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4. 末日将临
末日是在烟草味中醒来的。他按著太阳穴呻吟著,躺在没什么柔软度可言的垫子上,睁开
眼睛的时候,只看见苍白著脸的男人在烟雾之中。
“……盐?”他挣扎地想坐起来,好几次都因为浑身无力而摔回去。
名叫盐的男人只是在不远处抽著菸,没有去帮末日的意思。好不容易等末日坐起来,已经
是十分钟之后的事了。
盐并不高大,但气场很可怕,又长末日几岁,末日对他有敬也有畏。他想起在实验室中发
生的事,不禁头皮发麻。
“盐哥……对不起。”他认认真真地道歉。
盐见他坐起后才把菸放下,没有马上接话。
末日“咦”了一声,“盐哥,你、你怎么在抽菸?”菸是奢侈品,按照盐的说法,这是身
为上将的他用管道和手段搞来的,他曾对末日说:能不碰就别碰,上瘾了可就麻烦了,因
为这买也买不到的。
但盐上瘾了,甘之如饴。他总是竭尽权力模仿旧时代的人类,就好像自己不属于这个被称
作末日的时代一样。
“醒了?”清冷的声音慢慢地反问。
“……”末日下意识地又道歉,“对不起,盐哥。”
“哪里做错了?”
“……我小看了梅杜莎。”
“‘魅惑人心的眼睛,蛊惑神智的声音’,嗯?”
“……”
“你进来之前,有把这句话背起来吧?”
“……有。”
“看来背的不够深。”
“……”
盐冷笑一声,把菸抽到几乎要烧到手指才不舍地放在烟灰缸,但没有熄灭,似乎还要多尝
一下那个味道。
“末日,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我……”
盐狠狠地踹在床上,正好是末日的两腿之间,“还记得吗?”他瞇起眼睛。
末日觉得胯下隐隐一痛,结巴地说,“对、对不起……”
“可以,抄个三百遍吧。”
“……”
盐看着窗外,这里是研究室旁的军事基地,末日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盐的房间,也就是上将
的房间,吓得完全清醒了。
“麻醉针。”盐说,看着窗外的冷光,竟然已经是晚上了。“啪的一声,”他比画了一下
,“打在你脖子上。”说完竟然还冷笑了几声,这让末日感受到了满满的恶意,露出了无
辜的表情。
“……盐哥,”他小声地说,“你怎么可以——”
“你知道我一打开门看到什么吗?”末日连忙闭上嘴,但已经来不及了,盐一边冷笑一边
道,“一个笨蛋竟然想要掀开梅杜莎的麻布,还想要亲他。”
末日涨红了脸,“我、我没有!”
盐撇头看向他,月光下的盐看起来就像恶鬼一样,末日心虚地低下头,觉得脑门上好像被
扎进千千万万的针,又痛又麻。
“对方可是梅杜莎,你真的懂吗?末日。”
盐的声音虽然很刻薄,但末日却能感受到他冰冷中的心烦意乱,深知自己有错在先的末日
只得乖乖地道歉,“我知道错了,盐哥。”
盐这才消了一点怒气,手指下意识地去掏口袋的菸,当嘴里又含进滤嘴时,他忍不住粗暴
地骂了声脏话,懊恼地划开火柴,点点火光,冷光下显得万分惹眼。
盐没有继续说话,末日尴尬地抓着盐的被褥,那薄薄的被褥好像只是装饰,若不是他们位
于地下,这种气候他们已经被冻死了。
“据说,”盐道,“这里曾经有过四个季节。但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说完,他又狠狠吸
了一口。
“盐哥,”末日小声地说,“如果不想,就别抽了。”
菸是奢侈品,就连盐也是小心谨慎、珍贵无比地抽著,小小一包,他能抽上大半年,但此
时,他竟然连抽两根。
盐笑了,“为什么不?再不抽,就抽不到了。”
末日瞪大眼睛,有些不安。
盐放下菸,夹在手指间,“你知道在末日之前,人们称呼大规模的战争叫什么吗?”
