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失败∮
在旅途中你遇过不少人。其中大多数人对你丝毫不感兴趣，与你错身而过，连给你一个稍
长的正眼都吝惜。
有个人向你伸出手。他匍匐在阴暗脏臭的角落里，双脚残缺，蓬头垢面。你仔细听了听他
的呢喃，确定他只是向你讨要食物。于是你失去了一日份的干粮。
有些人向你吆喝，你听懂他们是在兜售东西。你失去了一些金钱，增添了一些粮食衣物，
但你认为这不算唤回什么，于是你走开，继续寻找。
有时你在交易对象的神情中发现一丝好奇或兴趣，你因此涌起一些希望。然而你更常看见
那缕探索的意图干脆地移向下一个可能的交易对象。
你发现，这种交易行为占了日常中绝大多数的时间，给予行为又占了剩下的少数。你发现
，为了温饱，你不得不频繁进行交易。空余的时候你也无暇重温自己究竟又失去了什么，
毕竟你还要寻人。
但你越来越容易筋疲力竭。你隐约意会到自己放弃了什么应该坚持的事。但你没有心神去
思索，又或者是你不想去碰触。
日复一日。
终于你决定停下脚步。就留在这儿吧，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似乎忘记了一些声音，一些话
语。但似乎不再要紧。就算再也找不到人，唤不回重要的失物，就这样过了一生，好像也
无所谓了，毕竟你并没感到自己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事物。
1. 心动∮
你看见一个人。他衣着干净但简朴陈旧，他发辫整齐但色泽干燥。他的鞋履上了油，但掩
不住多处磨损。他的脸庞晒成棕褐色，瘦削如刀切。他像是之前的你，流浪而来。
他伫立街头手持弦琴，半串钱能让他弹唱一首曲。
半串钱能让你饱餐一整日。
你曾经听见他在开张前边调琴弦边哼著不成曲的调子。你握住口袋里的铜板，放开又握紧
。
你知道了他大约在什么时辰出现，你总去偷听他开张前的调音开嗓，然后悄悄离开。
你开始想再去看看他。于是你时常偷闲经过那个街头，希望碰巧有人买他一首曲。可惜，
似乎没什么人光顾他的生意。那处不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也不是人们想歇脚的好地方；
但好地方早已踞满了商贩。
而且，太热闹的街区会遮掩住他的歌声。
你第十六次经过，故作不经意地撇头望了他一眼，他正巧也看向你。你还没来得及转开头
，他向你露齿一笑。
你第一次触到这样的目光和笑容。
你停下脚步。
9. 约会∮
你没办法再装作不在意地迈步离开，但杵在原地也很尴尬。
你握紧口袋里的钱，慢慢往他走去。他看着你，你没办法对视，仓皇移下视线看向他持着
弦琴的双手。那同样是双历经风霜的手，但修长干净，右手留着略长的指甲，修成优美的
弧度，此时正无声地抚弄琴弦与琴身，灵活的律动令你有些着迷。
你走到他眼前一臂之遥，将手心里的铜板摊在他眼前。你扫了一眼却发现略不足半串，你
感到脸颊发烫。你握起手掌收回，想转身离开，但他很快抓住你的手腕。他力气很大，你
没试图挣脱。
没关系，不够的下次再给。你第一次听见他说话，那声调荡起你心里莫名的骚动，就像听
见他哼歌一样。
你是第一个赏光的客人，会带来好兆头。今日阳光甚好，不如下午到镇边河堤桃树下去听
曲？那儿有好风景，你一定会喜欢。
你看着他的笑容，怔怔点头。
你匆匆告假，赶回住处又取了些钱，跑去酒肆沽了些果酒，在糕饼铺迟疑稍久，因为你不
确定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客会喜欢什么口味。最后你胡乱挑了几种，因为怕耽误时间，你
奔跑起来。
远远你看到树下坐着一个人，调弦声与歌声已隐约可闻。你放缓脚步装作不在意地走近，
希望气息赶快平缓下来。但他很快抬头望向你，又露出笑容。棕色面孔衬得牙白得发亮，
