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晦焉,你有回去向家里人知会一声了么?”
陆仁远横躺于梁柱上、捧著一本书缓缓翻阅,见程昱之走近便睨了他一眼。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一脸丧气样,不想去的话那时就不该挺身而出啊。”
“我跟阿兄说了,其他人就麻烦他转达。”
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卷轴,程昱之皱眉:“等等,这和说好的不大一样吧?ˊ”
“你说那个?”
陆仁远不道德地笑了:“挺合理的啊,你生来就有一副桃花眼,扮起女子肯定像。”
此去舒华,两人用着“避难商队”的名头,扮演的是……领头的一对商人“夫妇”。
程昱之捏著卷轴的手微微颤抖。
想也知道,陆仁远这种身材魁武的大汉肯定没法变成“夫人”,于是这“重任”便落在自己头上了。他想把卷轴撕碎、顺带把陆仁远和朱钰等人一起大卸八块。
桃花眼又怎么了?桃花眼的男人不需要尊严么?
──扮什么女人!
“指挥使和指挥同知的意思。”
陆仁远见他有些失控,翻身落地、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节哀啊,这样最合适。”
“合适个鬼!”
他拂袖而去,心底却知道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反正舒华那儿没人认识自己,扮作女人倒也没什么损失……暂时先委曲求全吧!唉!
程玉萱和往常一样待在宅子里,接到弟弟突然上门拜访的消息时感到诧异。
“稀客呐,怎么了?”
她牵着孩子一块儿到前厅见程昱之。
“阿姐。”
程昱之唤了声当作招呼,低下身摸摸姪女的头。
“有点事儿想拜托妳。”
“嗯?”
发现他神情十分严肃,程玉萱让婢女把孩子带去花园玩耍、自己则在程昱之对面坐下。
“如此郑重,是要做什么呢?”
“呃……”程昱之思索著自己要怎么开口。
跟阿姐要点胭脂、水粉,说是自己要用的?还要跟她学怎么用?自己想想都觉得滑稽。
“想和妳拿些胭脂水粉,顺便问问这些东西怎么涂抹……”
他的阿姊睁大了眼、俯下身:“怎么?总算开窍了,想先学学怎么帮未过门的发妻化妆?”
她勾起嘴角,说不出是好奇还是幸灾乐祸。
“阿母催了那么久,你总算想通了?对象是谁?”
程昱之哽住。都忘记阿姐也十分热衷于他的婚姻大事。
“倒不是……”
程玉萱垮下脸。“就知道你是根冥顽不化的木头。红叶,拿我的脂粉盒来!”
回头喊了婢女一声,她坐直:“既然不是为了私用……那你要做什么?”
“咳。”
清清喉咙,程昱之觉得自己的耳根热了起来。
“任务所需……我得要男扮女装。”
正接过脂粉盒的程玉萱险些失手把它砸了,挥挥手让小红退下。
“男扮女装?这什么古怪要求?”
“……我也不愿意呀阿姐。只好来问问妳这些脂粉玩意儿要怎么用了。”
程玉萱打开盒子,放在两人之间的几上:“就算只是女孩子的小玩意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东西啊。什么时候要走?”
“今日正午要走。”
沉默会儿,程玉萱看了一眼窗外的日晷。
“阿弟,你还是别开玩笑了吧。”
“没跟妳开玩笑呐。这不是走投无路了么?”
程昱之也很无奈,为什么临行前才告诉自己呢?
程玉萱叹口气,把铜镜塞入小弟手里。
“看好了,就教一次啊。”
接着拿起小刀,对着程昱之的眉比划。
“这世上就没几个要帮自己小弟描眉的阿姐吧。”
“……抱歉。”
程昱之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我也不晓得指挥使为何如此安排……”
“别放在心上吧。正经事就是正经事,好好办就得了。”她端详程昱之的面容,思索着要怎样才能把轮廓画的柔和些。
“既然都提到了就顺便问问吧,杜家小姐最近还有递请帖给你么?”
要不是程玉萱正细细描摩着他的眉毛,程昱之会耸拉下脸表示自己的不满。
“阿姐,你们一个两个都逼我成亲,究竟是为何?”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宁死也不愿成亲。”
程玉萱放下笔,拉开点距离打量。
“都二十有五了还不愿意开枝散叶,谁知道你在考虑些什么。而且这差事也并不妨碍你娶妻生子吧?”
“问题是我不想啊。”
他低低的说。程玉萱挑挑拣拣的动作停了一瞬,又装作无事的沾沾胭脂。
“若哪天我真和谁看对了眼,自然会……”
他又哽了一下。会怎么样?娶那个人?
诡异的是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犹豫。
程玉萱在他眼尾画上胭脂,用指尖抹开。
“你对杜家小姐怎么想?她叫什么来着……杜依棠?这可是你第一次这么勤快的赴约啊。”
看着镜中的自己,程昱之却恍恍惚惚地想起那天旅店、他也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在自己眼尾抹上淡红。
真想回到那时。
“怎么不说话了?”