此时已经没有学校了,末日的所有知识都是由年长的金和收养他的博士给的,他们没有教
给他太多的旧西元知识,仅长几岁的金是单纯不清楚,而博士则是太过思念旧时代而刻意
回避。
博士曾说过,回不去的地方便是故乡。他永远回不去旧时代,这意味着,他的灵魂必须一
直游荡在这个绝望的时代:末日。
“‘世界大战’,末日。”
“世界。”末日小声地重复,却因为盐的脸色而无法认真地咀嚼这个字。
盐盯着床外,这里是军事基地唯一能看见外面的地方,那里有一扇小小的窗,珍贵的新玻
璃隔绝着地下与外面的世界,能看见冷冷的月光,但却看不见任何星斗,他们已经没有大
气层了。
“战争要开始了。”盐突然说,“很快地,我国——第三基地与第四基地便要开战。末日
,你知道吗?以前的人类有过导弹、核弹、坦克,航空母舰,他们的战争残酷而又华丽,
愚蠢而又真实。然而我们的战争,你知道他们称之为什么吗?”
末日小声地说,“不知道。”
盐讽刺地笑,“‘圣战’,末日,他们竟然叫这为‘圣战’。我们用最原始的枪,刀、剑
,金属匮乏,那些造得出军舰核弹的原物料都耗尽了,这个星球已经舍弃了我们,所以我
们只得征战彼此,夺得那一点点的食物。”
盐起身,速度很快,末日回过神时已经被盐困在手臂之间,男人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无
,就连唇都是。末日想到梅杜莎鲜艳的红唇,浑身发抖。盐称不上高大,但末日却觉得自
己此时被完完全全压制,一直到盐的手拂过他的脸颊、嘴唇、颈子,胸口,然后缓缓地往
下,粗糙的指末让他无法克制地颤抖,是怕也是痒,手下意识地想要挡住脸,却被盐眼明
手快地揪住。
两个人的脸很近,末日看着盐黑色的双眸,想像著梅杜莎麻布下的眼睛。
“真可笑,末日。”盐轻声地说,气息热烈地扑向末日,“从前的世界大战的国家人数是
以万计之,而我们呢?”
末日想抽回手,盐的力道却很跋扈,他纤细的手腕很快有了痕迹。
“三十。末日,三十。”盐轻笑,“我们这里只有三十个人。第四基地呢?或许多点,四
十,少点,二十吧。末日,真可笑,他们竟然将这个称为‘圣战’。”
末日虽然不是军队的人,但也知道军队的规矩。他拚命地摇头,双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他哆哆嗦唆地说,“盐,不行的,不能说这种话。”
盐的脸变得非常可怕,狠狠地把末日压在床上,脚抵在他的双腿之间,“末日,地面上!
末日!”他咆哮,“他们要在地面上开战,该死的!”
末日不敢吱声,脸色却白了又白。
人类地面之的行动上已经很困难了,无论是天气还是氧气、又或者是辐射,他们躲在地下
十年有余,其中第一基地与第二基地大战而胜,却因为基地受损,仅仅数个月便灭亡。现
在轮到第三基地与第四基地,他们称自己为王国,将这场战争称为圣战。
“死战。”盐恨恨地说,“我们都得死。”
“不会的,盐……”
盐好像想要亲吻他,最后却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脖子旁。“我会死的,末日。”他说,“但
我不会逃。因为这个基地有你,末日。”
末日动弹不得,脑袋全被“地面上”和“圣战”占据,他的嘴开开阖阖,艰难地问,“为
、为什么……盐,我、我不懂……”
“我们快要没有粮食了,末日。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盐说,“上面将梅杜莎视为
最后的希望,他们是进化的人类。魅惑人心的眼睛、蛊惑神智的声音,快速的学习能力,
停滞的生理机能让他们不需进食、睡眠,不畏寒冷或酷暑,无视辐射。末日,这可是现在
人类最想要的。”
末日的手还是被仅仅扣住,他感觉到脖子湿湿热热的,盯着天花板,他出神地从窗外望去
。方才还是黄沙滚滚,现在竟已经降下了白雪,瞬间便夺去了一半的世界。
“末日,”盐许久之后才问,“你喜欢那个梅杜莎吗?”
