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嘉韫多希望自己是个异男。如果他是个异男,他就不用在所有清醒的时段,逼迫自
己打消对刘申的所有隐约心思,逼迫自己全心全意相信一切都是他的错觉,逼迫自己认为
他和刘申是干净如白纸的朋友。如果他是个异男,之前也不用害怕和刘申相处的时候,自
己会做出什么不经意的举动,令刘申、同学、公共汽车上的乘客,察觉他一点蠢动的念想,进
而在心里偷偷评断他和刘申。
如果他是个异男就好了。不然是女的也好,那他就可以和刘申作一对讨人嫌的情侣,
不也十分甜蜜。不对,他不想和刘申做情侣,因为他又不喜欢刘申,刘申是他的同学、朋
友,他又不喜欢刘申。梁嘉韫时常感到痛楚,只因为他的多情,多情得像是原罪。而他的
长情也是如此,既多情又长情,不巧地是他爱的目前为止都是男人。
有一次体育课下课,梁嘉韫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回教室的那栋楼。地上的红砖破碎,一
脚踩下去溅出一些泥水,落在裤管上,梁嘉韫通常不会发现。天空是灰白的,还下著一点
雨。红砖道旁的大树叶子已经掉光,从枝桠间望出去也是灰而刺目的天空。梁嘉韫一眼就
看见刘申站在图书馆门口,手才刚举到胸口附近,就看见原来一个染着浅棕头发的漂亮女
孩站在刘申旁边,微微仰望着刘申,露出开怀的表情,不时手舞足蹈像在说什么好笑的事
。刘申也满面笑容地看着她,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神色一如往常地温柔。梁嘉韫不可理
喻地快步走过了,反正刘申也不会注意到他。
回到教室连饭也不想买更不想吃,直接趴在桌上。教室里一片喧腾,门窗紧闭,冷气
直吹,饭菜的味道也喧嚣。突然感觉想要逃走,却又无路可逃,只好戴上耳机。这首歌真
温柔,温柔得像刘申一样。一面想便不自觉地流泪了,然而恨透了自己流泪,因为是多么
愚蠢的原因令他流泪,自己也让自己感觉恶心透顶。这四个字像是把他的头按进一池脏水
里令他窒息。
梁嘉韫忽然感觉一阵难以名状的悲痛,使他流下更多屈辱而悲伤的泪水。
2
玛格丽特.爱特伍的《使女的故事》反而让梁嘉韫感受到难以名状的生命力。(能把
反乌托邦小说当成爱情小说看的人是该说庸俗吗。)这本书对他来说是一本爱欲勃发的小
说,被人为压抑的欲念反而在文字里疯长,他深受种种充满“活着”的描述感动。他也是
一个这样的动物,在平时仿佛与欲望无关(主要指称性欲),或他不得不表现出自己和部
分本性是分裂的,可是那样的性、那样的爱欲可真美。血是在流动的,规律喷涌回流的,
性、爱、欲是像氧气一样的存在,随着血液渗透进全身上下的细胞里,那是活着的一部分
。
梁嘉韫其实很常感到孤独。可是他又说不清楚孤独和寂寞的差别,当他孤独或寂寞的
时候,胸口会微微搔痒地纠结在一起,然后带着些许快感的骚动开始缓缓向下蔓延,最后
他会感觉整个人要被折叠起来,塞入阴茎的组织里面。即便若这时候有人给他的性器加以
刺激,他身体里躁动的寂寞也无法消除,他只会更寂寞而已。所以他有点害怕这种一阵一
阵、奄忽袭来的连锁反应,因为那几乎是无解的。
梁嘉韫好寂寞。他好想和刘申讲话(但他真的是想和刘申讲话吗),他好想牵着刘申
的手,他好想抱着刘申。他好想刘申。有时候他不了解,他所念想的,究竟是一个叫做刘
申的概念,还是刘申这个人?又或者只是刘申丰美的肉体?大概是都有。他好想和刘申做
