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PO文)有点沉重的一章
章十四 2017/10/16 谨以此章献给过去的你们
‘等、呼……再给我两分钟我快到了。’
‘你慢来小心不要跌倒,要吃什么我先点。’
‘老样子,冰清红加鲔鱼蛋饼!’
手机、钱包、钥匙。章立与李子芃挂上电话,整理好衬衫后确认出门三宝带妥,睡衣
随手扔在地上匆忙锁上房门。秋意渐浓,在T恤加薄夹克刚好的季节里,快走的步伐让他
身体暖活。清早的校园逐渐涌入人潮,行经门口校杯的食物街飘来阵阵香气。
“还有份蛋饼我去拿你先吃。”
“点那么多,你还在长大啊?”
章立对着铺满整桌的丰盛两眼放光:鲔鱼蛋饼馒头夹油条手工饭团和黑糖馒头加蛋,
他吞了口水,为自己忽略多年的早餐时光感到可惜。一直以来章立上班匆忙假日贪床,完
全没有养成吃早餐的习惯,虽然他喜欢住处巷口这家店的酥脆蛋饼皮与手工饭团,但除了
某几次熬夜赶案子到看日出直接上工外,一个人的时候从来没成功吃到过,一醒来店门已
关,不好意思明天请早。
“懒虫。”李子芃嘟嚷,淋了匙酱油在鲔鱼蛋饼上推向对座,恰好是章立喜欢的咸度
。
“不好意思啦又迟到。”章立歉声,看到李子芃露出一道得逞的笑,狐疑盯着对方,
撇到身后墙上的时钟才发现是对方早到:“……幼稚的小朋友你这样戏弄上司对吗?快快
吃完去上课!”
“是前──上司,筷子呢?”李子芃吐舌,伸出手掌心向上。
“筷子?啊……拍谢,对了在新公司还顺利吗?”这次的道歉真心实意,毕竟出门前
还李子芃还不忘交代记得带环保筷。
“还不错改天跟你说,来,你的。”像是早知道结果,李子芃从背包里变出了两副筷
子。
开学后,两人维持一周两三次的吃饭频率,起初仍是李子芃主动,渐渐章立也开始邀
约,在逐渐转凉的季节变化中,悄然成为了彼此的默契──只要李子芃在校就会传讯息问
是否共餐;章立公出经过对方公司附近时,如果时间在饭点前后,就会窝进巷口的咖啡厅
等人下班。
日常匆匆,平凡如每一日,两人吃完早餐道别。今天章立必须赶完一份提案,李子芃
要到电台处理行政。晚上有活动,失踪分子刈恩难得会现身,三人直接相约现场集合。
“掰掰,晚上见。”李子芃抽了面纸递给嘴角沾有酱油残色的章立。
“谢谢,晚见。”
一日忙碌外加Monday blue,死寂的办公室让章立昏沉,今日有约不能加班,他打起
精神专注于电脑上的提案。午休刚结束,早餐的残骸在胃里支撑著身体。再度与3C硬件厂
商共事,章立建议业主尝试与广播合作,结果被对方以内容有趣但受众少,不符合经济效
益果断回绝,会议后不忘耳提面命,要他多一点年轻活力的新想法。
难道我已经老了吗,章立掐著眉心怨叹。
周遭传来小小骚动,同组的大伟妞妞离开座位迎接门口的外送。周一是公司固定的下
午茶时间,两人帮工读生清点鸡排珍奶的数量。这位新实习兼工读生是李子芃的接任,到
职半个月还未进入状态,上周连订的餐点都数量不齐。
“你的份,我说章立哥哥哥哥哥──”
“干嘛嘛嘛嘛嘛?妞妞妞妞妞妞姐你跳针啊?”
“这次的工读生好雷。”
“所以?”
“齁子芃弟弟怎么走了啦!嗷嗷!”
妞妞趁新工读生去厕所时抱怨,顺手捞了根主管才有的薯条,章立望向组员妹妹眼里
的意有所指,耸肩表示我不知道不要问我,讨不得趣的人只好转身去找大伟继续缅怀过去
。
“立哥,今天去吃羊肉炉,加一吗?”大伟凑上前,也很顺手干走了薯条。
“没,有活动。”
“什么活动?跟谁?”