末日说,“盐,他是我的实验品。”
盐闷笑着,他感觉到颈边只剩温度,湿润褪去了。“你是末日之后诞生的‘末日’,你不
会懂‘我们’的。”他说,“我诞生于末日之前,尽管那时没有春季与秋季,但我仍记得
夏季与冬季。你不同,末日。”
“盐,我跟你一样,都是人类。”
盐的手紧紧地、恋恋不舍地扣住他的手指,几秒钟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放开。再抬起头时,
他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眼角的鲜红好像只是睡眠不足那般。盐坐了起来,末日的胸膛还
噗通噗通地跳着。
“末日,你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梅杜莎’会出现,为什么我们会无法反抗‘梅杜莎’
。”
“……”
盐捡起掉在地板的菸,但这次却出乎意料地将他捻熄在烟灰缸,好像终于厌倦吞云吐雾那
样。他的声音很低,但却好像在笑,“‘为什么梅杜莎会出现在地底深处’,又或者是,
‘梅杜莎是为了什么而出现的’。”
“盐,不——”
“闭嘴!”
末日很害怕这样的盐,狰狞的脸,竖起的眉,好像能一口将他咬死的脸色。但他仍努力颤
声道,“不,盐,不要……梅杜莎是我们重要的实验品……”
盐捏住他的下巴,手劲很大,“活都活不下去了,梅杜莎算个屁。”
在以往梅杜莎是稀有的东西,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都曾有过一个,但很快地便因为再一次
断头实验中丧失,从那之后,第三基地一直都很小心。
“第四基地可没有梅杜莎。”盐轻笑,“而我们有两个。你觉得我会让哪只上去?”
“盐,求求你……”
盐掐得很用力,末日微微张开嘴巴,鼻尖发红,像是可怜的小动物,任由失虐。
“就让第二只上去吧。”
“盐!”
盐恶毒地说,“就让他去死吧!就让他为你而死吧!”
“他、他的学习能力很快!”末日拚命地说,手被固定在胸前,盐的手掌很大,轻而易举
地压制他。他几乎要哭出来,“他、他很聪明!他可以让我们——人类——活下去!盐!
”他尖叫,手被铐住。
在末日反抗之前,盐又将他的右脚铐在床边,掌心包裹住末日冰冷修长的脚。“希望,”
盐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希望。我一点也不在乎‘人类’,我也不在乎这个世界。我甚至
希望末日赶快降临。”他说,“我只在乎你,希望。”末日绝望地听他一个字一个字道,
“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你能活下去,我一定会……一定会,不是那个梅杜莎,是我。
我一定会……一定会……”盐的句尾低低地落下,没入他的咽喉之中,含糊得谁也没听清
楚。
末日将临。
5. 新生
黄沙纷飞,白雪霭霭,人类在沙与雪之中缓缓相近。他们没有核子弹、没有坦克,他们拿
着火枪、短枪,刀剑,甚至举起了旗子,戴着防毒面具,却没有抵挡辐射的装备,他们个
个都带着悲壮,模仿著前几天才灌输的圣战历史。
在最前面的,是被麻布套住的人,第四基地的人并不知道第三基地有了梅杜莎,当看见那
麻布时,他们便心灰意冷,脸色苍白。
当他们踏出基地时,尽管拚命压抑,但两方的哀号声却此起彼落,因为辐射和严冬剥落的
皮肤让人无法忍耐,渐渐地有人倒在地上,脊椎竟然在短时间内突起,四肢严重萎缩,脑
袋也变得像颗花生粒。
圣战即将开始。
一声令下,麻布被掀了开来,梅杜莎灰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著。
当末日考虑著砍断右脚腕离开床时,他从盐的枕头下摸到了一把钥匙,正好可以打开脚镣
,他滚下床,没来得及想手铐的钥匙在哪便跌跌撞撞地撞门,谁知道门没撞开,头倒是被
撞得头晕眼花。
“痛……”
额头肿了起来,石灰砌成的门还完好无损。
正当末日做好心理准备,准备再次冲刺的时候,外面传来一声爆炸,末日有一瞬间听不见
,只觉得耳膜发痛,天摇地动,石灰落在肩膀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抬头,石灰砌成的门垮了,撞得头昏眼花的末日无言了好一阵子。
砰砰砰、砰砰砰,外头的枪声几乎淹没了一切,盐的房间一团乱,唯一的窗口被血和雪掩
埋,哀号声绵延不断。
“救命……”
“好痛……好痛啊……”
“啊啊啊……”
军事基地是与实验室连通的,末日计画著从这里回到实验室,他得回到最初的地方,去保
护他所有的研究资料。爆炸声几乎没有间断过,末日跑了几步便灰头土脸地摔在地上,石
灰与土如雨那边落在他头上,时不时石子掉下,他抱着头趴在地上。
好不容易等晃动没这么激烈后,末日才敢抬起头,盐的房间已经一团乱了,通往实验室的
路快要坍塌似地,落下的石子越来越多,他脑袋一热,拔起腿便想跑,可惜没跑几步又因
为震动而摔倒,几次下来,他没前进多少,白袍倒是脏了。
“唔……”
他缩在地上,只能尽量保护头。
“末日!”
