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义父,我要回京城扫墓。”
那天过后,傅宁安不敢去找慕羲,慕羲也没有主动来找他。再过了三天,慕羲进入监军帐,却劈头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张张嘴之后吐出:“好。”
“我带着赵天永跟白翅回去,会尽快回来,如果有什么事情会再传信。”
慕羲的声音很平静,说完之后便转身走了。
傅宁安没有听出任何的愤怒或怨怼,但慕羲不等待回应就直接转身的举动,或许就包含了某种程度的愤怒吧。
──他会恨我吗?恨我把真实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想着,忍不住怔怔的出了神。
◇
凌云的蹄子踏过破土而出的嫩芽,哒哒的往京城奔驰。
赵天永从没有跟着他回过京城,准确来说,他根本没去过京城。
他的出生地在梅州里的一个小村庄,离皑雪寨不过半日的距离。
“那天问了你奇怪的问题,吓到你了吧。”
这是三天来慕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可能跟你说的一样,说不定……”
他已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慕羲却又掐断了话头。
一夹马腹,慕羲催快了凌云的步伐。
赵天永梗了一下,忘记跟着催马上前。
──所以那个问题到底是为什么问的?
“将军!”
花了几日,他和慕羲抵达慕家大宅。
崔泽看见慕羲时没有太过讶异,而是很平静地把他们两个请进宅子里。
“少爷,您没说要带人回来……”
崔泽像是在寻找恰当的措辞,被慕羲挥挥手打断。
“没事,你寻一床被子来。”
他说:“看他要打地铺还是跟我睡床上都可以,反正扫完墓就得走,无妨。”
“是。”
赵天永没有说什么,反正一切听慕羲安排就是了。
他听闻过慕家被满门抄斩的事情,进而猜想到为什么宅中很多院子都被封起来。
──不需要的东西没有开着浪费人力的必要。
“将军,我还是打地铺吧。”
当晚,抱着那条棉被,赵天永迟疑了很久之后这样说。
还是别跟将军睡一张床吧,他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亲兵啊……出征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睡过地板,应该无妨。
“好。”
睡在地上果然没有办法深深陷入睡眠中。
几个时辰后,赵天永半睁着眼睛,却感觉到慕羲的脚踩上地面。
“……将军?”
现在不是三更半夜么?
“啊,抱歉,吵醒你了么。”
慕羲收回腿,坐在床上。
“我有些睡不着。”
他们上一次这样深夜谈话还是在七年前的那个雪夜。
赵天永把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悄咪咪的打了个呵欠。
“我也睡不着。”
“你会想……知道我前几天为何发那么大的火吗?”
他什么都看不到,触目所及皆是黑暗,而慕羲的声音穿透黑暗、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短暂的想了下,他回答:“会。”
这样看起来是慕羲想要跟他讲了,不听好像不太好吧。
“──我家、慕家不是在七年前被满门抄斩了么?”
慕羲的语气很平静,表现得事不关己。
“前几天,义父给我了一份调查文件,告诉我当初灭门的真相。”
“如果有一个人,你很熟很熟的人。某一天,突然跑来杀了你全家老小,却留住了你的命。你觉得那是为什么?”
赵天永突然想起了前几日慕羲问他的问题。
“你还记得程昱之吧?就是上次来皑雪寨养伤的那个锦衣卫。”
顿了下,慕羲继续说:“是他让我家破人亡的。”
赵天永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慕羲感觉到他动了,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啊?”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我觉得……心情很复杂。你懂吗,你的竹马──竟然是让你失去所有东西的元凶。”
慕羲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没有灭门的事件,我原可以在京城好好长大成人、在父亲的庇护下学会更多的东西,在足够成熟的情况下学会该怎么样承担责任,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莽撞而害得其他人失去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讲些什么好。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哎,跟你说这些好像也没什么用。睡吧,闭上眼睛总会睡着的。”
慕羲一旦为事所困,便会想要找人倾诉,却又固执地想把所有东西都藏在心底。就算要说,也会自顾自的开始、自顾自的结束。
他不想得到回应、不想接受别人的指手画脚,但还是希望有人能理解他、告诉他“你说的没错”。
多么矛盾。
……好友突然变成了仇人,该怎么办呢?
赵天永睁眼瞪着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那毕竟是将军相处起来很愉快的唯一一个人啊……
“天永、天永!”
慕羲摇了摇赵天永的肩膀,而他在地上咕哝了几声,猛然坐起。
还好慕羲闪得快,不然大概会发生额头撞额头的惨剧。
他顺势站起身,放任自己的亲兵一脸迷茫的左右张望。
已是日上三竿。
“你要跟我去扫墓吗?”
