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早晨还有些凉意,货车行驶在郊外的公路上,两旁尽是辽阔的草原,偶尔出
现几棵树聚集成一小片树林,或私人农牧场的木栅栏。
货车的轮胎辗过一个路上的石子,颠簸一下,屈著身体挤在货物之间的他额头撞到坚
硬的木箱,梦呓般地呻吟一声,勉强睁开眼皮。
微弱的深绿色光线从左边的上方渗透进来,他稍微转头望向上方,伸手触摸到像布一
般的质感,然后他努力移动身子腾出一个空间坐起来,手摸了摸头的左后方,那里比刚才
撞到的前额右侧还痛。
摸著疼痛部位时,他注意到头发是湿的,而且不仅头发,他全身都湿透了,所坐的那
块空间甚至积了一滩水,没有弹性的衬衫与西装裤贴在身上相当不舒服,皮鞋里似乎也都
是水,于是他脱了鞋子把水倒出来。
藉著透过帆布照进来的幽暗光芒,他看了看身边,再掀起帆布没有被绳索固定住的地
方偷看外面,确定自己在一辆货车上。眼前尽是草原和树林,单调的郊外景色映入眼中。
“这什么鸟地方……”
他纳闷地喃喃自语,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昏倒在一辆货车上。
“呜……”
回想引发头痛,令他不由自主弯腰按住额头呻吟。
──夜晚。天很黑。
──他走出一幢建筑物。
头好痛。
──有个东西打穿玻璃。是子弹!
──快逃!
大脑仿佛启动自我保护机制,用头痛阻止他回想,在缺乏维修的乡间道路上不断震动
的货车也加重晕眩感,他抱着疼痛发晕的头蜷曲著,最终依然敌不过身体的不适,只好放
弃回想。
虽然只看到几个一闪而逝的画面,但至少他知道他有人身危险,或许那就是左侧头伤
的原因:有人打晕他,丢在货车上,打算把他载到某处去,很可能是要“处理”掉!
如此一来,司机也许是敌人的同伙。他可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乖乖被载到目的地去
。
得在司机发现他之前赶快下车!
想是这么想,但是他拉开帆布,看着不断往后退的路面,心里又胆怯起来。毕竟是开
在这种荒郊野外,车速好像挺快的,不知道跳下去会不会受伤?
他拿不定主意时,货车忽然停了,他随着煞车的惯性运动往后撞上木箱,他揉着撞到
木箱锐角而疼痛的腰,听到前方有牛哞哞的叫声,接着是几声喇叭响与男子大喊“嘿!快
走开”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货车遇到牛挡在路上,过不去只好停下来。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赶紧掀开帆布爬下车斗,弯腰屈膝压低身子从货车右侧偷
看前方,挡住去路的不是一两头牛,是一大群,牧牛人正慢条斯理地拍牛屁股赶牛,一点
都没有理会不耐烦的司机。他乘机溜到路旁的草丛中趴下,不敢乱动,以免司机没发现他
,却被牧牛人看见。
尽管牧人催促牛群快走,但牛还是走得不急不徐,十多分钟后才终于空出一边车道,
货车稍微弯一下绕过牛,扬长而去。
等到远离的货车变得像豆子那么小,他才爬起来坐着。一阵刮过草地的凉风吹在湿湿
的身上,他不由得抱起双臂抖了抖。他脱了湿漉漉的皮鞋,衣服和裤子也湿得能拧出水,
他把衣裤脱了稍微拧干再穿上,照这状况推测自己要不是曾经淋了一场大雨,就是落水,
然后被载到这里。
思考到这里,他发现两个大问题。
──他想不起是谁要对他不利,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试图回想,可是连个线索都没有,根本无从想起。他摸遍身上的口袋,想找个有标
志或名字的物品,但衬衫口袋只有一只钢笔,西装裤里也没有皮夹或手机之类的东西,只
有两张小额钞票和几个零钱。
他拿出那支钢笔仔细看。钢笔的笔盖与笔身都是深色木头制成,笔尖等金属部分也是
古铜色,与木纹融为一体,不是一般看到会反光的塑胶或金属光泽;笔盖前端刻的一串小
字“Montegrappa”,以他贫乏的印象,应该是不便宜的品牌。
脚上穿皮鞋,还有西装裤和衬衫,看起来像是普通上班族,不过左手腕上湿透之后还
依然正常运作的格拉苏蒂表和这只钢笔若不是假货,表示他应该身家不少,搞不好是个高