爱,虽然他没有做过爱,也正因为他没有做过爱。他感觉自己要枯萎了,以致于他的眼睛
产生了一点异变——他看到的人们全部化为一团欲念,这团欲念和他的欲念交织,成为爆
裂却又温暖潮湿的雾气。梁嘉韫脑中有一个黑暗中亮着的小萤幕,里面是刘申温柔地抚著
梁嘉韫的性器,柔情似水却又使梁嘉韫愉悦。性幻想总是让梁嘉韫隐隐不安,但他会告诉
自己,这没有错,你可以想。但是想了,又好寂寞。
镜子里的自己瘦弱,除了喉结外颈部有一连串突出的线条仿佛好多小喉结(生物课说
那是C型软骨),锁骨突出,锁骨下面是隐隐的肋骨线条,然后是主导躯干轮廓的两大区
肋骨撑起皮肤。他有副苍白无聊的皮囊。
他的阴毛色淡、细且不多,总是让他心底隐隐自卑的是(这自卑很没道理),阴茎自
国二就再无肉眼可察的成长——仿佛他身体就这么一处停留在青涩莽撞的时间里,总是茫
然而无言地凝视着他。
3
人群漫至天花板,吸取脏白的灯光。早上的车站地下道像逃难,空气比外头稀薄了四
分之一,人群移动的速度也慢了四分之一。
梁嘉韫听和刘申同班的同学说,刘申老是在刷牙。梁嘉韫想像自己和刘申同班。早上
上学,早早看到他站在厕所长长的镜子前,身体卡在黑色洗手台前半屈著专心致志地端详
刷牙的自己。他身上也会仿佛总有股牙膏的薄荷味,是白色的、起泡的。
因为这件事,梁嘉韫于是拿出市长发放的儿童节礼物洁牙组,也默默开始迷恋着刷牙
,刷牙时会想着啊这个moment也许刘申也在刷牙喔。可是梁嘉韫连刷牙也稍有点笨拙,有
时候会狠狠戳到牙龈,一般时候是不知从哪里流出血来,嘴里的泡沫带着一丝丝的淡粉红
。刘申刷牙的样子一定很性感。
4
体育馆里如潮水般的声音隆隆回荡,那是一种水的感觉——好像整个体育馆被泡在充
满漂白水气味的泳池里,以日月星辰的引力牵动潮水拍击建筑而产生空荡荡的回音。
放学后的班际球赛,松动的浅绿色塑胶椅乱七八糟地摆在球场边,上面坐着零零星星
的人。梁嘉韫无味且无所谓地吃著包在白色包装纸里的蔬菜贝果,场上是暴力的奔跑和抢
夺。没有人犯规,只是视觉上太过冲击,对梁嘉韫来说颇为无趣。
旁边有女生孤单地尖叫。以及有人沉默地适时鼓掌。
“不会痛!地板是平的!”有人不知所谓地对着场上跌倒的球员呐喊。
好想一个人在教室里,关上所有的门窗,从同学的抽屉里拿出冷气卡,插进墙上的卡
槽里,把温度调到十八度,把自己冰封在人工的寒冷里。让自己失温。借由伤害,来获得
快乐。在公共汽车上他最喜欢的事情是把正上方塑胶圆孔的叶片拨开,让味道奇异的凉风对准
自己的脸直吹——那阵风里有灰尘、死去的虫、数年来学生早餐的气味(也许是味道极重
顾人怨的肉焿饭)、学生蒸发的眼泪短暂睡眠和衰老的时间的气味。
昨天在地下道遇到刘申,一瞬间好尴尬。梁嘉韫犹豫了很长的半秒,说了一个中气不
足的嗨。刘申也迟疑了一下,才抬起手,爽朗地嗨了一声。然后刘申就往梁嘉韫身后走去
,上楼梯。梁嘉韫逼自己要有骨气,没停在原地而是死命往前走,可是才没走几步路就频
频回头。先是刘申矫健而轻敏的背影,然后是刘申的蜜色小腿、黑色球鞋,最后刘申就出
了地下道,彻底消失在梁嘉韫的视线里。
昨天的晚餐也很尴尬。车站旁的小摊,卖营养三明治和甜甜圈,两项商品价格差距悬
殊。可惜梁嘉韫的结论是:营养三明治是拉成长条中间裂开一个口子的甜甜圈,里面夹一
堆稀稀落落的馅料。老实说他从老板手中接过纸袋的瞬间,受骗和错愕感啪啪地打着他的
脸。