双眼映着午后日照，炫得异常。
4. 牵手∮
阳光甚好，树上桃花香气比起平日还要浓烈许多。
一首曲子很快就结束了，你正在想借口，他笑着问你想不想听他新编的曲子，他说还没编
好，需要试唱出来看看怎么修改，如果你不介意他献丑，能否给他些意见。
你完全不介意。
他不仅有副好嗓子，还很能说故事，于是你知道了好几首曲子的来历，歌词里唱的主角本
人是什么样，真人实事是怎么改编成曲的。
你也知道了他的故乡。他述说的时候仿佛目光更亮了些，但笑容黯淡了些。他唱了几段家
乡的歌谣，对你分析曲调特色，又将歌词未竟的传说补充完整。
他转而问你家乡事。你讷讷咬唇。你完全无法像他那样把家乡事渲染得万分精彩，你也唱
不出家乡流行的调子。你觉得自己很愚钝。
他笑了笑，拍拍你的手，要你别紧张。他的手心很温暖。
你问他，想家乡吗？他点头，但仍微笑着说，不过这里也很好，能遇见你，他很开心。
你们分食了你带来的果酒和糕饼。他每样都说好吃，也热切地回忆他家乡糕饼的特色。你
聆听，偷偷记下了他特别强调说明的口味。
时近黄昏，河风转凉，你们略作收拾，他先行起身，伸手向你。你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
心里盼望他不要松手。
他没松开，牵着你转身往河堤下走。沿着河岸植了一排柳树。这条河边步道让他想起家乡
，他想让你也瞧一瞧。
尽管他没多久就放开了手，你觉得那团温暖一直留在掌心内。
3. 拥抱∮
如果说声音有颜色，那应该不是桃花瓣的粉红色，不是河面倒映的天蓝色，不是堤岸柳条
的青绿色；而是他双眼的深琥珀色。
之前你从没听过琥珀，没见过琥珀这样东西。第一次看到时，你以为那是硬化的松脂。但
它没有松香味，也没有滞涩的触感。它温润光滑，核心栖著一只小小的长脚蛛。琥珀也是
他故乡的特产，由于封印了完整的虫体，更成了贵重的护身符。
他让你举起来对着光，好看得更清楚石头内部的微物；你只注意到光透过琥珀，就像他的
眼瞳一样清亮。
他说到琥珀内封存的微物在他家乡有各式各样的寓意，俨然自成一套占卜法。在他出门远
行前夕，父母特别为他求来这个蛛形琥珀符，用意在护佑他旅途平安，而善结网的蜘蛛也
蕴含着引领他平安返乡的希望。
说到这里他罕有地沉默了。
你们已经在桃花树下野餐好几次。对他的家乡，他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你已经知道无数件
他和他家乡的事，从家乡的风景民情、物产小吃，到他的童年生活、父母家人、邻居玩伴
、他的歌谣老师和他编写的第一首歌，还有他爱慕过的女孩。他当然也说了很多旅途见闻
，只不过总还是要拿家乡来比衬。
你不禁觉得，你仿佛也和他在他家乡一起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
你用一块碎木块，照他描述过的样子偷偷雕了一只小黄狗。那是他离家前养的小狗。
此时他的沉默让你担心。他从没说过，但你猜想他离家的原因应该不是什么好事。你从口
袋里掏出小木狗，放到他的手心。
他看着掌心良久，不断深深吸气。你害怕他会哭出来，你觉得自己做过头了。但他没有。
他转过身来，重重抱住你。
5. 接吻∮
你们继续在桃树下约会。天气渐热，你们终于有足够的理由午休。你开始雕各式各样的小
玩意儿给他，一面问他特征细节一面操刀。每一个成品他都赞不绝口，他用线串起来挂在
腰际还有弦琴的琴首。他甚至提议顺道帮你摆摊贩售，生意一定会很好。
你们并肩而坐，在他薰陶之下，你也能开口说些过往逸事给他听了，只是断断续续的。他
一贯显得很有兴致，但也不逼迫，要是你停顿太久不说了，他就接口说个话题带过。
你一时兴起，想刻个长脚蛛的浮雕吊饰。你回想那颗琥珀坠内部的形体，一时出神，忽然
觉得手中刻刀划过什么，赶紧回头，发现他捂著左手手指。你抛下刀子抓过他的左手，小
指外侧有一道刀痕，冒着血珠。
