小心地说。
林方于的脸就像在说:不好意思就不要叫我。
“我叫许……”
话还没说完,林方于打断他,“等等。”
“……啊?”
他问,“你‘结束’了?”
大男孩叫做许逸云,他一脸茫然,“什么?”结束?
林方于不耐,“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不这里人吧?”
面对林方于如连珠炮般丢出来的问题,大男孩一脸茫然,揹著双肩背包,脚边还有一个行
李箱,若不是这个村子过于乡下,林方于简直以为他来观光的。
林方于忽然神色一变,大步大步地往他的方向走,脸色难看的像是要吃了他。
“我——”
“闭嘴!”林方于怒道,冲过去抓住他的头就往下压,逼得许逸云像他方才那样半鞠躬,
只是现在倒是像个爸爸带着小孩登门道歉,若在场还有活人,一定会大笑出声。
但晚上怎么这里可能还会有人游荡呢。
“不要抬头。”林方于的声音很轻,颤音非常清楚,“不要说话,小声呼吸。听到其他呼
吸声的时候闭气——你敢害死我,我做鬼也会杀了你!”
许逸云闭上嘴巴,余光看见林方于也弯著腰,冷汗滴在地板上。
林方于看见了,缓缓出现在那个大男孩身后的身影。样子模糊,万幸他只看到腰的部位,
“祂”很高,高的不能再高,如果看到脸就完蛋了。
这次,竟然是从后面传来呼吸声。
“……哈……”这是个又身又长的吐息。
当吸气声逐渐明显时,许逸云连忙如林方于所说那样屏住了呼吸。好像有人凑近他的脑袋
、脖子,后背,贪婪的呼吸,大口大口地嗅著。
“……噗哧……哈……”
来来回回闻了很久,许逸云几乎以为自己要憋死了。
好一阵子之后,那个呼吸声突然停止了,林方于的心吊到了喉咙,心脏如鼓那样响。这个
角度看不到脚趾,他无法确定“祂”是否离开了。
“祂”闻了很久,许逸云憋不住,喘著换了一口气。
下一秒,“祂”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嘶哑且尾音拖得很长:“不……是……不……是……

林方于打了个机灵,牙一咬,他飞快地蹲下,白皙的掌心往地上一抹,另一只手未经过同
意便抓住许逸云,后者的掌心很宽大,指腹有茧。
他抓起泥土就往许逸云的脸上抹,后者虽然被吓到了,但也未出声斥责,只是抿著唇,任
由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替自己抹上泥巴,不只脸,就连脖子也沾到一些,他白色的T-shirt
都脏了。
“哈……哈……噗哧……哈……”
呼吸声逐渐转小。
啪搭、啪搭,有什么腥臭味传来,两个人还是垂著头,听着奇怪的水声。那个“祂”似乎
往田的方向走去。
林方于不确定“祂”是不是真的放过了许逸云,只能在许久之前缓缓地抬起头。
眼前什么人也没有。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泥土只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还有溼漉漉的水渍

林方于二话不说,拉着许逸云就走,也不管人家的目的是什么、住在哪一家,拉起他就往
自己家走。
“等——”
“闭嘴!”林方于又怒道,“不想死就跟着我走!”
许逸云只能傻愣愣地跟上。
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守护神,他们的村子也不例外,不过这并不是件光彩的事。很多年前
,在一个饥荒的年代,他们供奉著田大人,献出刚出生的孩子作为祭品,他们的村子在人
吃人的年代年年丰收。
这引发了其他村子的觊觎,田大人显灵了,杀死了很多外来者,受到更虔诚的膜拜。祂会
闻所有来者,外来者无一幸免。
饥荒的时代过去了,人们不可能再献祭自己的孩子,田大人为之震怒,村民只能以自己的
灵魂交换,世世代代的灵魂都要为田大人奉献,灵魂不灭不生,永世不得轮回。
这里的人是不自由的,即使林方于毕业到了外县市念书,他还是得定期回到这个村子参加
祭典。那是为了供奉田大人所传下来的祭典,人们会模仿旧时的仪式,用动物的幼崽献给
田大人,并祈祷今年的平顺和来年的丰收。
这个祭典是不欢迎外人的,也没有人会想来这个鸟不生蛋的乡下。
除了许逸云。林方于竖起眉毛,把人往自己的家里客厅一塞,扯著嗓子就喊:“阿嬷!”
仿佛早有预感,跛脚但看起来还算健朗的老者从卧室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只有一层楼的平
房,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老人看起来有点恐怖,这比刚才还要让许逸云惊吓。他像是受到欺
侮的小女生,抓着自己的行李,无辜地窝在沙发的一角。
“请、请问……?”
林方于的阿嬷很矮小,还有点驼背,背着手缓缓地从黑暗中出现真的不能再更可怕。老者
的脸在客厅微弱的灯火中忽明忽灭,许逸云这才发现林方于的祖母两只眼睛都灰濛濛的。
林方于满是泥泞的手还抓着许逸云,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扭过头,恶狠狠地递给他一张
纸:“把你的名字写下来。注音就可以了。”
要不是刚经历过方才诡异的事,许逸云怕是已经报警。他乖乖地把“ㄒㄩˇ ㄧˋ ㄩㄣˊ
”写下来,然后又对着林方于眨眨眼,在空中笔划了一下,林方于才勉强知道“许逸云”
怎么写。林方于也写下自己名字的注音,然后无声地让许逸云知道“林方于”这三个字怎
么写。
林方于飞快地拿起旁边的打火机把纸烧了扔在金炉里,火苗一瞬间扬起,很快又归于寂静

阿嬷阴森森地问:“碰到了?”
林方于点头。许逸云来之前对这个村子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朴实可爱的人们。虽然可能
会有点无聊、讯号不佳,但相信纯朴的村民们都会招待他这个从外地来的小家伙——结果
大相迳庭。
这里比他想像中的还不欢迎外来者。
“他是外面来的。”林方于说。
阿嬷冷笑一声,枯槁的手背在身后:“找死。”
许逸云:“……”
阿嬷又问,“你来这里干什么?观光?”她又冷笑一声,像是在说:别笑掉我的大牙了。
许逸云看着阿嬷空缺的门牙,不禁想,林方于的刻薄极有可能是隔代遗传。
“我想来看看妈妈的老家。”
老者忽然不笑了,照理来说看不到的眼睛瞇起,眼角还有黄色的眼屎。
“叫什么名字?”