级主管……或是黑道里的高级干部?因为一般上班族应该不会落到他这种情况。
但应该不会有黑道人士什么都没带,只在胸前插一支钢笔吧?好歹该带把枪还是刀…
…不过如果他曾被敌人抓住,身上也不可能有武器。
他拔开钢笔盖,里里外外都看一遍,还把笔身转开来看,里面只有墨水匣。他还以为
这支笔可能藏有机关,可以当成武器或是暗器使用,看来是他想太多了。
他自嘲地笑一声,把笔插回口袋。
既然想不起来,再怎么瞎猜也无济于事。长时间缩在货车上搞得全身又酸又痛,他稍
微伸展一下身体,慢慢站起来,沿着货车前进的反方向走。
太阳逐渐升高,阳光把他全身烘得半干,但也让他口渴,肚子又饿,走了好长一段路
都没见到半个人,连屋子也没有。他开始怀疑往回走是个烂主意,可是来不及了,都已经
走了两个多小时,回头更花时间,只能继续前进。
他坐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背靠着树干无力地仰起头,嘴巴努力挤出口水润润口腔。
他决定坐在树下等车来。既然有一辆货车会走这条路,就应该会有其他货车才对,而且更
重要的重点是──他走不动了。
坐在树下吹着凉风,他搔一搔几乎干了的头发,一边想要编什么理由使下一辆货车司
机让他上车,一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但在这种乡下地方,只要换个名字编个谎,就能重新
开始新生活,不管之前惹到什么人,应该都很难找到他;剩下的,只要躲着警察就行了。
没错,绝对不能被警察发现──他不知为何有这个念头,而且非常强烈,总觉得要是
被警察发现了肯定没好事。
他先随便想了个假名。就叫丹尼尔‧华特好了,非常普通的名字。接下来,如果拦了
车,对方一定会问去哪里……但他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连随口胡诌一个地名都没办法
。
他苦恼的时候灵光乍现。现在年轻人好像流行打工换宿,他决定利用一下这个潮流,
不过他又看看自己的穿着,摆明了很不像是专程来找农场做工的。他只能祈祷乡下农人不
会太多疑,就算被当成城市土包子也无妨,至少得先找个安身之处。
在树下坐了好一会儿,他又累又饿又无聊到快睡着时,终于有一辆沾满尘土的老旧小
卡车从左边开来,他连忙站起来到路边挥舞双手,小卡车也靠着路边停下。
副驾驶座上头发斑白的中老年妇女第一眼看到他左肩上扩散的红色,讶异问道:“唉
呀,你流血了?”
坐在驾驶座、嘴唇上蓄著灰白交杂小胡子的男子听了也探头过来,看了他的肩膀,道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已经没事了。”他赶紧回绝,“方便让我搭个便车吗?”
“你可以坐后面。”男子的姆指指向后方的车斗,“你要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他说出刚才想到的理由,“我只是想找个农场打工换宿,可以
载我到最近的农场吗?”
“原来是要打工换宿啊!”妇女看起来毫不怀疑就相信了,笑咪咪地道:“那不如来
我们这儿好了。我是珍妮‧威廉斯,这是我先生乔治,我们也有一个小农场。”
“我是丹尼尔‧华特。”他说出预先想好的假名,“谢谢威廉斯太太,能遇到你们真
的太好了!”
珍妮呵呵笑,“叫我珍妮就好了。”
“你的行李呢?”乔治看了看他的身边。
“噢,我刚才被抢了。”他──丹尼尔耸了耸肩,用蛮不在乎的平淡语气道。
“那真糟糕!”珍妮大惊失色,转头对丈夫道:“得报警才行!”
“不不不、不用报警!”丹尼尔慌张地摇动双手,“我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只是一些衣服而已,没有重要的东西,不用……不用惊动警察。”
“真的不用吗?”珍妮还是一脸担心,“抢你东西还打伤你……真是可恶的歹徒,应
该要叫警察把他们抓起来。”
“不用不用,真的,没事。”他露出笃定的微笑,“而且警察说不定也懒得理,真的
没有重要的东西。”
“真的没关系吗?”珍妮依然忧心忡忡。
“没关系、没关系的。”丹尼尔开始后悔拦下这对老夫妻,这位太太真囉嗦。
“算了,他说没事就没事,妳别说那么多。要走就上车吧!”乔治往后面指。
“谢谢你们!”
