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美,总有人黑着眼眶熬著夜。
横跨潭面的双塔式吊桥入夜更加迷人,桥身灯光与潭水辉映,成为不少情侣流连忘
返的约会圣地。
有人成双成对,就有人形单影只。
陆安恬拿着一瓶不知道从哪买来的思美洛坐在桥边,望着桥下发呆。
5%的酒精浓度对多数成年人而言跟汽水差不多,但对十四岁的国中生来说,叛逆的意
义比能否喝醉更重要。
坐了大半夜,酒还剩半瓶。
退冰后的柠檬伏特加尾韵苦涩,真的不好喝──不如去买麦香红茶。
桥上的风很冷,断续吹来附近打情骂俏的嘻闹声,让他觉得自己更加悲惨。
“嗨,帅哥。一个人吗?”
一个头戴大红鸭舌帽,身穿红白棒球外套,打扮和速食店外送员87%像的二十多岁青
年,正笑着搭讪。
“我没叫欢乐送。”
亲切热情的笑容定格,下一秒,噗哧一笑。那人在旁边坐下,递过一罐他刚在想念的
麦香红茶。
“请你喝。”
“我妈说不能乱喝陌生人的东西。”
那人点头,“马麻教得好。”
讲起母亲,陆安恬扯扯嘴角,“是啊,教人是教得很好。”自己就……
对方收回饮料自己喝,一口气干掉一罐,满足的叹息后幽幽地说:“那是大人的事,
小孩子管不了。”
察觉对方话中有话,陆安恬的警戒状态更升级,“你是谁?”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圣诞老人。”
这回,换陆安恬笑出声。
“拜托!你连白头发和假胡子都没装,太不敬业了吧?”
青年严肃地说:“老人只是个刻板印象,重点在送礼给好孩子的行为。”行为两字还
被他屈起两手食指和中指,做了个活灵活现的引号。
陆安恬脸上的嘲讽更深,晃晃手上的酒瓶,“我算好孩子?”
“偷喝点小酒,不影响你还算善良的本质。”
“还算?”陆安恬加重口气,不太满意这说法。
“毕竟你打算做的事,不符合乖巧的定义。”
陆安恬翻了个白眼,“你会通灵啊?怎么知道我想干嘛?”
青年指向桥下,做出一个不太标准的跳水动作。
来这里谈情说爱的人很多,放弃生命的也不少。三更半夜在这里举杯邀明月,又不是
李白。
陆安恬大方承认:“对啊,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好事。”
可疑的圣诞老人没有搬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大道理朝他念经,问:“你知道今天是
什么日子吗?”
“十二月二十四日,听说会发生奇蹟的平安夜。”陆安恬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过十
二点,应该算二十五号了。”
青年微微一笑,“所以我来送礼物给你。”
陆安恬挑眉:“我也不买爱心笔或包包。”
那人默了几秒,“这时代的反诈骗宣导做这么好喔?”
陆安恬起身要走,被一把拉住。他把小朋友按回原位,“开个玩笑嘛!不要那么没幽
默感。”
青年的力气很大,他怎么也甩不开。陆安恬威胁道:“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囉?”
对方很配合地歹笑,“叫吧。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嘿嘿嘿!”
经典台词没达到逗小孩的目的,反而让人眼眶一红。
“……对,谁都不会来救我。我是没人要的小孩。”
他赶紧放手,摸摸小朋友的头,叹了一口气,“爸爸妈妈没有不要你,他们只是……
只是不喜欢彼此而已。”
陆安恬哽咽低吼:“那他们干嘛把我生下来?!”
那人轻声说:“人的一生很长,会发生很多事。一开始他们很相爱,所以有了你。后
来因为很多原因,不喜欢对方,就分开了。但他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
眼看小朋友不说话,他只好继续说:“以后你就有两个家,想爸爸就去爸爸那边,爸
爸会煮饭给你吃、帮你看功课;想妈妈就回妈妈家,妈妈会带你出去玩、给你零用钱……
两边跟以前一样疼你爱你,而且都不会再骂你打你,因为他们于心有愧,这样根本赚很大
好吗?”
“……为什么我要两边跑?”
“因为你虽然理智上接受,但情感上还是很生他们的气,后来跑去住校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住校?”陆安恬这才认真打量眼前的青年,“那我后来考上哪里?