许逸云有点迟疑,方才他的名字不被允许大声说出来,但阿嬷却又直白地问:“死了吗?

“……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林方于轻轻地说,“那就没事。”
许逸云摸不著头绪,但还是如实说了母亲的名字。
阿嬷听完之后说,“我知道她。结婚之后就搬到外县市,很久没回来了。”
林方于露出吃惊的表情。
“死得早吧。”阿嬷毫无感情地说。
许逸云愣了一下,“难产……死的。”
林方于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阿嬷的刻薄。
“离开村子的人都会死得早。”阿嬷冷冷地说,“没有一个人逃得过。”所有人都是田大
人的奴隶。
林方于已经简单地和许逸云说过田大人的事,但他还是半信半疑。这个时代还有这种民俗
信仰实在过于超现实,林方于冷笑的模样和阿嬷很像:刚刚你遇到的难道是蟑螂?许逸云
沉默了。
“阿嬷,”林方于小声地问,“他……他会怎么样吗?”
阿嬷那双不见的眼睛毫不迟疑地扔给了他两个白眼,借由声音精准地知道孙子的位置。
“你担心他干什么?”
“我……”
许逸云正想去劝,谁知道阿嬷伶牙俐嘴地抢道:“听起来就是个不中用的男人,”阿嬷歪
斜著嘴角,“你眼睛瞎还是我眼睛瞎?”
躺枪的许逸云:“……”
林方于愣了一下,姜还是老的辣。许逸云怀疑,或许会被这个不用认识多久,便看得出来
自尊心颇高的男人扔到外面自生自灭。
谁知道林方于竟然打量起他,然后才慢悠悠地说:“是不中用,但满帅的。”
许逸云再度:“……”
阿嬷不继续跟他贫嘴,只是用嘶哑垂老的声音说:“这小子在村外出生,不算是我们村里
的人,放心吧。”她说,“他母亲就是选择在村外生产才会死的。田大人得不到新的生命
,当然会夺走那个女人的。”
许逸云微微蹙眉,他一直反复衡量这个真实性,偏偏他几分钟前和林方于一起经历那奇怪
的事件,不信也得信。
母亲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这点则让他有点忧伤。
“今天晚上就让他睡在这里吧。”阿嬷说。
“母亲的家……”
“老早就荒废了。”阿嬷一边回房间一边挥手,“没水没电,想饿死渴死在那里就去吧!
”她冷哼,“又或者,是被那位大人抓走也无所谓。”
许逸云屈服了。
阿嬷关上门前对林方于吩咐:“弄点土和盐,看看这小伙子能不能活过今晚吧。”与毕又
冷哼了一声。
许逸云还对于自己是否能活过今晚这番话而囧囧有神,林方于已经先有了动作。他拉开门
的一小缝,迅速地捧起泥沙。不知道是不是许逸云过于紧张的缘故,他好像听见了不远处
有人的呼吸声,那声响很大,好像用尽全力在吸气一样。
林方于仅仅三分钟便关了门。又从厨房拿了一盒盐巴,他让许逸云到自己房间,他则在门
、窗等有缝隙的地方抹了泥巴,最后转身对着傻愣愣站着的许逸云命令道:“脱衣服。”
“……什么?”
“把衣服脱掉。”
虽然已经进了见面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人的家、甚至是房间,许逸云还是挣扎地遵从自己
的安全意识。他抓着衣服问:“为什么?”
林方于鄙夷地看着比自己高大、肌肉也比自己结实的大男孩,秀气的鼻子哼出气:“难不
成你还怕我对你怎样?”
“……脱衣服是要?”
“抹泥土,”林方于讥讽地说,“不然是要打炮吗?”
许逸云对林方于的直接有点绝望,心想,绝大部分的人在房间脱衣服都不是为了抹泥土吧
?他默默地脱下衣服,正如林方于想的那样,许逸云的身材很结实。
许逸云想说我来吧,但看到林方于白皙的手指抹著泥土,神情认真地滑过自己的身体,他
便着魔似地住了嘴。
好想有点色情。他想。
林方于最后简单地抹在他的脖子、手腕等等,好像是为了抑制他的味道。随后也脱下自己
的衣服,许逸云吓了一跳。林方于不算太矮,但脱下衣服的时候显得过于纤细,若不是见
识过林方于的毒舌,他看起来就像是个若不禁风需要被保护的人。
林方于默默不语地抹著,许逸云问:“为什么你也要?你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
林方于淡淡地说:“我抢了田大人的东西,祂不会放过我的。”
许逸云错愕,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林方于细长的眼睛扫了他一下,“打从你跟我搭话的瞬间,我就被你拖下
水了。”
“……”方才那一眼大概是想把他的肉刮下来吧?
林方于让他躺在地上扑的草蓆,完全不在乎那也被抹上泥巴。许逸云原本以为林方于会睡
床,谁知道他也跟着他躺草蓆上。
“你、”
“我不想让我的床被弄上泥巴。”林方于打断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会相信睡在
一起就会怀孕吧?”
“睡在一起才不会——不对你根本不会——”许逸云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吐嘈比较好

“那就闭嘴。”林方于说,“但不要睡沉。”
许逸云顺着他的眼神看向旁边的窗户,那里也被牢牢地抹上泥巴。窗帘半掩著,林方于说
最好不要完全拉上,如果什么来了他们也好知道。
夏日的夜晚不算太冷,草蓆的凉爽若是平时肯定让人昏昏欲睡,然而,许逸云现在已经被
突如其来的鬼怪打击,害怕与荒谬交织在一起令他哭笑不得。
他缓缓地说:“我只是想来看看母亲的老家……”
林方于没有吭声。
“看看我未曾谋面的母亲,是在怎么样的地方长大的。”许逸云翻了个身,在夜中用闪闪
发光的眼珠子盯着林方于瞧。“你呢?为什么回来?”
林方于淡淡地说:“祭典。”
“祭典?”
“明天开始有一个祭典,每个田水人都得参加。”
许逸云轻轻地问:“如果不回来呢?”