“不告诉你。在凯道,自己查。”
受人怀念的李子芃在八月底提出离职,直属主管章立当天批准。开学后他进入一间老
字号的广播电台,兴趣结合实务,撇除薪水少,一个月下来获益良多。章立听李子芃提过
几次,说这个电台在台湾已经算是相对开放,却还是限制太多,也直接侷限了节目设计的
自由。
与前阵子相比,李子芃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实习相对踏实,但偶尔仍会不经意泄漏焦
虑。章立知道这是社会新鲜人常有的症头,看他在梦想与现实间拉扯、很努力地不要妥协
太多,他很心疼,但问题难解,尽管他早几年出社会也无法协助,毕竟自己也待在时常加
班的低CP产业,此时此刻还被业主压榨……年轻活力、新想法,呃,章立叼著鸡排对电脑
发愣,倒数起下班的时间。
*
‘2016年10月16日,一名台大外文系教授离世,他同时也是一名画家,曾担任多部电
影法文翻译,更是将华语电影推向欧洲的推手──毕安生。’
章立到现场时活动已经开始,气氛肃穆而沉静。 他没有马上和李子芃联系,而是找
个角落安静地坐着。今天的追思会是他主约,因为他很敬重这位逝去的教授,去年此时得
知哀恸的悲剧后也十分惊诧。章立看电影,在学期间喜欢参与各类影展的会后座谈,多年
前偶然因为活动认识了这个名字,印象不深,却仍像他看过的每一部电影,烙印在脑海留
下浅浅的痕迹。
在教授离世、新闻逐渐开始淡薄的隔年九月,某日章立午后无事,独自一人看起了李
子芃租的影片。这部经典电影他以前只看过经典片段,那幕舒淇兀自走在长长的隧道、搭
配她清浅独白的梦幻场景。
章立看完却独钟于女主角Vicky在漫天雪夜、躺在白雪皑皑,长发沾有飘雪脸上带着
忧伤却浪漫表情的场景。或许因为那份孤单的共感,从那时候章立就想去夕张,想看看北
方的雪,想逛逛那里的电影街,吃吃甜甜的哈密瓜。
情绪尚未抽离就来到片尾,谢幕名单因为泪花而模糊不清。他抹掉眼泪盯着萤幕上一
位位电影前辈,许多的姓名都是耳熟能详,都是台湾国片必然会乘载着的历史推手。章立
吸了吸鼻子,在模糊闪烁的视线中,看到那位坠下楼后再也醒不来的名字,突然,一股哀
伤莫名地冲向胸怀,两股情绪交揉而成崩溃的眼泪。
难过、不解、愤恨、茫然、痛心。负面的想法像是电影里纠缠Vicky的恐怖男友不停
出现,绵长难断,脑海回荡著女主角在隧道上的清冷独白。
── 反反复复,像咒语、像催眠,跑不掉,又回来了。
章立回忆过往所听到的故事,或喜或、大多是悲。他屈起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圈,任音
乐流淌在静谧的狭小空间,却盖不住耳中那些曾在新闻中听过、街头上遇见的絮絮恶语。
怎么会这样,这位在电影圈带给很多人感动的人,已成绝响,而这样的悲剧本不该出现,
社会上又有多少类似持续发生。章立哭得激动,发泄情绪的当下,他同时想到李子芃说的
前辈、想到街头上那些藏在笑容后的无奈、想到过去一年他所听过的逝去生命的故事。
那天他为他们哭,也为自己而哭。
舞台上换成了一位年轻的演员,正说着她即将二十五岁的愿望。她说愿意把三个生日
愿望都留给同志,希望能看见台湾第一对同志婚姻的完成。章立揉了揉眼睛,拍打脸颊让
自己注意情绪。
这个愿望和自己的三十岁生日不谋而合,但这之间差了五年。
章立愣愣看着舞台出神,替自己多年的冷漠感到愧疚。
空旷的场域有些寒冷,到场的人数并不多。章立缩起肩膀眨著泛泪的眼角,翻出手机
见五分钟前有一条未读讯息,低头准备回复时一个暖和的温度碰到了他的肩膀,有个人坐
在他的旁边,顺手递出卫生纸给他。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章立闷闷地说,看着卫生纸啪搭掉出了一滴眼泪。
“嗯,看你风尘仆仆,给你擦汗擦擦脸。”李子芃不在意,视线正盯着舞台。
“嗯,擦脸。”章立吸了吸鼻子,把卫生纸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一直到活动结束两人都鲜少交谈,散场后章立才想到似乎过于安静:“刈恩呢?”
“未读未回。”
“没联系上?要不要打给他?”
