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是客房,妳可以先去洗澡,等下我把床单枕头换一换,妳就可以休息了。”我
回头看向没有吭声的咏妃,“有办法自己洗吗?”
咏妃挑眉,“如果我说没办法?”
我盯着她那只就算打上钢板还是很脆弱的右手臂,笑瞇瞇地说:“放心,右手不行,
妳还有左手嘛。”
帮咏妃把那个装满换洗衣物和文件的登机箱拖到角落,我接着警告她:“既然寄人篱
下就要认命,不乖的话,小心我把妳跟哈利波特一样塞进楼梯底下的储藏室!”
“你家哪来的储藏室?”
面对毫无幽默感的大美人,我绝望地叹气,“那从阳台丢出去总行了吧?”
咏妃扯扯唇角,算是放晴了。
我松了一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撞妳的是我,一路上摆那个脸色给谁看?”
大美人的心情晴时多云,转眼又是那张冷冰冰的脸。
“我想跟妳一起住,但不是这种情况。”
我脑子一卡,突然冒出一句:“苦肉计可耻但有用嘛。”
面对我接近挑衅的调侃,咏妃完全免疫。她站在旁边,看我打开衣柜翻出新的床单被
套,语气依旧淡漠。“效果不持久。”
“不然妳还想赖多久?”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咏妃没再说话,拉开登机箱开始整理东西。
“……我、我菸好像抽完了,去巷口买,妳随意啊。”
仓皇逃离现场的我真想甩自己几巴掌。
──人是妳硬拖来的,现在又冷嘲热讽,到底想怎样?
说到底我还是觉得别扭。
那夜我们一个睡主卧,一个在客房,没再多聊,像两个同住青旅的陌生人。
三日眨眼而过。考虑到咏妃一个人在家,我放弃冲去接机的念头,打电话跟小义约在
住处楼下面交战利品。
其实那些药妆和零食都不是我要的。我要的只是找借口跟小义说说话,听听那趟没有
我的旅行他是否开心?
面交完毕,小义跟我分享来不及整理的旅游照片。
我走马看花地滑过那些古寺神社坂道石阶,看他在没有樱花和红叶的清水寺前,笑得
春光明媚。
那是好几百张风景照中唯一独照,完全不像自拍。
我明知故问:“你买了自拍棒?”
小义凑上前看了一眼,笑道:“那是我请人家拍的。”
我看着镜中笑得自然,在我眼前反而有些腼腆的小义,直觉想追问些“难道对方很
帅?”之类的垃圾话,想想还是算了,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白目。
事后回想,我当天应该去买大乐透。
那趟面交我们聊得很愉快,可惜时间太短。他赶着要去出版社,而我打算去附近的黄
昏市场看看。家里有个金枝玉叶的伤患,每天吃便当和速食也不是办法,尽管在此之前
我的拿手菜只有方便面加蛋。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重心除了偶尔去服饰店里晃晃,关心一下生意,想到就跟小义扯几
句,其余全摆在咏妃身上。
不过是骨折又不是骨癌,其实没那么严重,不用那么戒慎恐惧小心翼翼──咏妃也不
只一次这么说过我,但我就是无法安心。
咏妃在我心里的形象太过强大,以至于我无法把她跟眼前这个病弱苍白,被车撞飞还
差点爆头的车祸受害者做连结。
光想像就手脚冰凉。
一个月后,咏妃回院复诊,医生宣告情况稳定,但还是要小心保养定期回诊,等待拆
除钢板。前脚才踏出医院大门,咏妃后脚就打电话回公司说要上班。
“……其实妳有入股吧?”我盯着右手看起来正常,但脑子可能不太正常的阎律师。
三两句跟老板销假完毕,咏妃挂上电话,淡淡抛下一句:“太闲容易胡思乱想。”
我鸵鸟地没追问能让阎大律师胡思乱想的是何等宇宙之谜,考虑着要不要顺势赶人,
就听到咏妃说:“感谢收留,晚上请妳吃烧肉。”
连暗示都没用上,按理说我该高兴,大概是太高兴所以第一时间画错重点:“妳是伤
患要吃清淡一点。”
咏妃点头,弯了弯那双漂亮的眉眼。那副近乎乖巧的样子让我有种想一把抱住她的冲
动。
隔天早晨,大美人拎着她的家当搬离我家。
原本调了闹钟要送行的我睡过头,只能盯着冰箱上的字条和那桌买好的早餐叹息。
以后又要一个人吃早餐了──我叹气的原因应该是这个吧。
看护工作被阎老板辞退后,我只好乖乖回服饰店上班。
人软烂久了就会觉得回归正轨的生活格外难熬。虽然我身为老板,以前也很少从早到
晚在店里待满八小时。
幸好店长是自家表妹很靠得住,不然等我重出江湖,发现有人卷款潜逃或老板换人也
只是刚好。
那阵子咏妃常带着饮料点心合法路过。长得漂亮气质又好,就算气场看起来吓人一
点,依旧把店里的小女生们迷得七荤八素,整天翘首盼望女神下凡光顾我们这破烂不起
眼的人间小店。
光明正大跷班逛街的咏妃被我赶了几次不为所动,直到有次我口不择言呛她:“连钢
板都还没拆,妳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到处乱跑,万一又被车撞怎么办?”