“死的早。”林方于说,“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许逸云有点心疼他,这是他也说不上来的情绪。
“你们一辈子都得这样吗?”
林方于的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何止是这辈子,死后也不会自由的。”
“……”可真会聊天。
林方于的父母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他是被阿嬷一手带大的。很小的时候他就开
始自己睡,此时算得上是他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还是个男人。许逸云似乎是个不能接
受气氛冷却的人,在意识到两个人都睡不着后,他开始引导林方于断断续续地聊天。
“原来你跟我是同校。”许逸云很惊讶。
“我大你两届。”林方于随口说,“叫学长。”
许逸云笑咪咪地说:“学长好。”
“还是不要好了,恶心。”
“……”
他们轻声地交谈,主要是林方于的声音太轻,似乎刻意回避什么,但许逸云又能从林方于
逐渐放松的眉宇中判断,他似乎也很享受谈话。
真的很像猫啊。不知不觉,许逸云用对待猫的方式对待林方于。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兴许是恐惧过后的疲软太过强大,许逸云竟然脱口而出“前男友”,
吓得他自己都醒了,冷汗直流。
他是个一直将“男友”替换成“女友”的类型。他是gay,但从来不是会对第一次见面的
人出柜的类型。
他心想,林方于究竟有什么魔力。
但林方于不但没有露出恶心的样子,他甚至也翻过身,两个人面对面,林方于的眼睛亮晶
晶的。
“你是gay?”
“呃,对。”
“你喜欢男人。”
“呃,对。”
“你说‘前男友’。”
“呃,对。”
“意思说你现在没有‘男友’。”
“呃,对。”
林方于不知道为什么很满意,他点了点头说:“我也是男人。”
“呃,对……咦?”
“怎么,我看起来像女人?”
“不是,呃,咦?”
“咦什么?你想确认?”
许逸云惊恐地往后挪:“不、不想。”
林方于竟然看起来有点生气,瞇起眼睛,“你不想?”
“……”该说想吗?
正当许逸云思考着“想或不想”这个难题时,林方于忽然压低声音:“不要动。”方才的
轻松一扫而光,林方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许逸云背后那扇窗户。说完,林方于靠近许
逸云,藉著许逸云挡住自己,偷偷地瞅窗户,但在许逸云眼里,这跟头怀送抱没两样。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很高、很高,非常高,窗户只能隐约看见祂
的腰。
林方于不再说话,许逸云也明白地闭上嘴,气氛紧绷。林方于在许逸云胸口的位置写了“
田”这个字,这是为了告诉他田大人来了,但许逸云却把人压在自己怀里。
虽然时间点不对,但许逸云还是想说,无意识的勾引真的太糟糕了。
窗外的“人”拖着脚慢慢地走,在窗户前突兀地停了下来。林方于瞇起了眼睛,看见窗外
的人弯下了腰,很慢很慢,发出了咖咖的声音,骨头好像要断了。
田大人穿着脏兮兮的长衫直至小腿,两只手垂在胸前,随着弯腰而晃动,脏兮兮的手甚至
刮著窗户。
祂的头发很长,同样脏兮兮的,压低的斗笠看不见脸。林方于无意识地抓着许逸云的肩膀
。他看见祂的鼻子沿着窗户不停嗅著,沉重的呼吸声让两人的毛都竖了起来。
扣、扣、扣。许逸云看不见背后,但从林方于在自己怀里抖了一下的样子,他完全可以猜
到田大人敲了窗户。
扣、扣、扣。林方于看见了枯槁的手指屈起,扣扣地敲著窗户,指甲是黑色的,无法想像
那是多少年的污垢。
扣扣扣、扣扣扣。敲击声越来越频繁,冷不防地,田大人的脸忽然贴到窗户上。林方于吓
得闭上了眼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叫出来。
许逸云也冒着冷汗把人抱得更紧。
“哈……”又是那个吐息声。
忽然,阿嬷的声音传来。
“你……们……睡了吗?”声音有点不利索。
许逸云错愕地睁开眼睛,声音是从门那边传来的。他低下头,看见林方于摇了摇头。门口
旁边的盐巴肉眼可及地变黑了,发出了焦臭。
“你们睡了吗?”这次阿嬷的声音又更顺了些,声音的低哑也模仿得为妙为俏。
“小于啊,难得回来,开门啊。”
林方于充耳不闻,将脸埋在许逸云的胸口。窗户外面的人消失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
竟然进到了家里,唯有房间进不来。
“小于,你带朋友回来了吗?”
如果说方才阿嬷的声音还让许逸云有点怀疑,那么这句话就完全让他冷汗直流,因为这个
问题绝对不是方才已经见过许逸云的阿嬷会问的。
“要不要介绍给阿嬷认识啊……”
声音断断续续。
“他叫什么名字啊……阿嬷好想知道啊……”
“阿嬷好想知道啊……”
“好想知道……”
“好想……”
许逸云听见了“咕噜”的声音,门外的人咽下了好大一口的口水。
“阿嬷”的声音变得很低,沿着门缝传来。
“好想吃啊……”
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带着浓浓的黑眼圈出房门。林方于坚持在太阳高挂的时候才出来
,外面毫不意外地有沾著泥土的脚印,附带水渍。
阿嬷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桌上摆好了碗筷和稀饭,见到他们出来就说:“赶快来吃早餐
。”
林方于坐了下来,拉着许逸云也坐下。
“昨天晚上出现了……田大人。”林方于有气无力地说。
阿嬷淡淡地问,“有进来吗?”
“有。但进不了房间。”
阿嬷灰白的眼神变得犀利,“他没救了。”
许逸云差点没被稀饭噎死。
“最迟明天晚上田大人就会带走他。”阿嬷冷笑。
“阿——”
“阿什么阿,不准阿。”
林方于噘起嘴,“阿嬷,他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死?啊?”阿嬷睨了他,“怎么?喜欢他?”
许逸云怕林方于会掐死自己,正想要开口,林方于却又抢先他一步。
“对,我喜欢他,阿嬷。”
突然被告白的许逸云:“……”
“死小孩。”阿嬷骂,“就说他是不中用的男人了。”
林方于说:“可是我就是喜欢他。”
“他哪里好?”
