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由于国家正在战中,即使时节来到了年末,却没有半分过节的气氛。没有任何庆祝活
动,所有新年仪式都因天皇在前线打仗而取消了。大天狗命膳房准备了一些新年的荞麦面
,在除夕夜把妖狐和一目连找来温明殿一起吃了顿饭,也算是过了一个新年。一目连没有
丝毫过新年的心情,但仍相当感谢大天狗的好意。
半个月后,前线传回了捷报。
由荒率领的星国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不但大胜风国,甚至一鼓作气攻下了风国皇
都,风国天皇与皇后在皇宫被攻破前便自尽身亡,皇太子山风则被俘虏。
星国版图一口气扩大,而风国二字成为了历史。
一目连接到妖狐传达的消息后,第一日粒米未进,连水都没喝一口;第二日好不容易
喝了一小杯水,吃了一点简单的饭菜,到第三日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荒什么时候
回来?”
“快了,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了。”一直随侍在旁妖刀姬忙不迭应声:“陛下看到殿下
这样会很担心的,您要不要吃些什么,我替您准备。”
一目连本来就不是健壮的身躯,战争开打以来,精神的低落让食欲大幅减退,这三日
又过著失魂落魄的日子,脸庞削瘦了许多,脸色又极差,让他看起来仿佛生了什么重病。
见一目连没有作声,妖刀姬继续相劝:“天气这么冷,我替殿下煮个热汤、暖暖身
体,好吗?”也不等一目连回答,便迳自起身走了。
妖刀姬才走,白狼便进来接班,看着一目连憔悴的模样,白狼既心疼又担忧,无声叹
了一口气。
这三天来,一目连都是这副模样,沉默地坐在房内,一动也不动,手中紧紧捏着他平
时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晓得那一定是陪伴一目连撑过这个冬日
的精神支柱。
她静静地守护着一目连,直到约莫半个时辰后纸门再度被拉开,白狼以为是妖刀姬回
来了,转头一看,却没料到来人竟是大天狗与妖狐,赶紧低头行礼。
听到白狼的声音,一目连抬头望见二人时也微微一愣,连行礼都忘了;大天狗全然不
介意这些礼节,直接踏入厢房中,将手上的信的给一目连:“这是皇兄要给你的信,连同
战报一同快马送回来的。”
一目连木然接下信,却没有马上拆开,只是低着头捏紧了信。
“这场战争,他是为你而打的。”大天狗又道:“我希望在他回来前,你能想清楚如
何面对他。”
一目连默然不语,大天狗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妖狐没有跟上,凑
到一目连身旁小声道:“陛下已经离开前线了,不出十日内就会回来。你……”妖狐顿了
顿,还是决定坦言:“你这几天好好吃饭、睡觉,否则他看到你这副模样,会把我打死
的。”
一目连明白妖狐话中的好意,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沉默著点点头。妖狐见他点头,
再对一旁的白狼也交代了好好盯着一目连,才追上大天狗的脚步离开。
厢房内又恢复了宁静,一目连这才颤抖着手打开荒的信,荒挺拔端正的字迹映入眼
中,短短只写了几句话:
‘战事结束,即刻回返。思念至极,期盼见面。’
一目连反复读著这十六个字,眼前仿佛见到了荒的身影,总是坚定、强大,却又温柔
的对待他的荒……
即使立场与身分的尴尬横在两人中间,一目连还是无法不爱他。
妖刀姬此时正好端著煮好的热汤回来,才将汤碗放在机上,一目连便主动伸手将碗端
了起来,在妖刀姬和白狼惊喜的眼神下,用汤匙舀起一口缓缓喝下。一口又一口,将整碗
汤喝完后,一目连把碗还给妖刀姬时又道:“明天起……可以帮我准备一些味道清淡、易
于入口的食物吗?”
“当、当然可以!”妖刀姬激动得碗都差点没拿稳。
一目连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道:“还有几天,大概来不及胖回去了……”
“可以的,”白狼赶紧接口:“只要回复正常饮食,一定很快就会回道原本的模样
的。”
一目连知道妖刀姬和白狼都努力想安慰他,终于又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嗯,谢谢你
们。”
虽然愿意进食,但一目连的食欲依旧很差,三餐都是勉勉强强才能吃下原先食量的一
半。在他把自己养胖之前,荒就回来了。
荒没有让任何人通知一目连,回到皇宫后连清凉殿都没有进,便直奔常宁殿而去,一
目连看到他的时候,连批风上的雨水都还未干。
“荒,你回来──”
一目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箭步上前的荒给紧紧拥抱住,话音遂嘎然而止。
冬末初春的空气仍相当冷寒,外面还下著微微细雨,寒风从还未拉上的纸门外挟著湿意吹
了进来。荒也淋了些雨水,外袍被打湿了一部份,但一目连可以感受到荒的身上散发著暖
意,驱散了两人周身的寒气。
一目连把脸埋在荒的胸前,任由荒强而有力的双臂环抱住他,呼吸间都是睽违了数月
的荒的气味,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想借此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而不是幻觉。
无声拥抱了许久,荒才轻声开口:“我很想你。”
一目连听得心头一暖,悄声回应:“我也……很想你。”
荒缓缓松开把人紧抱住的双手,低头看着极为思念的脸庞,他看得出一目连瘦了很
