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后来他们搭上了一台载运货物的牛车,摇摇晃晃的走在官道上。赶着车的大哥穿戴着斗篷和蓑衣、很安静,而赵天永还是没能说服慕羲进入伞下避雨。
他坐在牛车的另一端淋雨,只是不断摸著自己的手腕、一言不发。
那儿空荡荡的,很不习惯。
雨滴从他的鬓角滑落,再落进衣服里。
看起来格外狼狈。
若说前几日的赵天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今日便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站在远处见证了他们吵架的过程,赵天永有些出神。
──究竟是什么让这两个人走到这种地步的呢?
那时候将军问他那个不明所以的问题,或许是为了得到什么答案吧。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对他来说都会是一种伤害。
牛车颠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雨势逐渐变小,在进入京城时便完全停了。
赵天永跟车伕道谢,并且塞给他一块银子。
就算雨停了,天空还是灰濛濛的,没有放晴的迹象。
直到两人抵达慕家宅院,慕羲才说了第一句话。
他看着门上悬著的“将军府”匾额,嘴角勾起了一个称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够讽刺吧。”
他说著语焉不详的话语,摇摇头走了进去。
抬头看着那匾额,赵天永瞧了半天也不懂到底有哪里特别的。
他们回来时正是傍晚,慕羲最终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洁癖,脱下溼透的衣服去沐浴了。
“那个……”
赵天永捧著慕羲的溼衣服发愁,而崔泽唤了他一声。
“少爷这是怎么了?浑身湿透又什么也不说……”
“遇上点不愉快的事,但他总会想通的吧。应该。”
想了想,他决定不让这位看起来有点年纪的总管担心。
──但怎么可能没事呢?
将军都已经重新缩进他厚厚的保护壳里了。
哎,为什么会有这么恰好的事呢?命运到底要戏弄人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真的么……那劳烦你一下,跟少爷说外头来了陛下的使节,说有要事通知,还捧著一个大大的锦盒跟一个乌纱帽,不知道是要干什么的。”
崔泽小声地说,而赵天永摆正神色,把装着湿衣服的桶往地上一放,就进浴间去找慕羲。
“将军。”
隔着遮挡的屏风,赵天永用汇报军情的语气唤了慕羲一声。
靠着澡桶出神的慕羲过了一会儿才回应:“发生什么了?”
用上这种语气,应该不是什么无聊事吧。
“总管说,外头有自称陛下使节的人来访。”
慕羲的瞳孔一缩,干脆地从澡桶里起身。
水哗啦哗啦的漫至地上,他草草的擦了下身子,整整头上的冠便去换上正装。
幸好他还没开始洗头,不然就会对陛下的使节失礼了。
他穿着自己的武服就去迎接使节。
那是一个从宫里来的公公,旁边的小太监捧著一个锦盒和乌纱帽。
忍住自己想要皱起眉头的冲动,他朝那人鞠躬:“公公好,在下慕羲,不知公公怎么称呼,此次又是为何而来?”
“咱家姓田,此次为了传递陛下给将军的命令而来。”
他转身从另一个人手上的长匣取出了一张诏书,在慕羲眼前摊开。
“陛下有命,明日一早,靖边大将军慕羲、需著朝服上朝。”
其实慕羲是有朝服的。
准确来说,是慕卫青留下来的朝服。
反正大将军的品级没有变,他现在的身量跟慕卫青又差不多。他当初便是穿着亡父的朝服去受封大将军之位。
走个形式罢了,也就朝中那些遵循繁文缛节的文官会在那里斤斤计较。
“敢问公公……是有什么一定要在朝中商讨的要事么?”
慕羲从田公公手上接过了锦盒,心头一沉。
不想回京就是因为怕被卷入宫廷的暗潮汹涌,但麻烦事总是会自动找上门。
“陛下说,将军就安心上朝就好,明日要商议军务,事关重大,还请将军上朝时仔细考虑之后再发言。”
田公公把手收在宽袖里,朝慕羲鞠了一躬,吓得他连忙也弯下自己的腰。
“这些就是陛下要小的转述给将军的所有内容。那么,告退。”
──皇家就是任性,总让别人做他们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辛苦公公了。”
慕羲将一个小小的锦袋塞进田公公手中,重新弯下腰鞠躬。
“还请将军保重。”
躬身等待马蹄声和脚步声远离,慕羲抱着锦盒及纱帽,微微出神。
──明天要上朝。他也要去宫中。那……会不会遇到他呢?
