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和艾许记忆中不太一样了。这是当然,十年够让一个少年脱胎换骨,现
在他走路像个军人,腰间的剑也不是装饰品,如果有刺客袭击,他根本不需要随
扈也能搞定。但他可没摆出那套吓人的架势,瞧瞧他,笑容亲切,不慌不忙,这
边寒暄几句,那边点头为礼,给自己腾出空间,又不会冷落了谁。
来,乖孩子都可以领一块糖。
“以一只花蝴蝶而言,他做得挺称职。”
“他的责任就是让所有人雨露均霑。”
艾许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很难想像男爵夫人会开这种不庄重的玩笑,但或许
事实不假。他执起女士的手时神情专注,轻吻恰到好处,手则在逾矩边缘徘徊,
拂过脸颊,搂住后颈,拨开落在肩头的发丝。艾许还没见过哪个人能这么熟练地
把谈话变成调情。
“对某些人可能没用就是了,你看那位乌鸦大人。”虽然不能指名道姓,但
也不影响每个人互探底细,有了面具反而放心。现在,那个男人站在柱子后方,
肩膀微耸,摆着臭脸,倒是和身上的黑衣互相呼应。
“他很紧张,一直想把自己藏起来,对其他人的谈话也兴致缺缺。可怜其他
人都知道他是谁,他一跟王子寒暄,王子就泄了他的底,这下他就算想低调监视
也没意义了。”
男爵夫人停止摇扇,转过头来,透过面具盯着他。“监视。”
“如果他出席是为了选边站,态度不会这么尴尬。你也听到王子怎么说的了,
意外之喜。”
男爵夫人点头,眼中浮现笑意。“那个戴着尖帽子,全身挂满铃铛的呢?你
和他连跳了两支舞,似乎很聊得来。”
“小丑大人?他一发现我是男的,酒就醒了,还一直想摸到我身上来。”艾
许无精打采地说。“连跳两支舞是因为他抓着不放我离开。”
“受欢迎在哪都是好事。”
“他在附近客栈留了个套间,附容得下四个人的浴桶。他还强调我赴约的时
候可以不戴面具。”
“等这里的事告一段落,你当然可以去开个眼界,记得要回报他提供了什么
余兴节目。”
艾许翻了个白眼,他早该知道。
“那位帽子插满羽毛,穿得像圣堂执事的人呢?他从贵族圈子一路聊到商人
堆里,两边都吃得开的样子。”
看都不用看,光听男爵夫人的描述,艾许就心里有数。“他真的是……圣堂
执事,平常也就那个样子。”
“他看起来更擅长交际,而不是仪式。”
“这应该不让人惊讶。”艾许叹气。“既然他是低地国的间谍。”
“别傻了。”
艾许清清喉咙。“这是我的猜测,但八九不离十。他花了这么多时间,在商
人圈里打好关系,和谁都能聊上那么几句,没有人怀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酒馆,
交易所,市场甚至城堡里……”
“我的意思是,别傻了,小朋友,每个低地国来的人都是间谍。他们既无法
像其他国家那样靠天险保护自己,剩下就只有金钱和三寸不烂之舌了。”
艾许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可以想见,当所有人忙着打彼此的主意,自
然就没时间动他们国土的脑筋。”
“他也向你套消息吗?”
“当然,只要一有机会。”艾许耸肩。“和他聊天很开心。”
男爵夫人微笑。“我一点也不怀疑。”
啊,他看到柏纳格一家了,虽然有段距离,但实在很难错过同一个屋簷下熟
悉的身影。他们混在商人之间,戴着毫无特色的面具,连桌上的食物都不敢拿,
像是怕被下毒,或舞会结束收到帐单似的。低调才是生存之道……艾许再明了不
过,但他可不会因此放过桌上的酒。趁男爵夫人没看到,艾许又多喝了两杯卡西
亚白兰地,第三杯是蜂蜜酒,恶,掺了太多水,淡而无味。可惜他没机会再喝,
男爵夫人就结束谈话走过来了。
“在这时候扮演春神,可要很有勇气。”那女人已经走远了,但大片白皙的
皮肤还是很显眼,她背后根本没东西遮掩。
“不用担心,她宽衣解带习惯了。”
“什么意思?”