程玉萱放下笔,眨眨眼:“你到底对人家有没有意思?若真没意思也别耽误人家。”
他却在阿姐口中听见了不同于他人的弦外之音。
“……同她谈天挺有意思的。”
“但也并没有想娶她对吧?”
她把粉盒塞进程昱之空着的手里,让他自己试着敷粉。
“别弄太多,在特别暗沉的地儿……像是眼下和眼窝才要涂多一些。敷太多反而不好看。”
“嗯。”
程昱之用指尖沾了些,轻轻拍在脸上。
“这样对她……很糟么?”
“挺糟的,可能会让人家小姑娘误会。”
她支著双颊打量小弟:“说句不道德的。阿弟,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子’?”
其实她只是不着边际的随口问问,程昱之却差点把手上那盒粉摔碎。
“咳咳咳!”
眼明手快的接住差点摔落在地的盒子,冲上来的白粉还是让他呛得咳了好几声。
“阿姐妳说什么呢!不喜欢女人还能喜欢什么?”
“没什么,不过就是随口问问。倒是你,这反应未免太夸张了些。”
皱着眉,程玉萱细看程昱之的表情后忍不住怀疑:难不成真给我说中了?不过是一个插科打诨的话题,干什么这么大反应。难道……
小心的扑好粉,程昱之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了。
心底那朦胧的旖旎心思,似乎因阿姐的话而露出一丝丝端倪。
“我可什么都没问,你也什么都没回答我啊。”
她叹口气,选择不再追问。
“其实吧,婚嫁这种需要两情相悦的事儿,旁人也不好多加干涉。但若真不愿娶一个人,要尽早跟她挑明,别像当初那个混帐王爷一样,最后倒成了个负心汉。”
先前都没有仔细谈过,现在看来她这小弟倒像是心里有人了,不过是因为固执而不肯承认、也不肯跟任何人挑明。
“这些通通给你,若你真没法自己画好,就想方设法的找个可信的女子帮你吧。”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露出微笑,继续道:“至于喉间……反正本来就不大明显,上点粉儿应该就行了。”
她抽走程昱之手上的小盒,放回脂粉盒中轻轻盖上。
“老话一句,出门在外、办事时要小心些。”
“……嗯。”
程昱之接过有些重量的脂粉盒,犹豫许久还是问了:“阿姐,你还恨著王爷么?”
听见阿弟的问题,程玉萱愣了下、笑着道:“不会呀。还好最后我没有嫁入王府,不然我只会被永无止境的困在那个因他而起的梦魇里。”
曾经有一个同她两情相悦的王爷,不知为何却总避谈嫁娶之事。直到分离以后,才从旁人口中辗转得知真相。其实不过是王妃认为她想高攀,坚决不让她进自己的家门,而王爷百般说服都没能让王妃答应,只好和程玉萱分手。
那时的程昱之尚且年幼,但也懂得替自己的阿姊抱不平。阿姊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用“门不当、户不对”来打发她呢?
她最后嫁给一个穷书生,日子过得十分幸福。姑爷知书达礼、对阿姊很好,但阿姊却好像总忘不了同她情深缘浅的的王爷,只因那个人是她回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余生都无法忘却。
“他虽负了我,但在伤害加深前选择放手、不让我继续痛苦,所以我不恨他。”
程玉萱轻轻地说,表情平静。
“在伤害加深前选择放手”。
从慕家灭门那日到现在,他都在纠结该如何面对慕羲,直到今日,程昱之才被阿姐一语点醒。
──既然我已经伤害了惜之,那这辈子就该滚得远远的……
他觉得自己极其矛盾,整个人仿佛被撕成两半,一个冷静地觉得应该将情分埋葬,另一个却紧紧抓着不存在的希望、执著地不愿意放手。
──会好起来的吧?终会有那么一天的吧?
洗去胭脂,流水也从程昱之眼中带走了些挥之不去的迷茫。
“切记,这张面具可经受风吹雨打,却经不起高温直晒。”
指挥同知的手按在他脸上。他闭上眼,感觉那块微凉的东西贴上自己的脸、严丝合缝的黏上了。
“可曾戴过人皮面具?”
“未曾戴过。”
他淡淡的道,感觉那双充满皱褶的手抚过自己面颊每一处。
“每月更换一次,指挥使已经帮你们两人各备好整整十一张面具,都放在罐子里好带走。如果哪日情急之下需要毁尸灭迹,只消放一把火便可。”
年约五十的指挥同知收回手,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后辈。
“男子扮作女性,总有不周到之处。你要小心点,多说一句话便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此次任务艰辛,你们要多加小心。”
程昱之点点头,睁开眼后从旁取来了铜镜,对着镜中不一样的自己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属下知道。劳烦同知了。”
“不会。那我去找陆千户。”
指挥同知阖上箱子、递给他。
“此去舒华,还请保重。”
“承您吉言。”
送走了指挥同知,程昱之打开从程玉萱那里得到的脂粉盒,尝试着在自己脸上画眉、扑粉。
镜中的人五官比原来更加柔和,看起来更像是女子,而程昱之的肩膀本就称不上宽阔,并不会引人怀疑。
──忘了是哪位前辈说过,戴上人皮面具后就得撇开“自己”,放下所有对角色的计较。
他怔怔的摒住了呼吸,接着解开发冠、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
听说他和阿兄今天中午便要出发去鯓溪。现在这副模样,应当不会被认出来吧?