他笑着道谢,跑向小卡车后方,看着不低的车斗,不知该从何着手才能上去。乔治从
后视镜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模样,索性下车来帮他拉开车尾门的栓子,让他爬上去。
“谢谢。”他边道谢边爬上都是尘土的车斗,坐在几箱蔬果旁边,深色的西装裤与皮
鞋沾上尘土,变得白白花花的。
乔治回到车上目视前方开车,同时对旁边的妻子道:“那小子,竟然穿皮鞋和衬衫来
,妳相信他真的是来打工换宿?说是来拉保险的路上被抢还比较可信。”
“你别那么多疑嘛。”珍妮笑道:“路加福音第十章说要爱你的近人,耶稣不是问了
:‘谁是你的近人呢?’就让我们当他的‘近人’吧。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好让人觊觎。”
“好,都听妳的。”乔治先是无奈摇头,然后露出一口黄牙笑起来,“那我们得让他
好好了解农场是怎么回事才行。”
小卡车从道路分岔点转进一条更窄的小路,坐在货车车斗上的他闻著青草与泥土的气
味,心情终于放松下来。看样子这两个乡下人相信他的话,那他就可以在农场赚点钱之后
再做打算。
蓝天衬着白云,凉风吹弯了成片野草,他觉得好像很久没有如此悠闲,或许住在这里
也不错。他认为自己是农场最需要的年轻人手,老夫妻应该会同意让他长住。
小卡车在草原小径上摇摇晃晃,像摇篮一般的晃动加上安心,让他趴在一箱蔬菜上睡
著了,直到珍妮摇醒他,“到囉,丹尼尔。”
两只他不知道什么品种的狗在卡车旁边兴奋地对他跳着吠叫,珍妮上车把木箱拉到车
尾,再由乔治搬到手推车上,丹尼尔也打算帮忙,他跳下车搬起一个木箱,重量比他想的
还沉,不过只是转个身放上手推车,还难不倒他。
“年轻真好,真是好帮手。”珍妮笑著称赞他,拍拍他的手臂,“来吧,我带你去房
间,顺便拿老头子的衣服给你,先将就著穿。”
珍妮带他走进小卡车前方白色木板墙与深灰色屋顶的两层楼房屋,木桌上有散乱的报
纸与马克杯,陈旧的沙发扶手上还挂了一条灰格子短裤,花色缤纷的抱枕也东倒西歪,十
分有居家气息。
走上二楼的楼梯,丹尼尔随珍妮进入两个房间的其中一间,那个房间相当大,有一张
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橱、一张书桌和一面全身镜。
“这本来是我儿子们的房间,我把它改成客房打算出租。”珍妮呵呵笑道:“不过我
们这里太偏僻了,没有人要来旅游,只有非常非常偶尔才有家庭带孩子来体验农场生活,
几乎一整年都空着。”
“妳有三个儿子吗?”他随口问道。
“两个。不过啊……他们已经离开八年了。”
他没有注意到珍妮的表情变得黯淡,又问道:“到哪个城市高就?”
“天国。到神那里去了。”珍妮微笑着指向上方,“高中毕业舞会,酒后开车撞上树
,兄弟一起走了……唉呀,小孩子就是这样,叫他们开车不可以喝太醉,讲都讲不听。”
他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很抱歉。”
“别在意。”她像是要把回忆赶走似地挥挥手,转身走出房间,“我去拿几件衣服给
你。”
珍妮回来时提着一个老旧的医药箱,还抱着几件粗棉衬衫和长裤。
“来,我先看看你的头。”
珍妮要他坐在床边,轻柔地把他的头稍微转向右边,用纱布轻轻按一按伤口,疼痛让
他倒吸一口气。
“已经有点干了,我用水帮你把沾血的地方擦一擦好了。”
她端一盆水来,用纱布小心地擦掉伤口周围的血,闲话家常道:“我大儿子叫汤玛斯
,他十一岁那年,有一次跟他老爸去修屋顶摔下来,肿了好大一个包,一直哭个不停。十
分钟之后他好不容易不哭了,却完全忘记那回事,连跟着上去修屋顶都忘了,还一直问我
为什么头那么痛。”
擦干周围的血迹后,她用另一片纱布沾酒精,“现在要消毒,会很痛喔,忍耐一下。
”
珍妮哄小孩般的口气让丹尼尔笑了,“拜托,我又不是小孩--啊噢!”
