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年将荫州封给三王爷,便是看上荫州邻近京城,但中间隔了座山,真
要有什么事不会不闻不知,且真发生了什么事也还有座险山挡着。
却也因此,翻山过去,善登山者快则五日,载运马车行李者得绕路,慢则二
十余日,且不是趟舒适的旅程。
皇帝虽下了旨令,但也并非不通人情,时近年节,一方面是体恤官员,另一
方面亦是为了贤王能在宫中过年,便让温宰相过了元宵再出发,并预定另派
人马,对外宣称温宰相南下巡视黄河建设。
“温宰相,你说说,我哥是不是其实讨厌你啊?”
温宰相难得安分待在宰相府里,为了荫州之行提前处理政事,却天降灾星在
他身旁窜上窜下,还讲些不中听的话。
“不然怎么会派你跟我道去呢?若是喜欢的话,我才舍不得放人。”
“那就是不喜欢了。”温良恭没好气地回应。
贤王从梁上翻下,没礼节地坐一屁股坐在书案上。
“可是,说不喜欢,我觉得他看你的神情又不太一样。”
“那兴许是喜欢的吧。”温良恭装作随便回道。
“但这又绕回来了,喜欢的话为什么要让你出门啊。”
温宰相吊了吊眼,真想请人把这笨狗崽子撵出府,但最后还是看在他皇帝哥
哥的面子上,按下脾气。
“贤王,容下官请教,皇上是喜欢你的吧。”
“这当然,哥最宠我了……嗯,还有三姐姐。”
“那他为什么要把你送去山上习武?”
“因为我想去啊。”
“可您方才不是说,若是喜欢的话,才舍不得放人?”
贤王眼睛一亮,“对耶!我怎么都没想过!温宰相,你果真跟我哥讲的一样
聪明。”
是你太蠢。
温良恭朝他使了个眼色后,便低头继续翻阅卷宗。
四周刹时静谧,只剩下书页声,他心道,也许是小孩儿觉得无趣又飞走了
呗。温宰相才刚要定下心来认真公务,背上却蓦地感受到一团温暖。
回头见到那人,不是他。
贤王笑瞇瞇地把一件白狐裘衣披在温良恭身上。
“温宰相,我哥向您道个早年,说你怕冷,别着凉了。”
总算把这灾星送走后,温良恭结束今年最后的公务,披着裘衣走到窗边,外
头已是细雪纷飞。
今早是年前最后一次早朝,随后皇上封笔封玺。原定初一的百官拜年习俗亦
被皇上以众人都辛苦一年了,不必劳师动众为由省去,虽然司礼监再三上奏
万万不妥,但皇上却很是坚持。
故下次再看到圣上,便是十五日元宵后,然后他便得动身去荫州了。
——这日子还真长。
■
年夜。
宫中因贤王难得齐聚,十分热闹,皇上同太后、皇后、璃妃、贤王一起吃年
夜饭,气氛好似寻常人家。
饭桌上贤王说漏了嘴,太后得知皇上心里有人,皇帝以为会迎来她的责骂,
却只听她说了一句。
“皇上这些年辛苦了,若是真心喜欢上谁,哀家必不过问。若是情投意合,
待他好些。”
温府人丁单薄,温宰相与家仆一起吃年夜饭,饭后他独自回房小酌,醉得趴
在桌上入眠。他梦见母亲,梦见父亲,还梦见那个跟他说参天古木终将枯
萎,王朝盛世亦会衰败的人。
在梦中,他回问那个人,你说人心永志,君心真如此天长地久?
——我不信。
大年初一。
温良恭一早起身,罗拜天地祖先后,到温府拜年的访客络绎不绝。
温宰相挂著笑脸一一接待,拜年拜得腰都累了。
皇帝一早起身,身着礼服到祖庙祭告祖先,他亦忆起先皇,若先皇未在临终
前传皇位给他,今日必是不同样貌。
——是否能活得更自在,或更不自在?