慕羲发现自己无法想像那个情形,还有在那个情况下自己会做些什么。
“将军,他们走了。”
赵天永轻轻地说,把手放在慕羲的肩上。
“给我吧,我帮您放好。”
“嗯。”
慕羲直起身子,把锦盒交给赵天永,自己却拿起了乌纱帽端详。
“我明天要上朝。”
“啊?是。”
赵天永发出了惊讶的音节,却是对慕羲已然平静下来、毫无波澜的语气。
“那将军……要先回去继续沐浴么?我已经吩咐灶房备晚膳了,但应该没那么快,可以回去把澡洗完。”
跟了慕羲这么多年,他深知慕羲的洁癖有多么严重,且现在也需要一点能让他放松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不出所料,慕羲果然点了点头。
“把它们放在我书桌上吧。”
于皑雪寨镇守七年,慕羲身上的伤主要集中在四肢。大多数的伤都是他自己处理的,仅剩疤痕而没有什么后遗症。只是看到的时候总会想起过去的各场战役、血污的腥气,还有死去同袍的脸。
他把自己浸入水里,憋住气。
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但他实在是很疲倦。
陪伴他七年的父亲遗物就这样失去了,过于轻易和令人绝望。
吐出一串泡泡,慕羲把头探出水面。
他用左手指尖摩娑著右手手腕上的白色疤痕,再次想起傅添晨死去的那一战。
“如果那天我也死了的话……”
他喃喃,声音飘散在空气中弥漫的白烟里。
“就不会像这样,被迫要对你说出那样的话了吧……”
“知道吗?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粉饰太平。在我看来,你欺骗我而没有跟我坦承,还嘻皮笑脸的跟我相处,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粉饰太平。”
“──你有没有那么一瞬觉得,我没死,真是太可惜了?”
“既然事实是这样的,那我们这辈子还是别再来往了吧。过去的那些都一笔勾销,我们就此别过。”
短短的二十载中,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重话。
也是第一次对亲近的人说这种话。
──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他有些出神。
或许,要问的是“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呢”。
只是话到嘴边就被强烈的愤怒和不甘所影响,成为了伤害人的利刃。
那自己在京城还有什么值得挂念的?
父亲和母亲的墓?没有人的慕家大宅?还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皇上?
“罢了,多想无益,明天还要上朝呢。”
他摇摇头,放弃了无解的思考。
──啊啊,又在逃避现实了。
慕羲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对自己的嗤笑。
◇
“你看是要去附近的市集转转呢,还是要在这里等我。”
慕羲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十分不习惯的甩甩袖子。
“希望早朝不会太久,那里面实在是太压抑了。”
他小声的和赵天永说,抬头望了一眼华丽的宫阙。
“我去附近转转,顺便帮您带点吃的吧。”
翻身骑上了凌云,赵天永安抚的拍拍马脖子。
“两个时辰后我再回来这里。”
“好。”
点点头,慕羲转身走向宫门,并在出示将牌后被迎了进去。
确定他进入了宫中,赵天永才调转马头往市集的方向走。
走没几步,却遇上了踏着缓慢脚步的程昱之。
他的脚步十分沉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的,目光盯着地面而魂不守舍。
赵天永眨眨眼,并没有打招呼的打算。
虽然不知道程昱之是否是“顾念旧情”,但将军看起来已经不想再跟他往来了。
他们能不再遇见是最好的。
“今天朕想跟诸位商议……有关舒华和苍蛮的问题。”
慕羲站在武官的队列中,承受着来自周遭官员的指指点点。
一个从未出现在朝堂上的人出现了,那些总是顾忌东、顾忌西的官员们自然十分好奇,却又不敢直接询问。
而在冉雍这样说之后,周围那些人突然都安静了,视线也移到年轻的皇帝身上。
“做什么这样看着朕?先皇在世的时候为了外患的事焦头烂额,也曾特别增强边防和增加兵士。朕不过是想替先皇完成他来不及做的事罢了。”
冉雍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有节奏地敲打着,而慕羲主动打量起他的面容。
不过二十四岁而已,冉雍的眉心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
虽说因为慕家灭门一事让他对冉雍带有极大的成见,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确是个能干的皇帝。
他不但快刀斩乱麻的平定了西岸上的贼寇问题,也大刀阔斧的裁减了禁军中的冗兵,让那些草包般的世家公子再也无法靠着祖上的庇荫不劳而获。
虽说边疆的沉疴还是存在,但他才上任多久?
七年。
跟慕羲在边疆待的时间是一样的。七年的时间,他在与苍蛮和皑雪军的争斗中坐上了大将军的位置,而冉雍则已经准备好要正式向苍蛮和舒华进军。
“臣认为,现在不到向外大动干戈的时机!我朝尚未完全稳定下来,上次的鯓溪太守叛变不就是证明了这点么,请皇上三思!”
文臣那边有一个白须的老先生跪下叩首,慕羲朝他看去,却看到了一个很久没看见的人。
程羡之。
年轻的文官站在那儿,若有所思。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这几年的努力并没有让我朝的情况获得任何改善?”
冉雍的手指顿住,回荡在大殿上的“扣、扣”声也停下了。
“至于鯓溪太守的部分……难道不是应该尽快处理掉苍蛮问题的信号么?”
似乎总是没有人猜得到冉雍在想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战战兢兢、鸦雀无声。
就像慕羲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
“我朝最大的外患还是在南方和北方,也就是舒华和苍蛮。”
等了一会儿没人出声,冉雍便自己说下去了。
“这两年作物丰收、也无太大的天灾人祸,到了该向外动兵戈的时候。不知道诸位觉得……先从哪里开始好?”