“长得帅。身材好。对我很温柔。一见钟情啊,阿嬷。”
阿嬷冷冷地说:“你眼睛瞎了。”
“物理上瞎的是您,阿嬷。”
许逸云完全不懂祖孙两在干嘛。
阿嬷并没有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只是不停地翻白眼,颤抖的手戳著稀饭,有一下没一下地
搅著。
“想清楚了,”阿嬷说:“出去了就回不来了。”
“阿嬷,您也跟我一起出去吧。”
“不行,我的根在这里。”
“我不管。”
“死小孩。”
许逸云听得出来阿嬷的口气变得柔软。他还搞不太清楚状况,试探性地问:“所以有解决
的方式吗?”
林方于答:“我不知道。但感觉阿嬷知道。”
阿嬷慢条斯理地喝着稀饭,急得许逸云忙问:“阿嬷,有解决的方法吗?我想把母亲还有
方、小于,”他想起不能说出名字的规定,临时改了口,“还有您一起带出去。”
“你叫谁阿嬷?”
“……”
阿嬷慢慢地说,“白天的时候田大人不会进到家里,不用担心,所以不要叫‘小于’了。

许逸云:“……”重点是这个吗?
林方于插嘴:“我满喜欢的,就叫我‘小于’吧。”
许逸云:“……好。”
阿嬷问,“人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许逸云想了想说:“名字?”
阿嬷冷笑,“不算太笨。”
“……”
阿嬷开始道,“人最重要的东西是名字,最重要的器官则是眼睛。没有名字就找不到回家
的路,没有眼睛就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生生世世都被困在这个村子。”
许逸云记起来了:名字和眼睛。
“田大人不是万能的,总有人帮他做事。”她露出了腐烂的牙齿,“‘活人’。”
林方于压低了声音,“难道是……”
“明天晚上的祭典之前找到田大人真正的位置。”
与夜晚不同,白天的村子洋溢着纯朴友好的气氛。
“小于,你回来啦?”
“伯母好。”
“小于,大几了?大三吗?”
“大四了,伯伯。”
“小于要毕业啦?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正在找。”
每个人都会在问完话的下一秒,笑咪咪地看着走在他身边的许逸云。
“小于,带朋友回来啊?好高啊,又好帅。真……真好呢。”
“嗯。”
“叫什么名字?多高啊?”
林方于面不改色地说,“不用现在知道吧。”
问的人露出了明了的表情,点了点头,有亲切地问候他,要他多吃点、穿暖一点,接下来
完全无视旁边的许逸云。
等到走远之后,林方于忽然对他说:“你试着往村子门口走。”
许逸云照着他的话,与几个看起来友善和蔼的村民擦肩而过之后,他看见村子门口站了一
排的人,模模糊糊,身体微驼,眼珠子一片空洞,每个人都张著嘴巴,好像在哈气。
“你走不出去的。”林方于说。
许逸云可谓十分绝望。
“田大人白天的时候力量很弱,晚上可就不一样了,我们得在天黑之前找到。”
许逸云的心很累,放空地往田的方向看,谁知道林方于却提醒他,“不要看田,会看到什
么你不知道。”吓得他连忙收回视线。
远远的田边,好像有个人在对他招手,但是没有眼睛,手臂只是机械式的摆动。
“田大人会用各种方式知道你的名字,千万要小心。”
庆典的气氛很浓厚,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许逸云心目中的“乡下的人”,朴实、亲切,友
善地问候来自外面的他。但只要一想到他们将他视为与牲口差不多的存在,他就觉得不舒
服。
有只小猪跑了出来,嘎嘎直叫,被后面追上来的中年男子一把砍了脑袋,顿时血腥味扑鼻
而来。中年男子对着他笑了笑,好像在说抱歉,但看着他的眼神跟看猪仔没有两样。
林方于淡淡地说,“田大人喜欢幼崽,包括人。”
“……”他希望自己不够小。
很快地,帐棚搭了起来,中间还有一个木柴堆,看起来会是个很盛大的活动。
“如果顺利的话,”林方于指了指柴堆,淡淡地道,“你大概会在这里被吃掉或烧死。”
“……”真的满会聊天的。
他们绕着木柴走,那里叠满了被砍乏整齐的木头,搭成了两个人高的井,中间是更细更小
的木头,扔把火进去就能烧个火朝天,许逸云心想,大概只要几分钟,他便会被烧成焦尸
吧。
思及此,他打了一个寒颤。
正当他们绕着柴堆走,偷偷打量著正在搭建会场的村民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小于!”
林方于转过身,露出了与方才不冷不热完全相反的态度,亲切地迎了上去。
“里长好。”但笑得有些僵硬。
许逸云看着高壮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但身体还保有肌肉,整个人容光焕发。他拍著林
方于的肩膀,每一下都带着长辈特有的豪爽,许逸云在旁边看,担心下一秒林方于就会被
拍得吐血,幸好最后林方于技巧性地回避了里长的手。
“小于啊,好久不见!”
“是啊。”
“这次回来待多久啊?”
“祭典结束就走。”
“唉呀你应该待久一点……还是自己家好不是吗?”
林方于笑着点头,没有肯定也未否定。
里长好像终于看到在旁边站了很久的许逸云,“你朋友啊?”
“对。”
里长笑咪咪地问,“叫什么名字啊?”
林方于跟刚才一样打断里长的话,“不用现在知道吧?”
谁知道这次里长却热情万分,“那怎么可以?小于带回来的客人啊!”说完,他转头对林
方于笑,许逸云却觉得这个笑容太过灿烂,连颧骨的部位都微微抽动。
许逸云没被这口大白牙闪瞎,反而被里长的热情吓坏。他咳了一声,林方于挡在他们两个
人之间,里长的眼睛瞇了起来。
“怎么了小于?”