你又惊又怕，抓起那根小指就放入口中用舌尖吮舔。平素你手伤，你都是这样处理的，你
依稀记得他们说过，你的唾液有镇痛之效。
他反倒安慰你，说是他自己大意，不怪你。你摇摇头，又含着他的指尖半晌才放开。血算
是止住了，你在包袱里翻找常备的伤药，他笑着阻止你，说这不过是小伤，不必放在心上
。你硬抓住他的手腕要上药，他力气很大，玩笑地往回一扯，你跌到他身上。
他捧起你的脸，拇指在你刚含过他小指的唇上轻轻抚过，然后吻上来。
如果说声音有气味，那不会是午日下的青草香，不会是果酒的醇郁，不会是糖糕的甜腻，
不会是指间的松香与蜂蜡。
而是你在他的唇间尝到的，都带了一点，但又不只。你想起你幼年时吃过的桂花蒸酪，你
总是舍不得一口吃完。你惋惜没学会做法，不然你就能做给他吃。你想起……不，你什么
都想不起来了。
但他很快便放开了你。你整个人昏昏的，分不清是被太阳晒久了还是别的。你看见他棕褐
色的脸庞竟然泛出一片可辨识的红。不知为何你觉得很开心，笑了起来。
你想再尝一次，于是你舔舔嘴唇。他瞪了你，然后将脸靠过来，再次衔住你的唇。
你们躺倒在草地上，你紧紧抱着他。你觉得从他唇间渡进来的不是他的舌尖，而是他对你
唱过的所有旋律，从他的口中到你的喉间，然后萦绕你全身。
那一刻，你仿佛也能唱歌。
8. 吃醋∮
他是你的。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他的话声、歌声与琴声都是你的。
不。不是。
他每天站在街头五六个时辰，对着每个来往的行人微笑，只要有人拿出半串钱，他就弹起
琴，唱出歌，向人攀谈道谢。那些，都不是你的。
他的生意好了起来。或许就像他说的，你带给他好兆头。然而，当你像之前那样偷闲经过
他的驻唱街头，你不再期待看到有人买他一首曲。
你不想看到他对别的人露出同样灿烂的笑容。你不想听到他用同样优美的声音对别的人唱
歌。你不想听到他对别的人唱出他曾对你唱过的曲。
你不明白。之前的喜悦与骚动不见了，只有焚烧不息的怨恨与痛苦。
2. 告白∮
你坐立不安。你成天都坐立不安。你想见他又不想。
你害怕再见到他后你会放弃一切。放弃你要追寻的目标。
但你不是已经放弃了吗？也许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呢？
你更害怕见到他后你不再欢喜，只有痛苦继续啃咬你的内在。
然后，他出现在你的作坊门外。天色已暗，但你仍看得出他神色比以往憔悴。
他说，好久不见。他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有时会溜去桃树下，但你没再出现。
你咬住唇不说话，只执起他受过伤的左手。那道刀伤已愈，只余一丝细细的疤。
他说，其实他存够盘缠，再过几日就打算启程离开了，除非——
除非什么？你望向他的眼。他没继续，只说，不管怎样，他想再见到你一面，向你道别。
然后他把一样东西塞进你的掌心。是那个琥珀坠。
给你留作纪念。他笑着。
你将坠子塞回他的手，你对他吼，你不要这个纪念，你要他留下来。
他抱住你，他说，好。他留下来。
10. 吵架∮
你得求温饱，他也是。他站在街头的时候你不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因为你也要工作。你已
经把攒存的那袋积蓄花尽：你买酒水糕点，在桃树下约会时带给他吃；你送他松脂和蜂蜡
，让他保养琴和手；你让他住进你的小屋，私下付了多一副铺盖的钱；你帮他添备冬衣，
尽管还隔了一个秋季；你买了一块上好的木头，答应要帮他做一把专属于他的新琴。
起初一切都很好。你们仿佛有了更多相处的时光，有更多的倾诉、更长的相拥与更深的亲
吻。但，更多的时候，你们白日匆忙出门，夜晚疲惫进门，他保养他的乐器，你磨砺你的
刀具，寥寥几句家常，洗沐之后上床，道完晚安就睡去了，困倦得连相拥亲吻的念头都没