“不要担心,他放鸽子正常,大概是在谈恋爱。”或失恋,李子芃掰了几根指头掐算
后说,“你急着回去吗?要不要走走?”
两人绕到自由广场,章立的情绪明显低落,低头看着地板走路不发一语,身旁的人静
静陪伴,等章立伫立在公园中看够几只活泼的松鼠和一只动也不动的大笨鸟,才拍拍腿伸
了懒腰,说走吧我们回家。
回程章立开公务车,李子芃便享受了私人接送的礼遇。礼尚往来,李子芃分享起自己
的音乐,把手机置于车内支架上,播送出一首富有土地情怀的歌。
欢迎收听李子芃电台,现在时间晚上十点。现在我们听到的是董事长乐团在二〇一三
年《一条命》中收录的歌曲,不好听,DJ不用钱──
身旁唯一的听众似拨云见日露出很浅的笑,李子芃便转回视线将手放到膝盖打起节拍
,用不太流利的台语依曲哼唱。副驾主唱,正驾也捧场地在听过副歌后和声两三句,并不
时纠正李子芃的台语发音。
李子芃就歌词的语境聊起释迦和夜市,说好久没去台东,想念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和空
旷的马路,想找机会冲一发。副歌快意,章立的笑容中仍参杂未散的阴霾,他舒了口气再
开口试图让语气同样轻松。
“年轻真好啊──”
“你跟我又没差几岁!”
“出社会就老囉,你看我整天只剩工作工作工作睡觉工作。”
“停!我要出社会了No咒我!你看刈恩传讯息来了,一个哭泣贴图,果然又是失恋。
该找时间出去走走,要不要一起?”
“可能只是吵架,你才不要咒他。”
“他啊,聚少离多。”
李子芃从刈恩讲到他的历任男友,再又换成温与她入过殓的前女友们,之后几首歌的
时间里,又翻篇成他们两人的初识。
“又要十二月了也太快,今年圣诞节,不用上街,可以温暖窝著吃烤鸡!”
“对了,去年十二月初的反同集会你是不是也在现场?”章立从口袋掏出手机。
“嗯对应该是三号在凯道那,我和刈恩站街口,当时他穿网袜短裤吧好像,所以被挡
在场外进不去,怎么了?”
“最近我刷脸书的时候还看过现场照片,嗯我放相簿里。”他把手机递给李子芃,报
出开锁密码。
“哦,那应该是萌萌散场时,我们大家在行经台大医院路口举牌子的时候。哎你应该
要存起来传给我,刈恩一直想要照片但都说照的人不会拍,把他照得很丑。”
“可能是人的问题。”
“哈哈哈哈哈靠。”
章立存的是张画质不高,邻近夜晚,一群人挥舞六色旗帜高举看板的照片。李子芃站
在画面左后方的位置,没有脸只有两只高举看板的手,章立之所以问,是因为他看到站在
矮凳子上喊得嘴巴大张的刈恩。
刈恩虽然讲话没有形象,但外在却是时刻不马虎,章立回想他们的碰面,每一次都是
漂漂亮亮闪闪发光。李子芃说他知道这张,就是刈恩说自己很丑那张,笑完在手机里同样
翻出当天的照片,是在堆举牌群众中的拍摄视角。
光影晃动,摄者似乎只是随意抓拍,画面中“歧视会杀人”的看板占去三分之一,周
遭昏黄的路灯甫亮,替黑暗中的他们照出一盏微弱的光。
“你们辛苦了。”章立说得真心实意,后一句话努力佯装俏皮:“国家会感谢你的。
”
“嘿对,就像刈恩说的这张照片可能成为历史,”李子芃把自己拍的照片传进章立的
手机里,“如果未来同志结婚、婚姻平权真的过了,也算我们一份了。”
“所以上街值得?”
“那当然,平权落实,有你有我。”李子芃莞尔,不给章立把将自己排除在外机会,
抢在人开口前指著远方挥舞手臂:“快到了,红绿灯后靠边停就好。”
今日第二次再见,李子芃道过晚安准备推开车门,回首要叮咛章立什么,对方却先开
口:“你要记得睡觉,每次你回讯息都在凌晨,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聊。”
“好。”
“还有直播。”
“嗯?”
“粉专的,你很久没直播了,粉丝会想你。”
“只有粉丝想吗?”