是第一志愿吗?”
“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那人笑着解答:“万一我说你能考上,你回去就每天打魔兽不念书,这样能考上才有
鬼!”
“……假设我有考上第一志愿,之后会比较开心吗?”
可疑的青年眨了眨那双努力要显得真诚,反而更加可疑的眼睛,“你想听真话还假
话?”
陆安恬一脸生无可恋,“算了,我知道了。”
青年拍拍他,“台湾的教育体制就是一连串的骗局。从小学骗到大学,说好的由你玩
四年,结果还是在念书准备考研究所。”
“我不想念研究所。”
“我也是。”
陆同学瞇起眼,“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聊越久,越有种熟悉感。
对方露齿一笑,“会吗?像我这种等级的帅哥,你怎么可能见过还忘记?”
陆安恬嘟哝:“……自恋狂。”
“嗯,多爱自己一点是好事。像班长那种人渣就算了。”
“你还知道我喜欢班长?!”陆安恬差点跳起来。
青年朝他摇摇食指,一脸高深莫测,“不可质疑你的圣诞老人。”
陆安恬盯着他,若无其事地套话:“他说我们还太小应该先把书念好,这理由也没有
很人渣。”
青年翻了个白眼,“他明明跟同学说同性恋超恶心,应该全部得爱滋死光光。不把人
当人看,这样还不够人渣?”
证词核对无误,陆同学这才信了八成。他说:“总之人家不能接受男生,我也不能把
他的头压进马桶里,问他是要马桶水喝到饱还是跟我交往吧?”
“……这位同学,你的威胁手法有点太具体了。”
“哈哈!谁叫我是在厕所里不小心听到的。”他叹了口气,“其实真让我死心的,不
是他讨厌同性恋,是他不该那样对胖胖。”
不确定对方是否认识胖胖,陆安恬说明:“胖胖也是我们班的,长得白白胖胖,讲话
干来干去好像很凶,其实人还不错,手也很巧,很多人的家政和工艺课作业都靠他代打。
他省吃俭用买了个纯银镶贝的戒指要跟班长告白,结果班长转头就把戒指丢进马桶里
……”
“所以我说他人渣没错吧?”
暗恋那人渣快三年的陆安恬心情复杂,最后只能闷闷地嗯一声。
圣诞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陆安恬,“虽然跟你想像的圣诞礼物不太一样,
但这个也很棒,请好好珍惜它。”
“你又知道我要什么礼物了?”
他盯着小朋友头顶上的任务提示框,笑而不语。
陆安恬拆开包装,里头躺着一只巴掌大的柴犬羊毛毡娃娃。他在胖胖带来的羊毛毡教
学杂志上看过,一直很想要一只。
“想当手机吊饰或挂在书包上都行。随身携带,会有好事发生喔。”
“要是没有呢?”
“七年,七年之内一定有。”圣诞老人保证道:“你会交到一个超帅的男朋友!”
他记得二十一岁的陆安恬就是在公司附近巷弄的百元小火锅店,因为这只柴犬被某人
搭讪,就此坠入情网。
“我完全不想活到七年后,累死了。”
才因为外貌协会的缘故被失恋,十四岁的陆安恬已经不相信爱情。
他看着掌心里那只毛茸茸的柴犬,那些因为父母失和、恋爱失败引起的错愕愤慨伤心
失望都在那双纯净美好的黑眼睛里渐渐沉淀。
不知经过多久,陆安恬突然开口:“这在哪里买的?”
“买不到,别人做的。”
“谁?你朋友吗?”
“你之后会知道的。”青年笑着卖关子,“他还会做很多东西。企鹅、狐狸、刺猬、
波堤狮……喔,还有卡比兽。”
陆安恬的眼睛都亮了,“这么厉害!”
“对啊,但如果你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为了这些羊毛毡娃娃再忍耐七年?”
