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
作为精算出来的结晶,他的所有都是设定而成的,像是外表,或是能力,思考模式,甚至
包括情绪。他会笑会哭,然而比起发自内心觉得好笑或悲伤,那种感觉更像是他心中有一
个数值化的量表,从正十到副十,也许正五开始笑副九开始哭──他的哭点远比笑点高得
多。
他不能算是人类,虽然他跟人类长得一模一样──事实上,他比多数人类好看很多,至少
他们是这样说的──但他仍然不是人类。他是个造物,为了降低人类可能遇到的危险,为
了让人类拥有更好的生活,他可以是任何东西,盾或是剑,端看任务目标是什么。
他服膺的单位风险尤其高,他们是开拓者,每天都要向外推进至少二十公里,探索、采
集、绘制地图、排除障碍,并满足所有研究员的需求,带回他们想要的资源资讯,这就是
他的任务。他与他的同伴当仁不让,毕竟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理应深入险境,义无反
顾,在所不辞。
他并不是永恒的,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这种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他也乐于接受,在
心中他想过数千个关于消亡那一瞬间的版本,自得其乐的将自己描绘成一个殉道者。那让
他很满足,他喜欢像个英雄。
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会是他的死法。也许生命就是充满意外,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一个没
有断层的地方会有地震,偏偏就是震了,还震得很大。天摇地动,撕裂的土地,深不可测
的裂谷自他们的脚下横亘而过,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来得及推开麦吉尔。对方黑色的瞳仁充
满惊愕,他想自己也差不多,但到此为止了,那是他看的最后一眼,在那之后只剩下一片
漆黑。
当然舍身主义再英雄不过了,他脑海中甚至有几十个不同情境的故事──他没有想过的
是,他舍身的对象竟然会是他的同类。
麦吉尔是他的搭挡,与他一样,他们都不是人类。
【告白】
他记得那是一个灰灰暗暗的阴雨天,他还记得那样的天气让他想到了一行诗句,“山色空
濛雨亦奇”,没有头没有尾的,就这样冒了出来。他与麦吉尔穿着全套的防护装备,那些
装备的重量之重,即便他们肉体能力出色,仍被压得苦不堪言。湿度让一切感受更糟糕
了,汗水与呼吸都浓稠得很,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然而明明是这样的悽悽惨惨,却让他想要一吐为快。
“嘿。”雾气晕到了护目镜上,视线受阻让他再也受不了,他忿忿的摘下眼镜,顺手将露
珠深重的浏海往后梳,抹了一手的水,“我可以跟你说件事吗?”
麦吉尔为他的动作笑到不行,前俯后仰的,本就困难的呼吸因此更加沉重了。
“笑屁喔。”他骂道,同时将一颗小石头踢向他。麦吉尔躲都不躲,倒是笑得更灿烂了。
其实他有发现麦吉尔似乎特别喜欢看他暴躁,虽然他一点都不懂那有什么好笑,但光是麦
吉尔笑了这件事情就可以让他心情很好。他猜想麦吉尔的笑点应该调得比他更低,因为麦
吉尔总是能为了些小事便乐得不行。而麦吉尔的外表倒是比他更出色,智力还高,个性也
好,整体而言,麦吉尔几乎等于完美。
因为没有谁是真的完美的,所以他坚持只是“几乎”。
“好啦,不笑了不笑了。”话虽如此,麦吉尔的脸上还是挂著大大的笑颜,“当然可以
啊,你知道你可以跟我说任何事。”
他没好气的瞪了麦吉尔一眼,“其实,应该是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啊。”
愈是犹豫就愈难以启齿,他决心快刀斩乱麻,“你有爱过人吗?”
“我们不会爱人的。”麦吉尔温柔的说,“那不是我们的设定。”
“我知道、但是……”他咬咬牙,“我有一种感觉……”
“那是一种感情模拟,亲爱的,为了让我们更贴近人类,所以我们才不会吓到他们,没血
没泪对于人类跟世界末日没两样。”麦吉尔试图说得幽默些,“但那不是真的,虽然很遗
憾,可是他们放了太多逻辑跟知识跟道德在我们脑袋瓜里,那会与爱的本质抵触,所以我
们不懂爱。”
麦吉尔说的那些他都知道,而且是早就知道了。他无奈的耸耸肩,不愿再多谈,“好
吧。”
“但我可以问是谁吗?”麦吉尔好奇不已,“谁让你有这种感觉?”