洗漱完,慕羲边打呵欠边问。
“今天看起来会下雨,早去早回吧。”
受到影响,赵天永也打了个呵欠。
“我待在这里无事可做……跟你去或许还能帮上点忙。”
用过崔夫人准备的午饭,两人便带着准备好的鲜花、素果和三牲上路了。
天色其实还很明亮,似乎不会这么快便下雨。
“在城外,有一段距离。”
慕羲这样说著,少见的雇了一辆车、缓缓地往城外驶去。
马车驶不进狭窄的兽径。
那天收拾完满地狼藉,慕羲把除了自己父母以外所有人的尸骨都扔进了一个坑里,胡乱地丢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是他最后的仁至义尽,同时也急匆匆地想要告别自己的荒唐噩梦。
唯有慕卫青和邱忆雪的尸骨被他珍而重之的带到城外、挖了个坑好好埋葬。
那是慕卫青对邱忆雪表明心意、发誓要娶她进门的地方。
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时来过这里,坐在慕卫青的背上一起看夕阳西下的景色。
多么的幸福美满,到最后却成了逝去而唤不回的景象。
慕羲熟练地拨开半人高的草叶,一步一步向上走。
提着一篮子水果,赵天永跟在他身后。
这条路看起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走了,地上铺着厚厚的枯叶。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赵天永看见了孤零零的墓碑。
它竖立在一颗大大的榕树下,做工却显得有些粗糙。
石碑上是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墓中人的名讳。
他听到慕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墓前跪下。
放下手中的篮子,赵天永拿出了镰刀,开始清扫周围的杂草。
慕羲也开始清扫杂草,并在结束后拿起毛笔和朱砂,细细地描过墓碑上的字。他一言不发,面色甚至有点沉重。
赵天永陪在他旁边,时不时朝天空望去,观察著逐渐昏暗的天色。
好像要下雨了。厚厚的积云,还有闷热的空气。
他仰望天空,慕羲已经维持跪姿很久很久了。他并没有不耐烦,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应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将军。
“将军……”
他非常小声地唤著,慕羲的背却狠狠地抖了一下。
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睁开了闭上很久的眼,有些迷茫的打量四周。
──再怎么美好的梦,醒来后终究是回到脚踩着的现实。
“啊。”
赵天永没有打断他“醒来”的过程,而是动了动僵硬的胳臂。
慕羲则发出了短暂的音节,清醒过来。
“抱歉,我有点……”
“将军,没关系的。”
赵天永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掐断了慕羲欲言又止的话头。
“啊。看来快要下雨了。”
慕羲抬头望天,喃喃自语。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接着朝赵天永挥挥手。
“你先下去看看有没有人会经过,给点银子请他们让我们搭个便车吧。我把东西摆好就走。”
不确定他这么做是否有别的用意,赵天永点点头后便去了。
没有带伞,运气不好的话怕是要淋成落汤鸡。
他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入那条兽径,留慕羲一个人继续跪在墓前。
慕羲直起上半身,却是伸手拥抱了墓碑。冰冰凉凉的,和他现在的心境一样。
──父亲、母亲,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这几年都有特别回来扫墓,但除受颁大将军那次以外都没有踏入京城。
或许是惧怕那些物是人非的所有,又或者是有些惧怕见到会让他想起过去的所谓故人。
虽说是故人,但怕被牵连的人早就跟他断绝往来了,最重要的“故人”只剩下程昱之一个。
但现在好像连回京城的理由都没有了。
他维持着拥抱墓碑的姿势,脑内思绪万千。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才察觉自己的失态,边转头边道:“没有人经过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然后便保持着转过头的姿势定格了。
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程昱之没有料到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今天的慕羲难得有戴冠,他没办法一眼就认出他的背影。但还有谁会这样拥抱慕卫青的墓碑呢?
认出来的那个瞬间,他其实还是有机会转身逃走的,却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呢?是想着早些撕破脸、早些解脱么?
他几近停摆的脑袋里闪过这样两个问句,便沉寂了下来。
而当慕羲把他认成别人时,他僵在了原地。
转过头来,慕羲在对上眼的瞬间和他一起凝固。
昏暗的天空甚至刚好飘起了小雨。
他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
──该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开口打招呼,像上次一样假装忘记自己做过的事、跟过去一样同慕羲讲话么?
做不到啊。
从慕羲的反应看来,他知道了。
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害他失去了哪些东西。
他很想转身落跑,但双脚却像生根似的,微微颤抖著不肯听话移动。
──或许慕羲也在等自己开口辩解?
脑子里闪过这样的想法,很快便被否定了。
怎么可能呢?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怎么还奢求得到原谅?他想。
“你来做什么。”
慕羲打破了沉默和尴尬,语气生硬。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让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另一个噩梦,再也无法脱身。
如果可以选的话,谁会想要宛若噩梦般的现实呢?
“我……”
程昱之说了一个字,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张开嘴又闭上,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还带着束花……”
他打量著程昱之手上那束白花,放开墓碑、直起身子。
“少在那里假惺惺的故作姿态!会变成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
来自慕羲的、愤怒的情绪像海浪一般飞快的打上来了。
程昱之觉得自己像是海岸边用沙堆成的房子,一冲就散。
仿佛溺水一般难受。
“我发现我好像从来都不懂你。”
刻意忽视程昱之似乎有什么隐情的沉默和抿起的下唇,慕羲硬着心肠继续说道:“我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但没想到你居然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没有!”