圣诞老人说:“如果活着总要有个目标,我觉得这目标满治愈的。”
“是很治愈啦,但好像有点蠢……”
“有人为了看一场演唱会横跨五千多公里,有人为了吃一块道地的握寿司拜师学艺苦
练十年,有人为了投一张选票付出生命葬身海底……你觉得这些事情听起来很蠢吗?”乍
看不可靠的青年终于流露出属于圣诞老人的温柔慈祥,“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只要你
认为那是有意义的事,就值得拼尽全力去做。”
不知道到底听进去多少,陆安恬低着头,将柴犬收回包装袋里,慎重地放进口袋。
“不管怎样,谢谢你的礼物。”
完成任务的圣诞老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青春期的臭男生真不是普通难搞。
起身拍拍屁股,圣诞老人说:“我的车就停在附近,顺便载你回家。”
“半夜骑山路回去?”
“你又没订旅馆,难道要睡路边?”
“你连我没订旅馆都知道?”
你都不想活了订什么旅馆?给隔天来采访的媒体记者休息吗?
没把内心OS说出口,他拍拍小朋友的头,“走吧。我会骑慢点,让你安全到家。”
用伪装成野狼125的驯鹿125送叛逆小孩平安回家后,他发挥外送员的专业技能在闹
区的大街小巷里左弯右拐,最后消失在路口监视器的镜头里。
几秒后,他现身另一座城市,钻出窄巷骑上大路,加入机车和汽车、公共汽车争道的混乱
车阵。
路经百货公司时,他看见倒楣的柜哥穿着一身黏满拐杖糖的条纹糖果装cos服,举著大
声公喊:“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圣诞节年终大促销!错过今年就要等明年囉!”
在心里为同业掬了把辛酸泪,他加速离开现场,赶往下一个送货地点。
另一方面,在里斯本的海边有对情侣正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
那是四年一次的二月二十九日,也是他们的交往纪念日。
冷飕飕的海风卷起细沙拂过脚边,男方在沙滩上踏出的每一个脚印,都被女方踩中,
一踏一踩,规律精准得仿佛练习过无数次。
后来天色渐暗,一起到海边散步的两人背离对方,走向不同的未来。亲暱重合的一串
脚印变成此生再也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那个从爱到不爱的场景设计在多年后的今天,仍让许多人印象深刻。
电影进行到尾声,开门声响没打扰到沉醉其中的观众。
凌晨四点二十七分才结束所有工作的圣诞老人一推开Motel的房门,就看见只穿一条四
角裤,脚开开在床上的男友──从门口望去正好看到歪一边的棒棒。
真的超帅吗?他突然怀疑起来。
“我回来了。”
“Oh , look who’s talking ? ”等了整夜不小心睡死又醒来好几次的严圣修从阴阳
怪气的英语模式切换回来,慢吞吞地起身盘坐床上,“说好的三点前回来咧?电话也不
接。”
他赶紧解释:“外面太吵没听到,我后来有回你了。”
“忙着跟其他的小妖精鬼混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了……”越演越逼真,最后甚
至带了点哭腔。
“爱啦。”
“没诚意。”
他只好走到床边牵起对方的手,深情款款地望着男友,用低沉性感的嗓音告白:“I
love you 3000.”
严圣修端著那张冷淡的帅脸,突然唱起来:“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反正我的灵魂
已经片片凋落。”
他试图嘻皮笑脸打圆场,“掉了就捡起来黏一黏嘛。好啦不生气,抱一个?”
男友无情地拒绝他,继续唱:“有些人不抱了才温暖,离开了才不恨,我早应该割
舍。”
不想随之起舞又不愿再刺激对方,他只能沉默。
眼看他行使缄默权,严圣修再开金口,“我沉默,不代表我不痛。我不痛,眼泪就不
会流。没有流眼泪不代表不痛,我只是忍住……”
不,他忍不住了。
“等一下,后面那段不是什么安静看你走吗?”
严先生理直气壮,“没错!这是我刚刚想的,即兴创作。”
“即兴个头!”他戳戳男友蜂蜜色的胸肌,“不爽就讲清楚,不要演、不要唱,好好
说人话很难吗?”
不只有胸肌还有六块腹肌的帅哥冷笑一声,“那好好遵守约定很难吗?”
理亏的他做了个深呼吸,低声下气地解释:“今年有张特殊订单很麻烦,回来又碰到
时空乱流我才──”
“是有多麻烦?”严圣修不以为然。每年都按照规定接单送货,能麻烦到哪里去?
他捺著性子解释:“是一张过去单,收件人是十四岁的我。”
严圣修愣住,这才切回正常人模式,“你们还送这种单?没有需要回避的问题?”