混乱之中,末日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好似响彻云霄那样,声音垫著石子与灰尘,轻而易举
地抵达他的耳边,像是末日最后的救赎。
他被拉了起来,下一秒一颗巨大的石子落在他原本的位置,跌跌撞撞地,他感觉到手臂几
乎要被扯断。
“……奈斯?”他从军阶上认了出来,激动得差点流泪,“你没事!”
奈斯却只是拉下自己的防毒面具,然后没有征求他的意见,略微粗暴地戴在末日脸上。
“唔!”
“跑。”奈斯冷静地说,“离下一波爆炸大概还有十一分钟又十秒的时间。”
末日从防毒面具中终于看到奈斯完整的脸。他的除了看起来疲惫以外,并没有明显的痛苦
的表情,蓝色的眼珠子在灰与尘之中依然闪亮,像是一颗宝石。末日想起盐,盐黑色的眼
睛像是一潭水,深不见底,了无生气,和奈斯完全相反。
“爆炸?”
奈斯顿了顿,“土炸弹。”他苦笑,“这竟然是人类最后的反抗。”
末日知道奈斯想说什么,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怀念过去科技带来的完美暴力,无法接
受倒退的人类。
“为什么……是‘反抗’?”
“末日,我们在退步。”奈斯说,“旧时代的人类曾经幻想过‘未来’,那是一个阴险绝
望却科技进步的蓝图。”
末日听不太懂,只是茫然地看着奈斯雀跃又遗憾的表情。他问,“奈斯,你在笑吗?还是
,在哭呢?”
奈斯看了他一眼,两个人正好在柱子旁,天摇地动终于缓了下来,他喃喃著“下一波便是
最后一次了”。
“奈斯,食指呢?”奈斯奇怪地看了他,末日还是继续道,“把他还给我吧,奈斯!他是
我们重要的实验品,我要、我要……我要保护他!”
奈斯有几秒钟的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朗声大笑,看起来像松了一口气那般,用力拥
抱末日。
“希望!”奈斯似乎很满足,“希望啊!”
希望是他类似暱称的存在,末日摸不著头绪,但与还是顺手拍了拍奈斯的背。他说,“奈
斯,我不喜欢圣战。人类会死的,你也会死,奈斯!”他认真地说,“我不希望你死,奈
斯,我们一起活下去。还有盐。金、一。食指。全部一起。”
奈斯爽朗的笑声逐渐缓下,他抱着末日,他们是一起出生在末日之后的时代,那时世界已
经染上绝望,他们将这个时代称为“末日”,然后将他们这些出生在末日的孩子称作末日
之子。
“末日,”奈斯慢慢地说,“我被称为大将,然而我率领的只是三十人的‘军队’,我甚
至耻于称之为‘军队’。”
末日一直摇头,奈斯却松开他,将他拉了起来。
奈斯继续道,“人类即将灭亡,末日,这是上帝的旨意。”
末日说,“奈斯,你别傻了。这个世界没有上帝。”
奈斯不理他,微笑,“上帝派遣的使者会带领人类进化,成为新人类,届时,人类便会重
获新生。”
“奈斯,那么你呢?盐呢?我呢?”
奈斯摇头,推了他一把,“新生需要死亡,希望。亲爱的希望。”他说,“去吧,快去吧
,很快地这条通道也会崩塌,当辐射照射进来时,你也会死的。末日,愿上帝爱你,愿你
重获新生!”
末日瞪了他一眼,侧耳倾听了一会才咬牙,“奈斯!你千万不能死!”