“那是国王最新一任的情妇,清醒的每一刻都在和男性调情。别被她的装腔
作势骗了,她起码已经四十好几。”
这么尖锐,真是有趣。“她出现在这里,有什么耐人寻味的意义吗?”
“有传言说国王已经厌倦她了,这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她得把握最后的
机会为自己留条生路。”
那正是你的写照,是吧。艾许思忖著,在暗潮汹涌的宫廷里,只身一人,拼
了命想留住财富,权力,钦羡的目光。曾经唾手可得,也可能瞬间如沙崩逝。她
们能用的武器有限,也没这么明目张胆,却像水流一样无孔不入……
艾许记得逃亡途中的许多事情。马车趁夜奔驰,他就在黑暗中盯着那张苍白、
宛如雕像的侧脸。经过岗哨时,男爵夫人抓着他的手,用力得留下瘀青,士兵在
马车外走动,锁子甲的声响清晰可闻。他们躲过马厩、船舱,旁边挤著不安分的
羊,还有祭坛后方狭窄的地窖。在大圣堂里,就算是士兵也不可以胡来,但司祭
来开门的时候,依旧面露惊惶,光头上布满汗珠。
“下不为例,葛林黛。”他叫男爵夫人另一个不同的名字,艾许已经见怪不
怪。“你会害这里十几个弟兄丢掉脑袋。”
“放心,我不会再来烦你。”
艾许爬出地窖,一语不发站着。那段时间他就像个傀儡,该吃饭就拿起汤匙,
该睡觉就踢掉鞋子,除了他的身体会自作主张,老是让他作梦再汗涔涔惊醒,周
而复始。他不止一次想到要死,但连这件事情,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实行。
……对了,他也病倒过。男爵夫人坐在客栈床边,不时伸手探他的额头,触
感柔软而冰凉。
他真希望这些记忆有一丝真实性,但她的面具依旧牢不可破,绿眼如烟似雾,
看不出任何端倪。
大厅尾端是另一个世界,艾许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竖起一道透明的铜
墙铁壁,没有人敢靠近。高地人都穿得很厚重,不只是为了保暖,那些毛皮简直
像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来,难以想像为什么要留着脚掌和耳朵,是为了提醒旁人那
原本是尸体,还是彰显他们比猛兽还可怕?
这可不是童话故事,他们不会因为暂时的结盟变成朋友。
艾许走过去,和两个趾高气昂的仕女错身而过。她们穿着紧身褡,还能走得
这么轻快,真是不可思议。守在最外围的高地人狐疑地看他一眼,公主随即举起
手,示意让他通过。
“你过来干嘛?后面那群人都在看你。”她压低声音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
通话。“这下我得把酒泼到你身上,再赏你一脚,才能演好不受欢迎的野蛮人了。”
艾许没心情跟她开玩笑,那几个高地侍卫盯着他不放,手藏在毛皮里,害他
紧张得要命。“没出什么事吧?你撑得下去吗?”
罗莎啧了一声。“你操太多心了。从我换上这身行头,就没人敢多看我一眼。
你知道这装饰边全是货真价实的金箔吗?还有这顶狼皮帽子,我真想自己收著带
走。”
简直像是魔法,罗莎染了头发,连脸上的刺青都画得一分不差。艾许曾经近
距离见过公主,但在这种光线下又戴着面具,连他都很难分辨真假。“没有人找你
说话吧?”
罗莎轻哼。“我根本不需要开口,拜托,今晚公主不过是个装饰品,插在宴
会厅中央的高地旌旗。”
“你看起来像猪岛神龛里的雕像。”他诚实地说,换来一记白眼。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会讲话?”
“我大概只擅长讲价。”艾许叹气。“你好像挺开心的。”
“为什么不?难得有这么多人服侍我,还有那些偷偷打量的视线,好像我会
扑上去吃掉他们似的。好了,这边是我的局,我知道该怎么玩。”
“好。”艾许退让地举起手。“听你的。都安排好了?”
“再半个时辰。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确认。”
“好。”艾许又说了一次。棋盘上的王后,他除了低头听令外还能做什么?
罗莎倾身向前,压低声音。“你的胸部是怎么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