“应该说,这张单只有我能接。”平安长到二十四岁的陆安恬扯扯嘴角,“只有我最
清楚那时为什么不想活。”
送个圣诞礼物变成自杀防治,严圣修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那时怎么了?”
“我爸外遇,我妈也外遇,两个人在闹离婚。然后我发现暗恋快三年的家伙是个人
渣。”
严圣修皱眉想了想,“暗恋?我怎么不知道。”
“连你都看出来的话,就不叫暗恋了好吗?”陆安恬干笑一声,“那时我们是情
敌。”
答案浮现,严圣修瞪大了眼,“干……你也喜欢班长?”
陆安恬两手一摊,“都怪当时太年轻。”
还处于现任男友居然是前任情敌的巨大打击中,严先生拍拍自己的脸,以为还没睡
醒。
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的陆安恬上前,亲了严圣修一口。
“都过去了,乖。”
严圣修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消化完毕才接着问:“你那时想要什么礼物?”
“活下去的希望。”
“……这么抽象的东西怎么给?”
“所以我把阿柴送他了。”
本来打算扮演温柔体贴好男友的严圣修三秒就破功,“啊?你把我的阿柴送他了?”
陆安恬纠正,“什么你的阿柴,那是我的。”
那是他自己花钱买材料包制作,手指被扎出无数血孔,差点把布染红才完成,从高中
就一直陪在他身边,堪称心灵寄托宗教信仰的柴犬羊毛毡娃娃。
他又戳戳男友气成河豚的脸,“干嘛?这样就生气喔?”
“干!当然生气啊!我当初求你那么久你都不给我!现在随随便便就送人,我他妈为
什么不生气!”
被吼得有点委屈的他说:“我就说要做一个给你,是你自己不要。”
“后来做的跟那个不一样,我就要那个!”
“……严胖胖你老实说,你当初第一眼喜欢的是阿柴还是我?”
这是个我跟你妈同时落水要救谁的变形题。致命的寂静弥漫在情侣汤屋的小客厅。
“说啊!”
“……阿柴啦。你知道我最喜欢那种小东西,”看男友彻底变脸,严圣修赶紧补救,
“但也是因为觉得你──”
“分手!”
严圣修一秒抱紧处理,“每次吵架都要分手,你不能换句新台词喔?”
“换什么?离婚吗?”想分手还要被挑剔台词没创意是怎样?他气得一口往对方的肩
膀咬下。
“干!你还真咬!”
“不然咬假的喔!”
瞪着摆明挑衅的他,严圣修慢了好几拍才问道:“你刚刚是不是有提到离婚?”
“是又怎样?”
“你知道要先结婚才能离婚吧?”
“废话!”
“所以你想嫁给我?”
发现自己挖坑自己跳还顺便把棺材盖都钉好钉满,他干脆闭嘴。
严圣修盯着他越来越红的脸,轻轻地喊:“甜甜。”
他最受不了对方这种口气,“怎、怎样啦!”
“我订这里是因为你说想泡温泉,所以我特地跟同事调班挪假。结果你把我丢在这里
一整天,说好三点回来又失联找不到人,还把我最喜欢的阿柴送人,你这样对吗?”
“……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讨好地亲吻对方肩上的牙印,又一路亲到脸颊和嘴唇。但那双丰厚性感的唇不管他
怎么亲怎么舔,就是死不开口。
他只好放弃色诱,强忍害羞解释道:“那你想过我为什么要送阿柴吗?因为阿柴,我
才会跟你交往。因为跟你交往,我才会觉得活着是一件好事。”
虽然也常常为乱七八糟的白痴小事吵架,比方现在。
看着陆安恬红到快烧起来的脸,严圣修相信这是真心话。拍拍男友不算太翘但手感尚
可的屁股,他下令道:“去冲澡,等等一起泡汤。”
“……就这样?”警报解除?
严圣修扫了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他,“不然咧?”
要掏心掏肺说什么你也是我活着的意义,打死严圣修都开不了口。爱既然说不出口,
用做的总行吧?
然后明天起床先把人拖去登记,生米煮成熟饭顺便确保以后合法炒饭的权益。
透过浴室玻璃欣赏男友正在淋浴的香艳肉体,严圣修在心里愉快地决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