你啊,他心想。话到了嘴边,他却只是摇摇头,“不重要。”
他继续往雨的方向走。
【心动】
他完全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因为太久了,从新的任务交付以来,他与麦吉尔就是一组,他们始终在一起。一天二十四
小时,一个星期七天,他们朝夕相处,寸步不离。所以他真的说不出来,到底是从哪一个
瞬间以来,他看待麦吉尔的视线出现了变化。
那并不是惊天动地的事情,比较像是蓦然回首,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这样了。麦吉尔愈来愈
常出现在他的思绪中,而他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想像里面也有了麦吉尔的一席之地。从前
只有他,后来慢慢变成了他们一起,有他的地方就有麦吉尔,一点都不突兀,反而浑然天
成,就是应该如此。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厘清头绪,可是他真的也想不明白。就像大家说的,他们这种造物不懂
情爱,所以无论他的努力从何而起,最后依然无疾而终。
也许这真的不是爱,他当然也这么想过。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很喜欢跟麦吉尔相处的感觉。他出了上百场的任务,换过数十个搭
档,却没有哪个造物跟麦吉尔一样。寻常来讲,造物之间是不交流的,说真的他们也不需
要,每一个都是独立的个体,自己一个也可以过得很好。
但是跟了麦吉尔以来,他开始喜欢说话了。麦吉尔是个再好不过的聊天对象,他从来不知
道自己这么能说也这么能听,然而他真心喜欢这些过程,让他认识更多的麦吉尔。麦吉尔
是活泼的,鲜明的,睿智的,果敢的。每一个正向的形容词都可以套到麦吉尔身上,每一
个都恰如其分。
他有想过大概是因为麦吉尔比他资深多了,那让他更世故,更圆滑,更真诚──也更像人
类。而他们喜欢人类,这倒是刻在他们的程式语言中,毕竟他们就是为了人类而活。
约莫如此,他才会感到动心吧。
只可惜那不是真的,他遗憾的想。
【牵手】
那一天夜里,他们并排著直挺挺的躺在一起,顶上就是满天的星斗。
他不知道是哪一位父母亲(就是研发制作他们这些造物的人,他们总以父母称乎对方)决
心赐予他们睡眠的能力,但他由衷感谢这一点。严格来说他当然是不需要睡眠的,可他喜
欢休息,他喜欢闭上眼睛,任由思绪缥缈游荡,他喜欢想像。
麦吉尔也喜欢这样,这点他们有志一同,所以他们不像其他的同类一样没日没夜的推展进
度,而他们的上司也很仁慈的包容他们的一点点落后。
于是他们休息得更心安理得了,甚至模仿起人类,一天睡上八小时才肯罢休。
那一天没来由的,他醒了过来,并再也睡不回去。
然后他默默发现他不是唯一一个醒著的。
他知道麦吉尔跟他一样,他们的意识差不多同样清晰。
但是他们都没有动作,他们的身体僵硬,就像睡着了那样,可又紧绷得多。
他不知道为什么麦吉尔醒著却不说话──这家伙可爱说话了──也许麦吉尔不说话的原因
就像他不说话的原因,他们拥有同样的理由,尽管他完全角容不出来那个理由会是什么。
他们只是维持同样的姿势躺在原地。他突然觉得心跳得飞快,口干舌燥,人类常说的紧张
──这可真不寻常,他怎么会紧张呢?他连绵延百里的地雷区都曾徒步穿越过,而那时的
他可平静了。
他吞了吞口水。
说不清楚是他先的或是麦吉尔先的,他们收紧在身旁的手朝彼此愈靠愈近,愈靠愈近。然
后他感受到了温度,来自麦吉尔的体温。
他们的手牵到了一块。
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的。
他听到了耳际传来同样的轻息,他猜想如同他一样,麦吉尔的胸膛也重重的塌了下去,终
于吐出吊了好久的那一口气。
他猜想麦吉尔也与他一样上扬了嘴角,那个想像让他心情太好了,他勾起了手指,将那人
修长的指节扣在掌中央。
他的猜想太多太多了,接下来的那一个晚上都忙着猜去了,猜他们的过去猜他们可能的未
来,几乎没有再睡回去。然而他猜东猜西,就是没有猜到隔天的天崩地裂,竟然会是他的
最后一天。
【哭泣】
有人在哭泣,哭得好伤心。哀鸣与哭嚎与抽泣交织著,不甚和谐的音律。
他听出了那个声音──麦吉尔的声音──他心头震荡不已,他慌慌张张,手足无措。你不
要哭啊,他想这么说,想安慰他,可是他根本动弹不得,就连眼皮都没有办法眨动。他张
着眼,但他完全看不到,那让他更加焦急了,只是他的意识困在他无法回应的身体囹圄,
心有余而没有力。
你不要哭,不要哭得这么难过。麦吉尔简直哭在他的心上,泪水如刀,扎得他好痛──他
其实是感受不到痛觉的,就像现在尽管他大概可以猜出他的身体状况惨不忍睹,他也不是
真的会疼;除了麦吉尔的哭声,他愿意承受最痛最痛的惩罚,只求麦吉尔停止哭泣。
还不如他死了呢。他暗暗的想,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承受这一些。这不是他第一次受
到重创,也约莫不是最严重的一次(他曾经只剩一颗头过,还不是让他的母亲重塑回来)
,然而这肯定是最难受的一次。他没有想过自己这么懦弱,竟然受不住麦吉尔的哭声。
但这也肯定是最满足的一次──他救了麦吉尔呢,既然还在哭就是没事的意思吧。他志得
意满,意气风发,他想像自己傲然立于马上,披风迎风飘扬;大概是这样的形象。
“赛门……噢赛门……”麦吉尔啜泣著,呢喃他的名字。
别哭了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会没事的。如果可以说话,他想这样安慰他。
“你放心……我会救你……你会没事的。”麦吉尔哽咽不已,“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在
你身边,你会没事的。”
我知道啊,我知道,只要在你身边,我总会没事的。他心想,同时对于这个当下发生的一
切依恋不已。
虽然麦吉尔说这不是爱情,可是他还是觉得这是吧,不然会是什么?他现在如此快乐,如
此喜悦,如此满足。好似他得到了整个宇宙的力量,森罗万象都在支持他,让他勇气十
足。甚至他已经开始期待了,等他修复过后,等他再次回归,他想好好的跟麦吉尔讨论讨
论他拥有的感觉。
然而在那之前,他可能得先休息一会儿。
他终究闭上了双眼。
The end
*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