咏妃只是冷冷看我一眼,什么话都没回,踩着她的红底高跟鞋离去,顺道带走那条我
想黑箱自用的喀什米尔围巾。
我瞪着大美人翩然离去的背影气得词穷,过半天才转头问表妹:“娃娃,她付钱了
没?”
表妹想笑又不敢,表情扭曲地告诉我:“报告老板,閰小姐刷了五万,说剩下的当储
值。”
“……储个头!她以为这里是超商还是捷运站!”
我气得自行下班,打电话找小义抱怨撒娇约见面,然后在一阵拍拍抱抱的安抚后,听
到一个噩耗。
这家伙又恋爱了。
原来他最近很难约不是我的错觉。
一开始我想说他还在忙稿子,毕竟之前为了把日本行的时间硬挤出来,行程大乱。但
日子一久,以前跟神灯精灵一样搓几下就出现的小义开始时不时地打枪我。
那时咏妃还住在家里,猜想他顾虑咏妃的心情,我就没再勉强。但算算时间,咏妃搬
离差不多快一个月,小义直到今天才答应我的饭局,然后在菜都没上齐的餐桌劈头给我来
一记晴天霹雳。
“地主神社的签给了大吉,说会出现新恋情,真的好灵!”
小义万分自然地将这记烟硝味十足的粉红炸弹混在一室饭菜香里甩到我眼前。
要不是这间川菜馆门窗紧闭,我真的很想来一句:“啊?风声太大我没听清楚。”
刚入嘴的糖醋排骨吃得我满心苦涩,但我还是举著筷子一口一口把据说要提前预约一
个月才能吃到的人间美味吞下去。
我再也不喜欢糖醋排骨了。
“……不好吃的话,我跟你换?”
看着小义眼前那盘红艳艳的宫保鸡丁,我恶声恶气地拒绝:“你是想辣死我吗?”
我们从要加花生米的宫保鸡丁聊到要加花生米的烧仙草,再从黑噜噜的烧仙草扯到一
样黑噜噜的龟苓膏,吃著聊著,没再回头讨论那张恋爱签到底灵不灵。
茶足饭饱,我们从餐厅一路散步到捷运站。
刷卡过闸门时我突然回头,“改天把他约出来吧。让大家鉴定鉴定,省得你又傻傻被
骗。”
要搭公共汽车的小义站在闸门外愣了片刻,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很幸福的笑。
“好啊。我再跟他说。”
我看着那张好像很久没出现过的笑脸点点头,转身离开。
脑袋放空按照身体惯性上车、找座位,直到听见终点站的广播才惊觉坐错方向。摸摸
鼻子下车,我盯着那个显示下班车还有12分钟到站的电子萤幕叹气。
周遭的人都在滑手机。
于是我也合群地掏出手机,点开聊天软件,丢了一句话给咏妃。
──我又失恋了。
隔没多久,咏妃的讯息传来:附近有没有超商?
──干嘛?妳要买什么?
咏妃回答:随便去买点东西,记得拿发票。
盯着“发票”二字,我笑了。
──好,我等下就去买茶叶蛋。妳晚餐吃没?买一颗请妳?
咏妃丢了张生气翻桌的贴图回我,显然不满意超商茶叶蛋这等贵重大礼。
我们一来一往扯著没营养的话题,聊到列车终于进站,带我回家。
说好的新男友联合面试,拖到过年才总算敲定日期。
原因无他,新男友是个满世界到处飞的大忙人。
那天要见面时,我心血来潮翻了下黄历,上头写着诸事不宜。
咏妃看我查出来的手机页面,冷笑一声。
我收起手机叹了一口气,“妳觉得我现在叫他改日期还来得及吗?”
咏妃没回我,刻意凑到我面前解开副驾的安全带,“结束我再来接妳。”
我摸摸又被偷亲的脸颊,瞪她一眼,开门下车。
为什么说了“又”?