奈斯挥着手,目送末日消失在通道的另一端。几乎是同时地,爆炸声轰然响起,耳鸣的时
间很长,奈斯被冲击推撞,缓过神时,眼前有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对着他怒吼著,但他什么
也听不见。
耳朵缓缓地流下红色的液体,他看着盐冒出青筋的脸,摇了摇头。
盐看见便怒了,“混蛋!”
奈斯尽管听不见,但还是说,“末日不属于这里。”他咳了一下,“他不属于死亡。”
“不!”盐狠狠地踹了墙壁一下,被砲火洗礼过的墙竟就这么崩塌了。他吼著,“他属于
这里!他属于第三基地!他属于我!”
奈斯勉强站了起来,踉跄了几下,拍了拍耳朵,温热滑出耳际,他只剩一边的听力了。
“盐,”奈斯一步一步地走,“末日必须活下去。他是我们的希望。”他站挺身子,英姿
飒爽,蓝色的眼珠子充满了希望,美丽又自信,壮烈又哀伤。“前进吧,盐。前进吧,我
们必须成为最英勇的圣骑士。”
盐恨恨地看着崩塌的通道,想像着末日奔跑的背影。想着那个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不分敌
我,最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梅杜莎。激烈的情感起伏几乎要吞噬他。他又恨又妒,又妒
又哀,又哀又爱,五味杂陈。
“再见了,末日。”奈斯自言自语般道,“永别了,希望。”
盐说不出口,只是毅然地跟着奈斯。他们的内脏已经开始腐败坏死,但仍模仿着他们想像
的高尚骑士——他们必须战死在战场。
“但我宁愿他死。”盐喃喃。
末日抱住头,爆炸来得比他想像中快,他被冲击推进,腾空突破石与灰,在疼痛之中滚落
在地上,嘴里满是血腥味。
当狼狈地爬起来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遍地倒卧的石像。
他吓得冲过去,那是他研究室的实习生,满脸惊恐,眼珠子少了一颗,右臂也断了,浑身
僵硬,抹上单调的石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然后是好几个警备人员、另一位研究人员,
零零散散地倒卧在地上,末日越看越心惊,脚步也越来越快,一直到看见同样僵硬但身穿
军服的人,他倒抽一口气。
是第四基地的军人。
“为什么……会在实验室……”
他的脑袋发麻,拔腿狂奔,周遭都是血,倒卧的军人越来越破碎,原本还有完尸,接下来
不是少手缺脚,便是脑袋也没了,肠子都被拉了出来。
他越跑越快,在防毒面具下激烈喘息,眼泪几乎快流下来。
一个拐弯之后,他因为大量的鲜红而一时之间无法视物,视觉一度丧失部分,只能看见红
、鲜红、血红、暗红,红,红色,满满的红色,从地上要墙壁,从墙壁到天花板,红色染
上灰,夹杂着石子,仿佛只是上帝的颜料。
有个纤细的人影伫立在鲜红之中,灰色的后脑杓轻轻晃动着,尽管身在尸体也鲜血之中,
那个人身上白色的上衣与长到小腿的裤子却依然纯洁无暇。
末日来不及大叫,在食指身后还未死透的人却支起上半身——他的下半身已经血肉模糊,
伸长了手,枪口对准食指。
“去……死吧……”那个人呕出血,“魔鬼!”
“食指!”末日大叫。
碰!