祭祀大典后,皇帝将准备好的红包,分别赏赐给身边的宫女太监,贤王当然
也拿到了一个——空红包。
太监宫女之间亦相互拜年,徐公公包了个大红包给小安,小安乐不可支。
大年初三。
温良恭出门逛市,巧遇陆劲秋时,先是缩头缩尾,随后得知三公主因有孕在
身没同他出门,才松了口气。
“良恭,听闻你年后要南下巡视,诸多辛苦。”
他到荫州一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连陆将军也以为他是要南下。
“为了国家百姓,并不辛苦。”
他有些诧异,“良恭,你怎么了?平常总说要去哪找美人的。”
“大过年的,当然得正经点,”温良恭挺直腰杆后,眨了眨眼,“但温某这
不就出来找了吗?”
“你果然还是你啊。”
倏地,陆劲秋好似看到远方有何异状,温良恭才正要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探
望,却立即被他拉了回来。
“对了,我听闻今年元宵要在江边放水灯,届时必定热闹非凡,良恭可要前
往?”
“水灯啊,那必须去,可得邀美人同游了!”
待兴致高昂的温宰相离开后,街边闪出一个大腹便便人影。
“陆劲秋你怎么演得这么烂啊,若那天良恭哥哥没去江边的话,你可要逮他
过去!”
大年初五。
先帝爱铺张好热闹,为了讨他欢心,大臣们年年过年都把街市情景搬到宫
中,让太监们燃放爆竹烟花,还请来戏曲杂技表演,好不热闹。皇帝儿时虽
过惯了这般节日,但自个儿登基后却一旨取消,导致大过年整个京城里,就
只有宫中最为宁静。
听闻远方爆竹声,皇后又叹了口气。
“大过年叹什么气,不是陪妳玩这个什么桌游了吗。”皇上边嘟囔著将手上
的牌打出。
“桌游还是没有外面热闹好玩啊,都怪你,听说原本宫中也可以这么热闹
的。”
璃妃亦附和,“是啊,我小时候听爹爹说,宫里的杂耍跟八仙过海都比外面
精采多了。”
“就是这样朕才不愿铺张,把那些有名的杂耍戏曲团都找来宫中,那外面的
百姓难得大过年要看什么?”
皇后跟璃妃互瞅了一眼,低声窃笑。
“真是个仁民爱物一一”
“民胞物与的好皇帝啊。”
虽是带着讽意,但皇上难得被这两人夸奖,也有些不好意思。
“朕只是看腻了,还不如玩这桌游。”
“可是你看腻了,臣妾却没看过啊。”
“难得过年,本宫也想要热闹热闹。”
皇帝被这两人一言一句惹得烦了,“专心玩桌游呗,若能赢得了朕,便随妳
们。”
一下午过去,皇上一场都没赢过,他忘了这两人在后宫也不是没事吃饱闲著
的。
“皇上可别食言。”
“元宵要带我们去江边看水灯!”
大年初六。
温宰相当散财童子,在花街柳巷发红包,每个姑娘都爱他。
话本小贩却怨他,说好几个月没新本题材了,温宰相就不愿透露点风花雪
月,令他十分苦恼。
大年初七。
夜半后宫,几个人头在暗处窜动。
“皇上我们搞定了,温宰相那边怎样?”
“启禀皇后娘娘,三公主回报,当日要带温宰相过去,应无差错。”
“这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黛黛,你还真有信心,只要把他们俩凑一块儿就能成吗?”
“皇上都深情告白了,再加上徐公公不惜扮黑脸呛他,温宰相能不服吗?”
“启禀皇后娘娘,小人根据线报,温宰相今天又上了万花院。”
“这……本宫就帮到这了,哪有包生小孩的,剩下就看他们造化!”