他往前倾,双手交叠著撑住自己的下颔。
“你们好好考虑。”
好好考虑……考虑要先攻哪里么?
慕羲沉默地摸摸自己下巴。
昨天田公公说了什么来着?
“明日要商议军务,事关重大,还请将军上朝时仔细考虑之后再发言。”
怎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呢?
思考到一半,慕羲再次抬起眼,却撞上了冉雍的视线、险些呛到。
两人对视了几秒,冉雍用一种慵懒的语气问道:“慕将军,你觉得应当如何?”
全部官员的视线集中到慕羲身上,慕羲感觉背上的寒毛全都竖起。
──冉雍特别把他叫来,是想要他说些什么?
没有时间思考了。
慕羲单膝跪下,双手抱拳。
“臣认为,苍蛮的王帐在草原上不停移动,冬天正是食物缺乏之时,王帐不知道去了哪里,难以搜寻。且我朝兵士难以适应北方关外恶劣的气候,唯有在夏天、最温暖的时节才适合向草原进军,否则兵士们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导致战力下降、战损也会提高。”
顿了一下,慕羲继续说:“近几年来,苍蛮对苍雪关的进犯并没有加剧的情况,相信我军可以继续抵挡其攻势。所以,还请皇上先考虑如何处理舒华。”
“看来慕将军对绥边一事很有信心,朕就信你一把、先攻舒华。”
冉雍坐直了身子。
“慕卿平身。先攻舒华,不知诸位是否有人觉得不妥?”
“陛下,请您三思啊。近年风调雨顺,也就更该好好建设我朝,为了之后朝外扩张做准备啊!”
那名文官还跪在地上,继续说著劝言。
“慕谦君一案事发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舒华肯定虎视眈眈地等着我朝进攻苍蛮之时,并且想要趁著那时进犯我朝。我们没有时间等了。”
冉雍的语速略微缓慢,所有人都在猜他是不是在暗示著什么。
慕羲觉得很无力。
不如跪回去好些。周遭的视线又开始朝自己身上聚集过来……
“想慕卫青一片赤胆忠心,却被慕谦君这种通敌叛国者所连累……朕真替他感到不值。若不是失了这么一名大将,还怕拿不下苍蛮跟舒华么?”
发出了不屑的嗤笑,冉雍挥挥手。
“总之,除非你们能够拿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说词来说服朕,不然朕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慕羲低着头,瞳孔却是放大了。
这么说,冉雍的立场其实是……
“还有人有意见么?没有的话就散了吧。”
站起身,冉雍一甩龙袍便宣布散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
“朝廷上决议要先攻舒华。”
张玄撞开了门,劈头就是这样一句话。
在京城里的锦衣卫都聚集在皇宫的集会所中,等待着指挥使的指派与命令。
多事之春,有大任务要派人去办。
大约三十个锦衣卫皆著飞鱼服,安静的分散站在集会所中,唯有指挥使一人是坐着的。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主位上戴着半脸面具的锦衣卫双手抱臂,暴露在空气中的眼里流露出一股冷漠。
“先攻舒华,意味着我们必须要派人调查舒华王朝的相关事物。”
朱钰用指头在大腿上轻轻敲击,思考了会。
“陆仁远、梁惠元……还有邵千琅,你们三个会说舒华语,谁愿意去?”
鸦雀无声。
程昱之站在一根柱子旁,放空了脑袋。
张玄站到他旁边,静静地听着。
被朱钰点到的三个人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没人开口。
“在舒华,应该是要注意不能暴露行踪跟如何取得重要情报。”
看没人开口,朱钰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舒华民风剽悍,被抓到不知道会被如何对待。我懂你们犹豫的点,但必须要有人接下这个任务。”
“我去吧。”
陆仁远站起身,朝朱钰鞠躬。
“我愿意前往舒华。”
“其他两位?”
“建德是我们之中最有能的,便让给他了吧。”
点点头,梁惠元拱手将差事让了出去。
“那就交给陆师兄了。”
紧跟着梁惠元的句尾,邵千琅很平静地说。
“陆仁远,你还想要谁跟你一起去么?”
朱钰再次回到双手环胸的姿势,翘脚问著。
没有直接接下话茬,陆仁远往程昱之看了过来。
“欸,陆师兄在看你。”
张玄再次撞了程昱之的肩,成功让他抬起脸。程昱之的目光和陆仁远交会,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若师兄不嫌弃,我愿意跟着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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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程程要开始跑主线任务了。
我家编辑:你断在这里有一种噎著的感觉……
对我们噎著等十七章吧(被打
基本上舒华算是过渡,应该不会写太多章……应该(。
而慕羲不会去舒华,他有自己的边疆要顾。
噢对了顺便再卖一下编辑的危险发言:我觉得程昱之可以再更惨一点,慕羲就不用了他实在
对所以……(顶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