与枪声同时,末日的眼前忽然一片白,像是突兀出现的巨大光源,亮得他睁不开眼睛,双
目疼痛。
“啊啊啊啊啊——”
末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手挡在面前,耳膜被那个人尖锐的尖叫凌迟,几秒钟之后,他知
道那个人死了。
不是食指,而是那个拿枪的军人,脑袋与身体分家,身体成了一滩红色的烂泥。
末日不敢睁开眼睛,一直到手腕被轻轻地圈住,浑身一颤,眼皮跳了一下,他还是不敢睁
开眼睛。食指没有用力,但他却无法反抗,冰冷手像是一点温度也没有,白得近乎透明的
肌肤,仿佛不是人类。半睁着眼,他垂着眼帘,只能看见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拉下,那双手
修长而又美丽,被一层光芒笼罩。
“末日。”食指的发音清晰、字正腔圆,“闭上眼睛。”
他想着奈斯说过的话,想着盐的愤怒,想到金,他只能依言闭上。当防毒面具被轻轻地脱
下时,他的泪水也流了下来。
梅杜莎冰冷的手指抹掉他炽热的泪,他听见吸吮声,小小的梅杜莎似乎才尝他的味道,或
者是品他的悲伤。
“天父如是说,当我们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便是觉醒之时。”梅杜莎的声音很软,像是在
哄他,声音低哑,好似满怀爱意。
末日感觉到脸被捧了起来,梅杜莎的舌游走在他的脸上、眼皮上,牙齿咬着他的眼皮,好
像想就这样掀开他的眼皮,但又怜惜地舔舐,咬了咬他的鼻尖后,双唇被冰冷如雪的柔软
附上,细细地掠夺。
“掠夺。末日。掠夺你。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频繁而又剧烈的爆炸似乎无法影响他们,末日可以肯定梅杜莎一定没事,他只觉得耳朵发
痛,似乎流血了,左边的听力几乎丧失,梅杜莎却毫不在意。
新生意味着死亡。死亡意味着新生。
“末日、末日。末日。希望。”他觉得自己被梅杜莎轻声的叫唤拾起,跳跃在灰尘之中。
即将塌陷的天花板裂开,从而降下了一束光,洒在两人身上,他们仿佛被上帝招唤,又或
者赦免,末日皮肤瞬间红肿,几秒钟之后便是碳黑,被彻底灼烧。
“希望。”末日知道,梅杜莎要做出决定了。梅杜莎冷硬地说,“睁开眼睛。”
末日手臂僵硬,脸颊抽搐,眼皮颤抖,慢慢地、缓缓地,神圣地,睁开了眼。
碧绿。清澈的绿。像是他们失去的森林、像绿地,像折射后的湖泊、像充满生机的浅海。
这是他们所失去的颜色。
这个梅杜莎竟有着一双好看的绿色双眸。末日用快要无法思考的脑袋想着。
从脚趾开始、一直到小腿、大腿,腰,然后是手臂,一直到脖子也僵硬无比时,梅杜莎才
垫起脚尖轻轻地吻他的额头,一直到他的视觉被完全掠夺,耳畔边的叹息最在最后一刻才
带着安息的味道传入耳里,与他一同尘封于长眠之中。
“祝你好梦,希望。”
※
最后的文明毁灭,人类灭绝。死气沈沈的星球在宇宙收缩之后回到最初的起点,像是新生
的胎儿那样,蓝色褪去,与其他的星球紧紧挨着,长眠在上帝的怀中。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宇宙大爆炸让一切又有了新的开始,曾经的宇宙被重新建构。
※
他因为一个柔软的吻,而像是初生的婴儿那样睁开了眼睛,诞生于这个世界。他不懂语言
,也还不懂得发声,啊啊呀呀地出声,四肢无力,倒卧在一个张著羽翼的梅杜莎旁边。眼
睛尚不能对焦,全身赤裸,蜷缩著,梅杜莎只是在旁边微笑,静静地等待初生的新人类。
当他终于能够坐起来时,滂沱大雨方才结束,这个星球有了海洋。
梅杜莎很有耐心,几亿年的时间,只是在等他彻底清醒。梅杜莎伸出手,他反射性地去抓
,呀呀啊啊,然后被比自己高大的梅杜莎抱在怀中,灰色的发丝温柔地抚着他的脸。他想
要去抓梅杜莎的脸,想看看梅杜莎羽翼之下的双眼,会是怎么样的风景。
梅杜莎抱着他过了很久很久,直到这个星球终于有了氧气,他才被梅杜莎放开。他还很虚
弱,驼著身子,身上还带着初生的液体,但梅杜莎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反复地亲吻他的脑
袋。
“早安。”梅杜莎轻声地说,“我的希望。”
六翅的梅杜莎张开身后的双翼,紧紧地包裹两人,两翼遮眼,两翼遮脚。祂即将说出真名
,那是唯一而且神圣的名字,祂只允许一个人类知晓。
“我的名字,叫做撒旦。”
世界重获新生。
这个时候,祂还是主终忠实的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