大年初八。
贤王在练功,打破了五个花瓶,徐公公脸色很是难看。
红包是空的赔不起,怎么办。
大年初十。
京城从正月初八上灯,一连张灯整整十夜,以示国内歌舞升平、百姓安泰。
走在满城的火树银花之中,温良恭的心中却未如此精采,直到他看见前方两
个熟悉的背影。
“哟,这不是许久未见的夏主事跟孙监丞么?恭贺新禧。”
“温宰相,一入新年,万事如意。”夏主事笑着拜年。
“承您吉言,温某新年开春就奉公南下,也算是走春一趟。”
“宰相能者多劳,是下官小辈学习的榜样。”
两人寒暄半晌,温宰相才要刺入正题时,夏主事说是要把刚买的灯笼拿给小
妹,暂先离去,留下方才一直未开口的孙监丞在原地。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下面的温某就不
说了,大过年总别触霉头。”(注)
温良恭笑吟吟地唸了首诗想取笑他,可是孙珀龄却已无坚不摧。
“温宰相就尽管笑呗,还要多亏了你,我跟子宸才能心意相通,”在对方回
话前,孙珀龄抓着语尾又道:“你一定是想着当初谁不坦承身分故做姿态
吧,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下官也是这才知道,原来会如此顺利啊,我跟子
宸——”
“停、停停!温某没有听人闺房情趣的癖好,你们一边凉快去呗。”
温良恭抬脚要走,孙珀龄却扯住他的衣袖。
“温宰相,且听我几句话,您与那一位还是好好谈谈呗。”
“对于掳人下药之人,有何好谈?”
“你不是说,那非他本人的意思?而且……”孙珀龄暗暗红了脸,“也凑成
了一椿美事。”
“珀龄还真好意思说出口啊。”
“这不都跟温宰相您学的吗?”
温良恭再次被孙监丞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好怀念当初那个可爱好欺负的
珀龄啊。
“再者,你也不讨厌他呗。”
“何以见得?”
“真是讨厌的话,就算是牺牲也不愿让对方尝上一口的。”
温良恭闻言先是闷笑,随后跟顺着烟花爆竹,放声大笑。
“珀龄说得可真好,但你可知那位是何人?”
“愿闻其详。”
“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当今圣上。”
可怜的孙珀龄,还是被温宰相欺负了一回。
大年初十五。
温良恭前日陪美人们玩耍乏了,这日昏睡到下午才醒,一醒来却见到陆劲秋
的大脸。
“良恭,你不是要去看水灯吗?”
“我是要跟美人去看水灯,不是要跟你看水灯。”
“都差不多,赶快启程吧。”
他嘴里虽嘟囔著哪里差不多?明明差很多,却还是起身更衣,跟着陆劲秋出
门。
才刚踏出温府,吕管家便追来出来。
“老爷,您的裘衣别忘了。”
他好好地替美如冠玉的温宰相披上雪白晶亮的裘衣,更显贵气逼人。
吕管家站在门口目送两人至不见人影,有一种预感,老爷今个儿应该是夜不
归宿了。
■
陆劲秋拉着温良恭穿过人山人海,来到的却是一处湖边,那里被禁军围了起
来,闲人勿近。
“良恭,对不住啊,我是受人之托带你到这的……”
陆将军缩著头表示歉意,可温良恭却毫不意外。
“温某早就知晓了,连你这藏不住话的人我的都看不出来的话,还能当个宰
相吗?跟三公主赏灯去呗。”
打发走陆劲秋后,温良恭一人穿过禁军走近江边,前方是熟识的徐公公,跟
未曾见面却久仰大名的人物。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温良恭行了一个大礼后,听见顶头传来盈盈笑声。
“皇上可真会挑,真的长得很帅呢,”皇后止住笑声再道:“温宰相,请
起。”
“谢皇后娘娘。”
“本宫才要谢谢你,即使知道这计策也愿意赏光。”
“臣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懂的,快上船吧,那人在等你。”
徐公公领着温良恭上船,自个儿却没一同上去,站在岸旁托孤似地说话。
“温宰相,皇上、皇上、皇上就拜托您了。”
温宰相听了很不是滋味,明明是他要被送入龙口啊,怎么像是他欺负了皇
上?
不过,他最终还是乖乖上了贼船,而船上只有两个人。
站在岸边的皇后见状推了推贤王,“贤王最后这招就靠你了。”
“黛姐姐,这交给我一定没问题。”
“你力道可要抓好啊,若不成我就成了寡妇,他们俩便去天上逍遥了。”
“我练习很多次了,倒是妳说要给我的红包别忘了。”
“给你给你都给你,快发功吧。”
“好!看我的龟派气功!”
随着贤王的内力气功发威,那艘游船被推到了湖中央,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
他们。
—
注:宋,欧阳修,《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
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溼春衫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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