5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久到梁嘉韫不爱吃辣了。久到他不爱刷牙了。也久到他觉得他好
像不知道自己在乎什么,也忘记他曾经在乎过什么。
天气渐渐转凉,晚上不开冷气也睡得着了。
秋天的某个周末,刘申突然找了梁嘉韫去真善美看电影。其实梁嘉韫不知道要看什么
电影,只是觉得有点远。但他还是在讯息框里面打了一个看不出表情的字:“好”。
这个字和他当下的感觉相去不远,他或许应该要欢喜得在床上翻滚,但他出奇地平静
。平静得好像是一个轻轻的叹息。
人多的北上火车中间的杆子上有四只手,其中两只是梁嘉韫和刘申的。室外温度二十
度,体感温度据说十四度,但是火车还是开着冷气,杆子冰凉又微微油腻。正常抓握范围
内有点拥挤,梁嘉韫的手和刘申的手无意中上下相接了。
梁嘉韫盯着接触的那条界线直看,不愿移开却也默默盘算还会持续多久。刘申的手肤
色较黑些,这样的秋日里,是微温的。刘申终究移开了,微微向上挪了零点几公分。梁嘉
韫视线转向标示开启车门的绿灯,沉默著。窗外,一辆辆车子行过地下道,一闪而逝。这
幅画面,却以缓慢的速度向后移动。
忽然梁嘉韫感到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紧握的手上。刘申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梁嘉韫慌了,接不住刘申太沉重太纯净的眼神。梁嘉韫的手在抖,可是也没有离开。轻
巧明快的到站音乐响起,火车渐渐减速。十五秒后车停下,刘申也没有放开。梁嘉韫觉得
自己是世界的King,月台上所有人眼巴巴望向车厢就是为了目睹这光辉灿烂的一幕,梁嘉
韫隐隐冒着冰凉的手汗。
6
刘申递给梁嘉韫一顶安全帽,温柔地说:“我载你回家。”梁嘉韫戴上,等刘申把车
骑到他面前,他一屁股坐上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要……”刘申直接说:“抱
着我吧。”梁嘉韫感觉脸上一阵热,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刘申。刘申搂起来就像想像中一样
,因为瘦而显得多骨,却自有一分年轻的柔韧。梁嘉韫一言不发,感觉鼻间刘申那若有似
无的洁净香气,他知道他会记得这股味道直到很久。
7
这时候的公共汽车站只有他们两个。天已经黑了,马路对面的学校看起来一片漆黑,只有
警卫室还有亮光。雨下得有点大,就算坐在公共汽车站的屋簷下,偶尔还是有零星雨水洒落身
上。
梁嘉韫轻轻靠在刘申的肩上,刘申也伸出一只手环住他。他们静默无语。梁嘉韫闭上
眼,让自己缓缓在只有沙沙雨声、车子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刘申身上微弱的清香所构成的世
界里沉没。忽然觉得悲伤又幸福。
他知道自己和刘申不会永远走下去,只希望他们能走得长一点,再多相伴一点时间。
他们年轻、苦涩像是未熟的果实,他们要在这段日子,享受彼此涩得咬舌头的美好,知道
自己有多幸运。
梁嘉韫说:“刘申。”
刘申温柔地垂眸,和梁嘉韫对视,回应:“怎么了?”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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