才刚说完,伤口碰到酒精的刺痛就让心情松懈的他叫出来。珍妮抹上外伤药膏,再用
透气胶带把纱布贴上,最后一拍他的肩膀,“好了!这样就没问题。”
他小心地摸了摸头部左侧的纱布,道:“谢谢。”
“你先穿这双凉鞋,总不能穿你那双鞋下田。改天再带你去买鞋子。”珍妮放一双褪
色的旧凉鞋在地上,“来农家不能穿皮鞋啦,一看就知道你对农作没有概念,有些农场不
会要你的。”
乔治中广的体形使得衣物比丹尼尔的身材大很多,丹尼尔用自己的皮带勒紧后勉强可
穿。换下一身的城市装扮,他看了看全身镜中的自己,好像还真的变成乡下人了。
他走下一楼,宽敞的客厅旁边就是餐桌,珍妮在餐桌的木砧板上切刚才从市集上买来
的面包,乔治在厨房忙着把当季的脐橙榨汁。
“你吃山羊乳酪吗?我们自己做的,很好吃。”珍妮拍拍桌上一条用保鲜膜包著的白
色长条物体,“现在是脐橙的产季,认识的农家送我们三箱,你刚好可以顺便帮忙消耗一
些。”
切片面包上的奶黄色乳酪散发出羊奶独特的臊味,本来就不太喜欢羊奶的丹尼尔硬著
头皮咬一口,柔软的乳酪咀嚼之后,口中只有浓郁的奶香与淡淡的咸味,似乎还有些甘甜
。
“味道很好。”他由衷称赞,“我还以为会很臭。”
珍妮呵呵笑,“我们的羊乳酪可是畅销品呢!只卖给有机商店。快吃吧,待会儿先去
切种薯。”
“种薯?”他好奇问道。
“今天要种马铃薯,要把留下来当种子的马铃薯切开再种下去。”珍妮道:“顺便让
你操作播种机,很好玩的。”
乔治拿一大壶新鲜甜橙汁出来,丹尼尔从没喝过这么甜又好喝的果汁,搭配洋溢小
麦香的面包与羊奶香甜的乳酪,他觉得在农家生活也挺不错的嘛!
抱着如此乐观的想法,丹尼尔为了留下来,决定对交付的工作全力以赴!
他兴致勃地和乔治到工作小屋,坐在木箱上弯腰切马铃薯,切没几颗之后觉得腰酸死
了,但是还有一整箱得切,切完之后腰背都快挺不直,脖子也酸得好像要断了;之后操作
播种机是挺有意思,播种机的小输送带会把切好的马铃薯送出来,他只要坐在上面检查输
送带上的马铃薯块都是一个一个的就行了。
他和乔治忙着种马铃薯时,珍妮挤完羊奶,跟兴奋吠叫的狗赶羊到草场放牧。接着到
附近采野生的莓果、劈柴、帮蕃茄除草,下午珍妮教他做羊奶乳酪和羊奶皂。撇除吃饭时
间,一整天忙东忙西,过得非常充实。
充实到他晚餐过后就在床上躺平了。
他累死了,除了头以外没有一处不酸痛。想想之前穿的又是衬衫又是皮鞋,他就知道
自己原本不是做劳力工作,但也没想到只做一天就这么累。
虽然想放弃,可是他现在身无分文,就算乔治肯载他到最近的镇上,他也不知道下一
步该怎么走,更何况说不定他惹上某种麻烦,还是在这里住一阵子,赚些钱、等风头过去
之后再离开比较好。
想是这么想,可是勉强坚持了两周后,他真的想逃跑了。乔治每周都有算周薪给他,
只是农场的工资实在低得可怜,两周的薪水绝对不够他在文明世界生活,更别说他还得寻
找自己遗忘的身份。
所以他打算偷这对老夫妻的钱。他注意过他们的钱都没有存进银行之类的机构,而是
收在他们卧室五斗柜的抽屉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