“……我怕吓到他。”
里长温和地说,“反正最后都要知道不是吗?”瞇起的眼睛却飞快地打量许逸云。他看见
那双兴奋的眼睛,往上往下、往右往左,一只眼睛看上,一只眼睛看下。
里长压低声音对林方于说,“这样会比较轻松喔。”
林方于镇定地道,“您说的是。他的名字叫——”
里长却打断他,死死地盯着许逸云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方于在里长身后冷冷地看着许逸云,不用他提示,许逸云也知道不能说出本名。他镇定
地给了一个名字,除了姓氏以外没有一个与本名相关。
里长反复地确定,发音、国字等等,然后才热情地与他握手,拍他的肩膀,许逸云咳了两
声,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拍出来了。
“请一定要好好享受,祭典是我们这里的特色。”里长热情地说。
“小于,好好招待他。”里长说,“让他多吃点!吃饱!吃胖!”说完哈哈大笑,踩着沉
重的步伐大步大步地离开,指挥着那边的布幕,说是要换上鲜红的,田大人喜欢。
许逸云发现自己出了冷汗。他没有后悔来到母亲的故乡,反而下定决心一定让母亲的灵魂
自由、把林方于和阿嬷一起带出去。
他正想和林方于说自己的想法,但林方于正托著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几秒钟,
林方于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的许逸云,认认真真地说:“那可以当成我们以后小孩的名
字。”
许逸云:“……?”
意识到他指的是方才自己随口想的假名,许逸云抽搐了嘴角,这是重点吗……这奇怪的脑
回路应该是隔代遗传吧?
“说话啊。”
许逸云想了想,勉强道:“……换一个吧,刚刚那个是随便掰的。”
林方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许逸云才后知后觉地想,他应该要先反驳“孩子”这件事的,
连忙道:“你又生不出来。”但立刻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林方于心情很好,拉着他离开会场。说是会场,不过也就是里中心的空地,他们在这里搭
火堆、帐棚,搬来桌椅,有人扛木头、有人搭建简易的舞台,甚至搭起了炉灶,竟已经开
始煮起了菜肴,红色的盘子上放著猪公头。不知道为什么,猪公头的眼睛瞪大,嘴里吐出
舌头。
“好兆头!”煮饭的妇人大声地说。
“田大人很开心!”旁边的人附和。
林方于把他拉远,但也不许他接近田。他悄声地问,“你猜里长几岁?”
许逸云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困惑,但还是诚实地说,“四十吧。”
林方于道,“里长已经七十了。”
“……不可能!”
“越活越年轻,”林方于对着他淡淡地笑,“很有趣吧?”
“你是说……里长就是阿嬷说的那个‘活人’?”
“我猜是。”
他们同时望向那个热情地向村民解释和指挥的里长。他看起来完全不像耳顺,高大的身体
里饱含活力,嘴巴也总是咧著,晃着一口健康的白牙。像是感受到他的眼神,里长迅速地
转过头,对着他又大口笑着,看嘴型是说:务必参加今天的献祭。
林方于的脸色变化很细微。
“如果你发现我骗了你,怎么办?”他忽然问,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什么?”
林方于说:“如果我骗了你,你会生气吗?”
许逸云愣了愣,心想林方于的脑回路又跳跃了。他想了一下道:“看事情。”
林方于翻了一个白眼,“你应该要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原谅你’。”
“……”许逸云只能苦笑,“好吧,我不会生气。”
林方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
许逸云答:“你总有你的理由。”
林方于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很清澈,但许逸云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只让林
方于的眼神来回搔刮自己,那眼神好像在确定他没有说谎。
“为什么?”
许逸云以为自己在哄什么小女友,诚实地说,“我相信你。”
林方于笑了,告诉他里长的家离会场中心最远的地方,是这个里难得一件的三层房,或许
秘密就藏在哪里。他让许逸云待着,说了两次不要接近田边便往里长的方向走去,步伐越
来越大,但不让许逸云跟着。
许逸云也不太想接近,放空的眼神正在田上游移,想起林方于的警告,他连忙挪开眼神。
啪搭。但他还是被声音吸引地抬了起头。
许逸云离田边还有一点距离,这是林方于坚持的。道路边旁便是田,他看见那里站了一个
人,头垂得很低,弯著腰不停晃动,看起来竟然像在不停鞠躬,只是手没有贴著大腿,随
著身体晃动。
哈、哈、哈,那个“人”发出声音,啪搭啪搭,从嘴里掉出了泥土。
许逸云发现自己挪不开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
远远的田中间,有个高瘦的人形从土里爬出来。很高,驼背严重,穿着脏兮兮的长衫,腿
埋在土里,头戴斗笠,像个活稻草人。
祂在招手,手举得很高,但脑袋低垂,又黑又脏的长发遮掩祂的脸。
哈……
许逸云咽了咽口水,脑袋像是被雷打中一样,眼睛怎么样也挪不开,耳边也嗡嗡作响。
一直到他被拉了一下,腿一软,倒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被一个令人安心的温度笼罩,眼皮越来越重,昏昏沉沉,但并不难受。他努力
睁开眼皮,第一次看见林方于这么温柔的表情,像是个哄孩子睡觉的母亲。
他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了。
林方于轻声地说:“睡一觉吧。”
嘴边被递过来的宝特瓶喂进了水,水的味道很奇怪,他没有挣扎地喝下去,快要瞇上的眼
睛看见了抱着他的林方于身后出现了很多人,是这里的村民。每个人都笑着看着他,有的
手里拿个斧头、有个手里拿着锅铲,有的手里拿着菜刀,仿佛在看一只心爱的待宰羔羊。
林方于低下头,嘴唇碰在他的头顶上,这时他已经动弹不得了,睡意席卷而来,他分不清
楚林方于在吻他,还是在嗅他。他感觉到黑压压的一群人凑过来,每个人都噗哧噗哧地闻
,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在说:田大人会喜欢的……

母亲死的时候很年轻,听父亲说,母亲死状很奇怪,双眼圆睁,嘴巴也张得很大,在急救
的过程中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著:不要、不要……
许逸云刚生出来的时候没有啼哭,差点以为是个死胎,但在母亲微弱的“不要”消失后,
他在断了气的母亲旁边放声大哭,大口大口地吸进氧气。
父亲在他成年之后才告诉他关于母亲的故事。母亲从来没有回去过故乡,她憎恨著,又恐
惧著,时常半夜惊醒说窗户旁边有人,祂来找我了,我不要回去。母亲告诉父亲关于家乡
的传说,但却不愿意讲得太详细,只是道:我会被永远禁锢在那里。父亲安慰她,没事的
。母亲却尖叫:我死也不会自由!