有。有时你在磨刀之际抬头望向他的侧影，想着他会不会像初次相识那样突然望来，然后
你就会还他一笑，像他那样。
但没有。
你望着他专注在乐器上的神情，他偶尔会说些外头见到的好玩事儿，偶尔哼些新曲新词，
只在询问你意见时转过头来。但他知道你什么都说好听。于是他又低下头去。屋子内的静
默愈来愈重。
他也不再提起他的故乡。
他的手心，他的怀抱，他的抚摸，他的吻。都遗落在过去。
你终于提出要求：你想和他离开这里，继续远游。
他已受雇于镇上最热闹的酒楼，每日从午到晚专供包厢用餐贵客听曲助兴，无须久站又能
赚得更快更稳定，你也不再有机会去探望街头伫立的他。他露出为难神色：再撑一阵子，
等赚够钱，他可以不再卖唱，你也不必再做木工，行吗？
你明知他说得有理，却不由自主拉扯他。你就是不想再等了。你想明天就离开，不，你想
现在就抛下一切只和他一起离开。
他安抚你，但不知为何，你开始对他吼叫。你责怪他抛弃尊严，你怒斥他贪图虚荣，你嘲
笑他的歌声全是献媚，没有灵魂，你讥讽他忘了他的故乡，只想苟安于此。
他脸色铁青。你取出那块刻了一半琴身的木头用力扔在他脚下，说他不配。
木块从琴头处裂开。他看着木头，转身拿起自己那把旧琴，掉头而去。
你应该马上追出去，抱住他，向他悔过，求他原谅。但你全身僵冷无法动弹。你只听见琴
身碎裂的声音在你耳里轰鸣不绝。
你等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
你出门去。街头没有他，酒楼里没有他。人们说，乐师骤然辞别，不知去向。
7. 哭泣∮
他们告诫过你，你必须去寻找一个人，只有那个特定的人才能将你最重要的一件失物唤回
。当然，在你找到之前，你没法知道谁才是那个人。
而，为了找到那人，你必须不断失去。
你问他们：如果必须不断失去，为什么还要去寻找？不去寻找，就不必失去，也就没有必
要找到那个人了不是吗？
他们怜悯地看着你。看看，他自以为聪明；他还太幼嫩了；这事教不来的；没事，他不是
第一个这么想的；他终归会懂的。
你很明白他们正这么想。
时间到了，你不得不启程。你一路不断细数自己拥有的一切，不断检视每样事物的珍重程
度。如果遗失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物，那找寻不就也变得可有可无？
你一路前行，之前没料到的疑问不断浮现。要是你不能选择想唤回的事物呢？要是你的失
物不够有份量，以至于你无法找到命定的人呢？要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呢？要是找错了人
呢？会失去一切吗？失去一切的下场是什么？
然而，你已经离开了他们。你只能自行摸索。
现在你坐在河堤边桃树下。你终于明白，那些问题全都不重要了。你终于明白。
你曾经拥有最重要的事物，而且失去了。
重要的失物。
你把头埋在双臂内，流下第一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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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各位收看到这里。
也感谢这个活动让我终于写完一篇还算有头有尾有中间的文。
有很多不足之处，如果可以的话请多多给予指教！

好特别的小说。第二人称的韵致很特殊！感觉有一些体悟我还没有办法看懂XDD

好恐怖的写实~~根本是一段感情中两人的开始和结束!!

觉得特别+1！很有味道～

推推，是很现实的悲欢离合

推！

谢谢！谢谢楼上们的心得和推！

推，很特别又好看的故事

谢谢楼上喜欢！<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