“你家还要再往前吧,我载你过去,不差这几分钟。”
李子芃回头,笑咪咪缩回了放在车门上的手。驾驶座上的人抿起嘴专注开车,脸颊却
因为空调的温暖有些泛红。得了便宜的人不再得寸进尺,李子芃询问过章立意见后把冷气
调低,再开口已回到直播前的对话内容。
“外面好冷,等等停车我再待一下。”
“好。”
“呣、谢谢你跟我提醒这些,不管是工作或身体。我周遭很少长辈,就算有也比我大
,比我更不正经。欸不是、我不是说你老!”
“你不是跟家人住?可以找他们商量?”章立却不在意老不老的问题,而是掐住关键
点询问。
“家人哦,关系说不上太好,现在过了他们定的门禁时间,我打算等他们睡下再偷偷
溜回房间。”李子芃指著旁边的小七,“他们很反感我那些‘狐群狗党’,所以高中时吵
了很多次架,吵久了我也累了,考虑毕业搬出去。我跟你说,之前跟刈恩走得近,某次在
家巷口那个白痴喝醉作势要亲我,结果被倒垃圾的家人撞见,他当场抽了我跟刈恩一个巴
掌,闹得天翻地覆。”
“你当时没否认吗?”
“我不觉得有用。他是生气我搞男人,不是生气我跟谁在一起。确实我跟刈恩没什么
,但就算是一恩还是二恩三恩,只要是男的结果都一样,”回忆当年,李子芃淡然的口吻
带了与此事隔绝的疏离,仿佛讲的只是隔壁邻居八卦的茶余饭后,而非自己的亲身经历,
“他们叫我跪在客厅,那次好像有打到流血吧。我一边跪,他一边把我那群朋友从头到尾
骂了一遍,尤其把刈恩骂得很难听,好像根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
李子芃耸肩,捡了几个难听的词举例,他说,这些话语他其实之前听过很多遍,也在
前辈的安慰下逐渐释然,但第一次从家人口中听到还是刺耳,也因为这几年的“家中特训
”,再然后上街就有了免疫,一次见效终身适用。
“章立哥,你知道吗?我都不晓得父母骂儿子居然可以那么顺口。”
话题绕到了生命里最难以割舍的挚爱血亲,李子芃仰头靠着椅背闭上双眼,嘴巴却仍
不停歇地将过往的难堪说地云淡风轻,手甚至还在大腿敲打节拍。车厢内的音乐播到一首
电音十足的乐团歌曲,章立将声音调小,旋钮的手一直颤抖。
章立仰头遏止眼眶的酸,想伸手摸摸李子芃年轻却已经成熟的脸蛋,最后却还是收回
到方向盘上。李子芃在音乐中断后,又哼起那首在公园里曾哼过的歌,身旁传来细微的声
音却迟迟没等到任何回应,他睁开他狭长的双眼,映进眼底的是眼角泛泪的章立。
“怎么了?”李子芃弹起身询问。
“没事,”章立咬著唇,语气焦灼短促,眼睛睁著像是避免合上,“你不要一直看我
。”
“等等,我说这些不是要讨拍,你不要哭,我们这群跟家人很常……”
“都是你,”章立抹掉眼泪,但泪水还是不停从眼眶外溢出,“我这样是危险驾驶!
”
如果说迷茫时撒娇的章立是可爱,那现在的章立对李子芃而言就是可爱++。李子芃来
不及细细品味,就被对方吸鼻子的声音弄得不知所措,他打算找个笑话但自己也没那个心
情,只好伸手抚拍对方的肩膀,小声地说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我不、不是猪呜。”
有人安慰是继续流泪的恒等式,套用在百年孤寂的章立绝对适用,听到李子芃柔声的
安慰,章立抖了下身体,在一个转弯后,居然低下头开始细声啜泣。李子芃见状,急忙出
声强制驾驶靠边停车,章立乖乖接收指令,待车一停妥,李子芃便迅速解开安全带越过副
驾驶,起身给缩成团的人一个拥抱。
“不好意思,我不说了。不哭。”
“不是你的关系,是我、是我觉得很……”今天以来一直情绪低落的章立终于泣不成
声,整张脸不顾形象地埋在李子芃的肩膀,“我觉得我很糟。”
没立即追问原因,李子芃只是收紧手臂,将这个年长却比自己瘦小的身躯抱得更紧。
李子芃想抽面纸发现车上什么也没有,只好从后座捞到自己的背包,开拉链找面纸单手一
气呵成。
“对不起。”
“怎么了?”
“对不起。”
“有什么事你也跟我说,不哭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