许逸云一直想着母亲的家乡,想着有一天一定要回去看看,所以这次暑假,他才会和父亲
探听。父亲不相信母亲的话,说这都是迷信,且工作的关系,父亲也无法与许逸云一同前
往。
他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耳边又是哈气声,手腕和脚腕隐隐发痛,动弹不得。他隐约听见
人声,眼睛睁不开,却能感觉到全身上下都被麻布照着。
哈……
头顶上传来呼吸声。
他嗅见稻草的味道,还有一些牲畜便溺的臭味,潮溼的味道无处不在。嘎,门被打开,一
束光线射进室内,许逸云用昏沉的脑袋推测这里应该是饲养牲畜的仓库,但这里此时没有
其他牲畜,他是唯一的羔羊。
“他怎么样了?”他认出这是语气豪迈的里长,他的声音很小,怕吵醒他似地。
许逸云知道自己做在椅子上,手脚都被束缚,外面再套一层麻布袋。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即使手脚发软的他并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他听见林方于的声音,“睡着了。”声音太轻了,他听不出话中的情绪。
“什么时候醒?”
“没事。”林方于好像在轻轻地笑,“剂量足够让他睡到隔天……如果他能活到隔天的话
。”
虽然称不上毫无忌惮,但里长的笑声很明显松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辛苦你了,小
于。我想田大人等不及了,今天晚上就要吃。”
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谈话逐渐变得小声,很快地,门被关上。
他感觉到林方于走向自己。
“我真庆幸你现在不能说话。”林方于说。
意识又开始下沉,好像有只手抓住他,将他的腰往下扯,他没有力气挣扎,真的成为了俎
上鱼肉。
“否则,你一定会恨我……”
有个苍老的声音叹息道:“果然是不中用的孩子……”

这是田水里一年一度的庆典,通常是在八月的时候,他们会献祭一个幼崽,古时候是幼童
,近年都是用小猪、小羊,但这次多了一个活人,虽然年过十二,但刚满二十,不算太大
,田大人会喜欢的。
八月是田大人力量最强大的时候,夕阳落下,极阴之门开启,孤魂野鬼也逃不过,都会成
为田大人的腹中食。
他的名字叫做孙大其,是这个里的里长,代代相传。听祖父说,祖上的祖上、的祖上时期
,这里经历战争、饥荒,最后是靠着供奉田大人而重获生机。
田大人是这个田水里唯一的信仰,他被教导要好好地带领民众侍奉。
夕阳西下,天空抹上橘黄,随着时间的推移墨色越来越多,营火也生了起来,他们供奉在
角落的米饭已经黑了。
孙大其很感激这次林方于带回了新的祭品。只能食牲畜的日子对田大人来说,就像是喜爱
食肉、生性暴力的人却得吃斋念佛一样,这对田大人来说是绝对的屈辱。尤其是这几年,
田里的收成越来越不好,原本在村子周围的田大人的奴隶也越来越靠近村子。双眼空洞、
五孔流血的人们仿佛在说:我好怨……
田大人位于田的正中间,身材高大,驼著背,时不时地嗅著,好像在找下一个猎物。他吃
不了土生土长的村民,只能倚靠献祭的牲畜,这几年变得越发狂躁。
一直到今天,孙大其看见了陌生的脸孔,他立刻决定把祭典提前——田大人已经不能再等
了。
而现在,那个年轻小伙子正被麻布袋严密地包裹着。田大人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其他人看
到,也不喜欢看见猎物的眼睛。他们会献上他的名字,再由田大人挖去他的眼睛,最后啃
食殆尽。
林方于一直以来都是个奇怪的孩子,话不多、情绪起伏也不大,有时候会用很讨厌的眼神
看着大人,不是个讨喜的后辈。
但终究是田水的人。
林方于迷晕那小伙子之后便显得心情低落,守在关着那小家伙的仓库不肯走。那里是个猪
圈,猪仔们都杀了祭田大人,除了恶臭以外什么也不剩,理所当然地给了这个珍贵的祭品

孙大其安慰他不要难过,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他长得这么好看,下次可以带回个女孩。放
心,这次不会吃她,给他当妻子,让他们的孩子也成为正正当当的田水人,永生永世都会
幸福无虞。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孙大其,不是冷漠,而是疏离。
他说:我不想看到朋友被烧死的样子。孙大其连忙道:没事,你这次有功,祭典就不用参
加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叮嘱他千万不要在祭典的时候出来,结束之后如果有剩骨头,他会把那个小子的骨头给
他,权当纪念。
林方于走了,看起来很疲惫。
营火越烧越大,民众将宰杀的猪崽放到营火旁,众人以圆形的方式围在营火旁,最外边摆
满了猪公头。
当经文开始的时候,有人把瘫软在仓库的男人拖了出来。麻布套得不是很牢,要不是剂量
过大的安眠药,他们怕也不可能晕死这个高大的小子。杀死是不行的,田大人喜欢生吃,
猪崽不安份,宰杀这么多年让田大人很不开心。
出乎意料的是,那小子很好扛。他躺在没有温度的猪崽旁,看起来和其他猪崽没什么两样

“跪下!”孙大其大喝。
所有人朝着营火跪了下来,开始朗诵,恭迎田大人的到来。随着平稳的经文朗诵,民众都
跪在地上,额头贴著泥土,谁也不能看到田大人的脸、也不准瞅祭品,这是亵渎。
孙大其满意地点了点头,脚一抹,以极为安静的脚步离开现场,经过猪公头的时候,猪公
吐出的舌头已经发黑了。
孙大其的家世世代代位于半山腰上。从这里,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村子内的所有活动,是
个非常好的地点。
他冒着汗,年近古稀,他的外表却越来越年轻,这都多亏田大人的垂爱。
家里一片寂静,玄关内却有着一双陈旧破烂的草鞋,上面满是泥泞。他小心翼翼地绕过,
今天是田大人一年一度出现的日子,祂会穿上心爱的草鞋,去护祐信仰祂的子民。
他往阁楼走,这里从来都是禁止进入的,他是唯一有阁楼钥匙的人。颤抖地从口袋掏出钥
匙,不过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和恐惧。
咖啦、阁楼的门打开了,腐臭味扑鼻而来。
阁楼的窗户被密不透风的纸板和胶带封住,阳光进不来。除此之外,还有漂浮在福马林的
眼睛,每个福马林之前,还有细碎的指甲、头发,和骨头残渣。
他往被密闭的窗户走,巍巍地跪了下来,喃喃著经文,大意是说天时地利人和,田大人请
出来、田大人请出来、田大人请出来……
“田大人请出来、田大人请出来、田大人请出来……”
须臾之后,耳边传来“哈”的声音。
田大人出来了。
孙大其紧闭着双眼,头也不敢抬,额头紧紧地贴着地板。
腐臭味夹杂的呼气,他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嘎、嘎、嘎……地板发出声响,好像是有个很重的人踏步来回地嗅他。又过了一下,脚步
声慢慢远去,开始绕着阁楼转。孙大其知道,这是田大人在闻他的东西——奴隶们的指甲
、骨头,和泡在福马林中的眼睛。
“哈……”
田大人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孙大其仿佛可以听见脚步声增加了,原本绕着阁楼转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
来越快!突然之间,脚步声停止,他瞇起眼睛,余光瞥见周遭都是腿。
田大人的奴隶正围着他。
“哈……”
他看见脏兮兮的脚靠近自己,恐惧使他浑身发软。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拿出箝子,咬著牙把
指甲拔下。
“啊!”