不得不说,咏妃是个心机非常重的人。朝夕相处同吃同住的那个月里,除去必要的肢
体接触,她完全没有多碰我一下,就连女性亲友间正常的搂搂抱抱勾勾手都没有。
但在那之后,她只要逮到机会,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相处,用手摸、用脚蹭,各
种调情小动作浑然天成,像是系统内建般熟练度一百分。除了肢体,口头上的调戏也没缺
席。那些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情话,有些狗血得要死,有些深情地让我无言以对,只能仓
皇逃离。
那阵子我常想拎着她回院检查,就怕当初车祸没脑震荡,却被撞出其他后遗症。
我当然抗议过、疏远过甚至生气翻脸过,但鉴于我个人过度狭隘的交友圈和不管怎么
说都是十多年的老交情,真的很难因为这些罪不至死的骚扰和她彻底绝交。
扯了那么多,真正的原因是:看着全心讨好的咏妃,我总会想到一样单箭头的自己。
时日越久,习惯成自然。
于是从牵手、拥抱到变本加厉的亲吻,我们之间大概只差那最后一步。
尽管如此,我仍不觉得自己对咏妃的感情是那种涉及欲望的喜欢。我依旧坚持对小
义的单恋,即便理智万分清楚哪怕我去变性,有生之年也等不到他回头看我一眼。
我们三人没发展成一个三角形的修罗场,却也无法解脱不得超生。
我在忘川畔泥足深陷,而小义已经回到人间,坠入爱河。
那次聚会除了我,还有几个我跟小义共同的亲友。大家约在一间去过几次,印象不
错的居酒屋。
我不愿用高大威猛成熟稳重之类的正向形容词描述情敌,勉强要说的话,大概类似乔
治克隆尼那款──年轻二十岁的版本。
初次见面又带着见亲友的考核性质,免不了简单自介。但除了也叫乔治的英文名字和
在外商工作这种非常笼统的工作介绍,对方没主动透露更多。
怕场子冷掉的我们只能把聊天内容转移到两人认识的契机。
原来他就是在清水寺前为小义拍下独照的掌镜者,那个万恶罪魁藏镜人。
讲述那段经过时,乔治先生严肃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仿佛非常得意一趟日本公
差能拐骗到一个善良无知的好青年。
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下,桌上的酒菜与店里播放的日本旅游节目都成为谈资。
乔治的话很少,但发言还算有脑,更重要的是,不管当时在聊什么、做什么,只要小
义一开口,眼神永远会在0.5秒之内锁定他,误差范围不超过3%。
相识多年,大伙儿都知道小义因为祖上务农的缘故不吃牛肉,点菜时也会有默契地跳
过。那晚不知道是哪个眼歪嘴斜的家伙手滑点了五花牛串烧,小义跟大家聊得正开心,看
到菜上了一阵疯抢,没多想就跟着去拿,结果被新男友截胡。
他眼睁睁看着烤得油亮香嫩的肉串从男友手上转移阵地进了男友碗里。
小义满脸错愕,“不是给我的吗?”
那个混杂错愕与委屈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问的是:“你为什么要代替你爹?”
“你不能吃牛。”
短短五字,小义告别国仇家恨于一身的悲剧萧峰,绽出甜蜜笑意,“对耶我都忘了
……谢谢。”
食物被抢还要向对方道谢,连我这个大口吃肉的旁观者都忍不住想为他叫屈:屈──
整晚相处下来,乔治确实对小义呵护备至。他的优秀表现也让桌边大部分的人都认为
这朵不合时宜的桃花一点都不烂,应该就是那个命中注定的真心人。
全场大概只有我给乔治先生打了59分,认为他需要留校察看再观察。
与其说迷信黄历给的坏兆头,不如说我对那人完美隐匿各种个资的作法,直觉地不信
任。
这是非常社会化的应对,拿来应付客户和路人绝对没问题。重点是那时他们已经交往
快半年,在这种四舍五入差不多等同来见男友亲属的场合,乔治这种防御过当的表现反而
可疑。
我手上没有对方的真实姓名,更好笑的是小义也不知道。
“……你交的这个到底是男友还是网友?”
我的眉头皱到可以夹死一打苍蝇,而小义在散场的居酒屋门口一把抱住我。
他在我耳边轻声安抚:“别担心,我心里有底,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对于小义这类保证,我从来没法放心。
事实证明,乔治先生并不是烂桃花,他是长在绝情谷底的情花,要人命那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