他握紧双拳,终是出言否定。
“你有。”
与程昱之相反,慕羲的语气却是十分镇静且平稳的。
他以为自己会更加愤怒和激动。
“不然是谁让慕家被诛九族的?”
对。是他。
程昱之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反驳。捏着花束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努力不毁坏要供给慕卫青的花。
雨势逐渐变大,榕树的树冠终是挡不住雨水的侵袭。两人都没有带伞,站在雨中对峙。
“当初我和你说过:‘只要不伤天害理,那谁还能管你想做些什么’。好吧,我从来不知道你的‘本心’是这样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是多么的平板和疏离。
“做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还跟我有说有笑……你还是不是个人啊?”
雨水渗进里衣,程昱之的心也逐渐湿透了。
“我都不懂你为什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跟我有说有笑。”
有雨水滑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知道吗?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粉饰太平。在我看来,你欺骗我而没有跟我坦承,还嘻皮笑脸的跟我相处,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粉饰太平。”
“呐。说句话吧。”
他笑着,却比哭脸还要难看。
“──你有没有那么一瞬觉得,我没死,真是太可惜了?”
“不是……”
程昱之那舌灿莲花的口才完全派不上用场。他脑内一片空白。
“不是这样的……”
支离破碎的语言,还有同样残破不堪的自己。
他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辩解的立场。
──错了就是错了啊。被他讨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
究竟还想辩解些什么呢?
“够了。我不想听。”
慕羲起身,动作俐落地把所有鲜花素果扫进了篮子里。
“既然事实是这样的,那我们这辈子还是别再来往了吧。过去的那些都一笔勾销,我们就此别过。”
他左手拎着篮子,右手紧紧抓着从手腕上取下来的佛珠。
“惜之,听我说,我……”
噩梦成为现实,程昱之慌了,想要解释脑筋却一片空白。
完全不给回应,慕羲经过他身旁要走向兽径。他慌忙之中想要去拉慕羲的手腕,却勾到了他手中的佛珠串。
两只手没有相互接触,但陪着慕家两代走过很多时光的珠串却在拉扯之中断裂、圆润的木珠啪嗒啪嗒掉了一地。
慕羲的脑中空荡荡的,看那些木珠四散著往草丛或者水漥中滚去。
“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都不要试图强夺。”
慕卫青的忠告还在耳中徘徊。
方才指责程昱之时,慕羲的心情仅在一开头波澜起伏了下,后面便平静了下来。可能自己从来都不曾得到他的友谊吧。
但此时的他再也无法冷静。
“你到底要逼我到什么程度才甘心!”
他嘶吼,脸上是一道又一道蜿蜒的雨水。
一股气上了头,他把自己手上的线段往水泊里一甩,转而拉出一直珍之重之挂在脖子上的坠炼。
“一定要我说的这么白你才甘愿么?好啊。你下次若是再出现在我面前……下场就跟这东西一样!”
他伸手一扯、扯断了挂绳,用尽全身力气把坠炼往旁边的石头上一砸!
啪擦!
它被砸得粉碎。
程昱之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那坠炼一起碎裂了,轻易而沉重。
啊啊,比梦里还要痛呢。他麻木地想。
拂袖而去,慕羲把篮子塞进在远处不知站了多久的赵天永怀里,也不钻进他的伞下、就这样往山下走去。
赵天永打着一把从路过商队手中买到的油纸伞,怔怔的望着程昱之跪倒在地的身影,出神了很久。
──为什么这么刚好呢?老天爷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让这种事情发生?
程昱之跪倒在水滩里,喉咙干涩。而那束花被他扔在脚边。
他用颤抖的手指捻起一颗滚落在自己脚边的木珠,握紧之后摀住脸发出了一声嘶吼。
像是负伤的野兽一般。
赵天永不忍再看,闭上眼轻轻转身,再次去追慕羲的背影。
雨势还在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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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吵架部份时我的内心又是纠结的(咦为什么说又),伴着草东“还想和你谈论宇宙和天空,或是沙滩里的碎石和人生”的歌声,写下了本文第一个痛成这副鬼德性的东西
浅谈一下那时候构思这场争吵的感觉好了。
要怎么样夸大那个冲突感呢?要说些什么、谁在意的是什么……我花了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来思考这件事情,最后却草草了之。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浅显的词藻、平淡的口吻来叙述这件事情,因为不管怎么样都好痛啊。要保留多少没说出口的话、要写什么样的细节,总之,好难。
或许是觉得自己不成熟的文笔撑不起作为本文最大转折点的争吵,我逃避了一些时间不愿意下笔。
但幸好最后还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了(笑
基本上我最后一次认真修改时有感觉到浓浓的窒息感,还算满意。
◇
我家编辑说:哎赵天永好像有点电灯泡但又好像是必须要存在的。
对这点我要做个来自亲妈的澄清:赵天永就只是个笔直笔直的、不可能弯掉的“邻家大哥哥
好像一个不小心mur太多了XDDDD
希望玻璃渣不会太刮胃(继续顶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