痛楚让他大叫,疼痛几乎令他晕厥。
他喊著:“田大人,请保佑我……请保佑我……”他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垂著脑袋,血
淋淋的手捧著一片指甲,死也不敢抬头。
“哈……”
眼前的“人”腿忽然绷紧,踮起脚尖,但他却知道田大人垂下了脑袋,恶臭令他想吐,他
憋得很辛苦。污秽之气越来越重,田大人似乎张大了嘴巴。如果他能睁开眼睛便会看见,
田大人张开的嘴巴大得不像话,半颗脑袋都裂开,要不是斗笠遮住了半张脸,还真不像是
个人。
田大人会啃掉他的脸皮,替他换上一张更年轻的脸。
但突然地——碰!
忽然有什么东西砸了过来,阻碍了要咬掉孙大其的嘴。孙大其慌然地睁开眼睛,他的皮肤
竟然在瞬间老化,半张脸的皮肤一片片地掉。
“不!”孙大其尖叫,惊恐的声音嘶哑虚弱,没了往常的活力,“不!不!不!”他捧著
自己的脸,余光炸裂的火光让他呆住。
他转过头,看见了门口的来人。
“不——你!不可能!”孙大其惨烈地喊,“你怎么会!怎么可能——祭典——”
身后爆出凄惨的咆哮。
站在门口的许逸云喘到一半,眼神闪烁——瞬间便向他跑来。
“啊啊啊啊!”他吓得抱住头,衣领却被一提,力大无穷的小伙子将他往旁边一拖。
下一秒,抓起地板的木柴,用火柴擦出火花便扔过去。
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田大人”发出惨叫,声音
细尖,像是小儿的哭啼。
孙大其趴在地上,嘴里不停叨唸著:“田大人恕罪、田大人恕罪……”
许逸云抓起他就喊:“你看看祂是什么鬼!”
孙大其吓得闭上眼睛,尖叫地喊:“田大人恕罪!田大人恕罪!”
“睁开眼睛!”
孙大其被逼得睁开眼睛,刹那便吓得晕死过去。
眼前的田大人没了斗笠,露出了长在两侧的眼睛,眼睛凸的要脱窗似地。额头奇长,斗笠
之下的脏兮兮的长发变得滑溜,看起来就像是泥鳅的胡须。
“哈……哈……哈……”田大人张大嘴巴,牙齿很尖,密密麻麻,咧到耳根子,半张脸都
裂开。
火光四射,一瞬间阁楼被火光包围。
“田大人”疯狂地搔著自己的脖子,手指却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细,身上发出“兹”的
水气蒸发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田大人咆哮著,身体变得越来越滑溜,直到身上的衣衫撑不住落下了,露出了滑溜的身体
,像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泥鳅。
漆黑的人影围着“田大人”。
奴役许久的怨恨使祂们变为厉鬼,无法超生,当眼睛、指甲,包含压在下面的名字被烧毁
后,祂们龇牙咧嘴前来复仇,
啪兹!
田大人被咬掉了一块肉,露出了腐烂腥臭的内部,五脏六腑通通挤在一起,肠子外露。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张大了嘴巴,就和田大人一样,咧到耳根子,张口便咬,手却依
然无力地垂著,只能用口泄愤。
许逸云拖着晕死的老里长往后退,后者的皮肤皱成一团,嘴唇干裂,人也像脱水一样缩小
,一点也不像是之前记忆中的男人。
百鬼之中,有个纤细的身影缓缓朝他走来。
他先是戒备,却在看清女人的脸之后愣住。
女人的眼睛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还是流出了眼泪。女人的嘴巴一开一阖,里面没有舌头
,里头只有烂肉,声音模糊不清。
但许逸云还是从女人的嘴型看出来,她反复地说:“还没有结束”。
许逸云拔腿便往山下跑,留下几乎要被啃食殆尽的田大人。

火烧得很大,死去的猪崽们,一半已经被扔进火里祭天,一半被浇了水,但田大人还是没
有出现。人群中,林方于的祖母吃力地扶著膝盖。
“田大人!田大人!”
“难道要舍弃我们吗?”
有人哭喊:“田大人生气了!”
“祂要吃掉我们所有人!”
被套著麻布的人早已被浇了不知道几盆的水,整个人都冷得直发颤。夏夜的风吹过,让他
打了个机灵,牙关若不咬着便会发出声响。
田大人爱水,他们替他的食物浇上冰水,仿佛在替食物洒盐,令其更加美味。
“等不及了!不能再等了!”
“马上!”
他们扛起麻布袋的男人,在红色的火焰中不停地喊:“供奉给田大人!供奉给田大人!”
说完便要把男人扔进火堆。
林方于的祖母急了,嘶哑地吼著,扑过时去却被粗暴地推开。
忽然一个声音大喊:“田大人死了!”声音划过了激烈的人们,仿佛往他们头上浇了一桶
冷水。
众人回过头,竟然是裸著上半身的许逸云,胸膛的肌肉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起伏。
“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众人大惊失色,抬头一看,半山腰竟然烧了起来。
许逸云在众人分心的瞬间扑了过去,一脚把营火踹开才没让人把林方于扔进去。
“小于!”