他按著程玉萱今早梳的发髻弄好了头发,发现镜中的人看起来万分陌生。叹口气,他摇摇头收拾好东西,换上一旁的女子衣裳便离开了。
干嘛要去呢?除了远远的见他一面还能做什么?程昱之想着,却停不下脚步。
◇
“阿弟!”
程羡之从车里探出头,朝慕羲挥挥手。
慕羲让凌云停下脚步,自己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自然而然的拉住缰绳,赵天永站在原地等待。
“东西都备好了,直接出发吧。”
程羡之打量著慕羲,发现他看起来一切安好,放心的呼出一口气:“听闻你昨日出宫门后突然倒下,现在看来没什么大碍。”
“大夫说是有些操劳过度,但并不碍事,让阿兄受惊了。”
慕羲爬上马车,和程羡之并肩而坐。
“从京城到鯓溪,骑马一般只需五日便到了,若是马车可能要再加几日,或许七日才会到。”
“雇马车是为顺道载些书册卷轴,若会耽误也可换乘快马,不碍事的。”
程羡之拍拍自己腿边的木头柜子,有些苦恼。
“你在北境有什么急事要办么?不然为何赶着出发?”
“义父担心苍蛮会趁初春之时入侵,而副将此时不在皑雪寨,才特地吩咐我要快些回去。”
他胡乱扯了个模棱两可的理由,此时突然从车外传来一声白翅的鹰唳。
“我的鹰不知怎么了,我去看看。”
一方面的确是关心白翅、一方面也是怕待在车内又被问有关程昱之的问题,慕羲飞也似的钻出车外,重新骑到凌云背上。
白翅降落在他手臂,不耐的发出啼鸣。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猛禽的脑袋,而程羡之放下了车窗上的布帘。
──一个两个的都有事瞒着自己,究竟把兄长当什么了?洪水猛兽?
程羡之叹口气,再次拿起鯓溪志。
待一行人抵达北门,程羡之才再次掀开帘子,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慕羲让白翅先待在空中,却发现牠的形迹有些奇怪。
牠扶摇而上,却在城墙上的某一角停滞下来,于一个红衣女子身旁不断打转。
平常不会如此,除非是遇到了什么熟人。
女子身着一袭红衣、戴着面纱,不知道是在守望何人才登上高处,却被一只奇怪猛禽缠上。她慌张地想要驱赶牠,白翅却执意要亲近。
太奇怪了,白翅应该没有见过任何住在京城的女子才是。慕羲想着,双指作哨吹出暗号。
白翅放弃了纠缠,俯冲而下。
由牠双翅带起的强风险些将那女子的面纱和斗笠吹走,还好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抓紧了帽沿。
慕羲只来得及瞥见一眼。画著淡红眼尾的那双眸子盛满说不清的情愫,不知道是在等待何人的归来。
──太过相似了。
一个念头闪过,他垂下眼帘,不愿再看。
“你可真是适应良好,这么快就跑出来玩儿了。”
陆仁远出现在程昱之身侧,顺着他面朝的方向看了过去。
“嗯?你兄长?旁边那个是……慕将军?”
他刚搭上程昱之的肩,便马上被拍掉。
“少调侃我。是谁要我扮作女子的?”
程昱之压低声音、拉了拉面纱。
“调侃我不够,这会儿还跟踪?”
其实他也没认出陆仁远,因为对方变成了三十出头的胡子大汉。陆仁远就更不可能认出扮作女装的他了,不知道是哪个小王八羔子跟他通风报信。
“娘子,你这么说可太见外啦。”
毫不犹豫的挥去一拳,程昱之后退两步、确保底下的两人看不到自己之后扯下面纱。
他脸上还是那副自己画的别脚妆容,陆仁远却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人,要不是喉间还隐隐约约有点凸起,他还以为自己的师弟从来就是“师妹”。
天生桃花眼就这么吃香么?不公平啊这个世道!
“你来看他们做什么?昨儿个不是才见过?”
沉默了下,陆仁远端正表情。
“我总感觉你在害怕。”
“……我能怕什么?”
“怕一去舒华就回不来。”
程昱之张张口,没有马上回答。他思索了下,呼出一口气:“回不来,就回不来吧……”
──反正惜之巴不得这辈子都别再看到自己。
“说这什么丧气话,你不想活我可还想活呢。”
陆仁远拍拍他的背,靠在他耳畔道:“有所牵挂,就算身处十八层地狱,也要爬回来才是啊。”
……“牵挂”么?
程昱之苦笑着,重新用面纱遮住自己的脸,伸手入怀攥住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只希望他们再次相见时不要宛若仇人便好,也不奢求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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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结论:女人的直觉才是最可怕的。
程程女装基本上是我的恶趣味啦,但想想,一个由一对夫妇带的商队和一个两个青壮年男子
然后女装部分基本上不是主轴所以太担心被雷到~另外对被雷到的人说一声抱歉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