他打开麻布袋,里头是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的林方于,身上还套著许逸云的T-shirt。因
为身材的关系,上衣套在他深上显得松垮垮的。
林方于吃力地睁开一只眼睛,喃喃地说,“太慢了……”
许逸云松了一口气,温柔地说,“里长家太远了。”
周遭的人嚎叫,正想对许逸云动粗,却看见山上列队走来一群人,每个人都垂著头,肩膀
塌得不自然,驼背从山上缓步下来。
“快走!”许逸云喊,把老得几乎缩水的里长扔给众人,背起林方于,一手扶著林方于的
祖母,顺便抓起地上的火把就跑。
村子的门口已经站了一列的人,每个“人”都已经变得不像“人”。他们张大著嘴巴,原
本该是眼睛的部份随着越来越大的嘴巴,竟像是被挤压那样被挤到两侧。
好饿啊……好饿……
要吃……要吃人……吃小孩……吃所有人……
许逸云咬牙,对着林方于的祖母吼:“跑!”说完扔出火把。
说也奇怪,那些“人”好像很恐惧火,尖叫地抱住头,他便趁著这时扑向村外。
回过神时,列队站在村门口的人们都死死地用空洞的眼窝“看”着他,满脸都是遗憾和怨
怼,嘴巴趴搭趴搭地流着口水。
众人效仿许逸云,大多数的人都逃了出来,无人死亡、部分人受伤,伤势最严重的就数林
方于,手臂轻微烧伤,留下了疤痕。
孙大其老了很多,大家却一点也不吃惊,好像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在村子外,大家看着
漫天火光的村子。村里村外,方才还哀凄恐惧的人们,此时却跪坐在村外,失神地喃喃著
:终于结束了……
过了好一阵子,林方于拿着父母留下的保险金搬到了学校附近,这里是个大都市,祖母一
开始很不习惯,后来去公园跳了半年的舞,眼睛没有阻碍她成为土风舞中的交际花。
许逸云一直希望林方于和他同居,但后者东一个理由、西一个借口打发他。他很困扰,像
是被丢弃的大狗,总是扒著林方于问:“你不喜欢我吗?”
林方于淡淡地说,“没有。”
“你喜欢我吗?”
林方于没有丝毫扭捏,“喜欢。”
“那为什么——”
林方于转头看向他,像是下定决心那样说,“不可怕吗?”
“……啊?”
事情已经过了半年,当初以意外作结,毕竟田水的祭典总是喜欢烧营火,大家口径一致,
案子结得很快。
“在田水发生的事……不可怕吗?”
许逸云愣住,小心翼翼地说,“学长你……觉得很有趣吗?”语气是无法压抑的震惊。
“……”林方于抽搐嘴角,只有这个时候许逸云会喊他“学长”。“我当然觉得可怕。”
许逸云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我快怕死了。”
“……你很勇敢。”
许逸云羞红了脸,“谢谢。”
“……”林方于开口,“你为什么喜欢我?”
许逸云小心翼翼地开口,“是学长救了我。”
“所以你就要以身相许?”
“也对我很温柔……”
“对我温柔的人是你吧?”
面对林方于忽然生气的模样,许逸云又软下声音,捏了捏他的耳朵,微笑道:“因为我喜
欢你啊。”
林方于心里有根刺,当初下安眠药的是他,他不愿意这么做,但若不是他亲手迷晕许逸云
,他没办法偷偷地去掉四分之三的药量。他离开之后便绕到仓库的窗户爬了进去,脱下许
逸云的衣服之后把人藏在稻草之下后,他代替许逸云成为那个祭品,穿上他的衣服是为了
模仿许逸云的气味。林方于留了个纸条贴在许逸云额头上,上面只简单地写着秘密就在里
长家。
“因为这样就喜欢我——”
“为什么不行?况且已经半年了,”许逸云里直气壮,“我只有更喜欢,没有最喜欢。”
林方于咬牙,“……不要跟我突然告白!”
“那是因为学长不愿意跟我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是哪步?进到屁股后面的那步?”
“……我当然也是很想——但可以从约会开始吗?”
“我们不是一起吃饭也一直在看电影吗?”
许逸云委屈,“但学长就是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林方于沉默了一下才说,“我怕你后悔。”
许逸云柔声地问,“为什么?”
“我很闷,又带给你这么多可怕的回忆。我——”
“那是很可怕,但多亏你,”许逸云打断他,心痒痒地把人抱到腿上,“不是太可怕的回
忆。”
林方于比他矮一大截,身材也不如许逸云精实,像是小动物一样被圈在怀里,露出了舒服
但不甘心的表情。许逸云再度想着:果然是只猫。
“哼。”
“所以学长要跟我在一起了吗?”
“哼。”
看起来应该是同意了。许逸云再接再厉,“和我住在一起吗?”
“现在这样不行?”
“……不知道阿嬷什么时候会回来。”
林方于被压在身下,脚已经勾住了许逸云的腰,提起腰,他去蹭许逸云的下半身,瞇起眼
睛的模样是赤裸裸的勾引。
“你、”
“快一点。”林方于伸手又勾住许逸云的脖子,“你不会是处男吧?”
“……”许逸云一边动手,一边在心里不合时宜地想着那个雷人的词:磨人的小妖精。
林方于贴着他的耳朵,又咬又啃,黏腻地低声道:“但我前面后面都还是处就是了。”说
完,他抓着许逸云的手往自己屁股上放,后者依循本能地收紧,下半身几乎要爆炸——想
干了个爽。
当床开始摇晃的时候,外面不知道什么匙后回来的祖母,仿佛早有预料般地戴起了
AirPods,视力不影响她滑开平板、行云流水地和新结识的朋友视讯。她埋怨地般说:“
这些不中用的孩子……”
房内房外的人都没有发现,没有下雨的今天,他们的家门口竟然溼漉漉的。
仔细一看,那是人的脚印。
而且不只一双,密密麻麻地交叉,好像有好几个人正几番尝试却不得而入。
(完)
=======
很喜欢类似八尺大人的乡野奇谈(?),所以又写了这篇
私设很多w
作者: Legolasgreen (西装背心是萌物)   2020-08-17 10: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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