多,气色也不太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关切,“你怎么瘦了”、“这段时间过得好吗”此
时都太过多余,思索许久,才道:“风国也好、星国也好……从现在起,这里,就是你的
家。”
荒的话提醒了一目连战争的结果,他想起大天狗对他说过的话:“这场战争他是为你
打的”,他不知道他的理解是否与大天狗希望他理解的一样,但是此时他似乎又更能接受
事实了一些。
“我知道。”一目连低声道:“早在我来到星国的那一日起……这里就是我的家。”
他抬头对上荒的视线,又道:“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荒握住一目连的手,也许是天气太冷了,房里的暖炉不够取暖,一目连的手掌冰得吓
人,荒忍不住双手包覆住一目连的手掌,想借此温暖他。“连,我……”
一目连摇摇头,他知道荒要说什么,但他不想听到荒说出来。“这场战争是风国挑起
的,你只是应战而已。不论战争的结果如何,你都不用跟我解释,这是风国和身为风国皇
子的我该承担的后果……”
“连……”明白一目连内心承担著什么样的压力,荒又心疼又不舍。他不知道以自己
的立场能如何安慰一目连,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布包,在一目连面
前打开,露出包在里面的两颗绿色宝石。“这是我在回来路上发现的,色泽很美,我想让
工匠把它琢磨过后,作成耳环送给你。”
一目连看着荒手上的宝石,再抬头看向荒,露出浅浅的微笑:“你还记得……”
“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记得。”见一目连露出笑容,荒也稍微放松了些。犹豫了会儿
,又开口:“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妖狐和你说过没有……你的兄长山风没有死,我们活
捉了他,过几日会跟其余军队一起到星国来。”
一目连收起了笑,缓缓低下头:“是吗……”
“之后你想见他的话,可以去见他。”荒又道。
一目连只是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荒看着一目连,内心叹了一口气,依依不舍道:“我还得去紫辰殿处理政务……”
“嗯,你快去吧,刚回来一定很多事要处理。”一目连努力对荒露出微笑:“不用担
心我。”
荒看出一目连的笑容中的勉强,不舍地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吻,贴着他的耳朵道:“
晚上等我。”
荒的吐息拂过耳廓,吹得一目连内心都有些痒,略羞涩地点了点头。
一连三日荒都忙到很晚才有空去常宁殿,然后与一目连一夜云雨到半夜三更。到第四
日,看不下去的大天狗严正劝谏荒,就算战争刚结束也不该夜夜流连后宫,当心事情传开
后引起朝臣不满。荒自知理亏,只好提早去到常宁殿,把大天狗的话告诉一目连,言明自
己暂时不能再留宿此处;一目连听了只道,大天狗的考量是对的,请荒以国家政务为重,
不必惦记他。
讲是这样讲,然而夜里没有荒的陪伴,一目连却失眠了。
少了会把自己拥在怀中的那人的温度,一目连觉得夜晚似乎比严冬还要寒冷,把身体
蜷曲在棉被里也无法保暖,孤独一人让沉重的不安侵入了他的内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入睡,却不停作噩梦,梦到他的父皇母后责怪他,连山风也痛斥他无耻,竟与
敌国天皇交好;醒来时额间沁著冷汗,脸色发白,双手都还在颤抖。
白日因夜里的失眠而精神不佳,又正巧听见妖刀姬与白狼在房外聊起风国的事,一目
连想到自己的祖国已灭,他却还在与身为星国天皇的恋人浓情密意,梦中的情景又浮现眼
前,不由得感到强烈的罪恶感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在荒面前一目连努力装作没事的模样,荒走后一目连便陷入了更沉重的自我厌恶之
中,独自一人面对漫长的黑夜,无力地对抗失眠与噩梦。
才不过三天,一目连的脸色就差到引起了荒的注意,但不管他怎么询问,一目连什么
也不说,只是在荒陪着他的短暂时间里倚在荒的怀中,试图借由亲密的拥抱来纾解内心的
痛苦。
荒要离开时,一目连终究是难以再看着荒转身离去的背影,在他踏出一步之后追了上
去,从后方抱住了他。
“连?”荒知道一目连不对劲,一目连却又不肯告诉他原因,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作出
反常的行为。
“荒……”一目连无法再压抑内心巨大不安的黑影,颤抖著开口:“能不能……再陪
我一下……一下就好……”
荒转回身,在看到一目连眼中再也无法隐藏的无助与害怕后,果断地抛弃了大天狗的
忠告,紧紧拥抱住一目连,再一次透过身体结合将温暖传达给他,驱散他的恐惧。
在荒的怀抱里,一目连终于能安稳入睡,一夜无梦直到隔天日上三竿。醒来时荒已离
开了,棉被早已没有另一个人的温度;除了肌肤上隐约能看见的点点红斑,身上没有残留
其他痕迹,应是荒离开前替他清洁过。一目连把里衣穿好,确认荒留下的痕迹都在衣服底
下,才唤来妖刀姬与白狼替他着衣梳妆。
独自用完午膳,又在房中发愣了好一会儿,妖狐来了,还带来消息:“军队回到皇城
了,山风人也被带了过来,现在关押在牢房中。陛下交代我转达,如果你要去见他的话,
我来帮你带路。”
“!”听到山风的名字让一目连内心一震,风国让他唯一还惦念的,唯有他的皇兄山
风。“我……”
“还犹豫什么。”妖狐见他面露迟疑之色,不由得催促道:“我知道你想见他,走
吧,我带你过去。”
在妖狐半推半就下,一目连跟着妖狐来到了位在皇宫最偏僻处的地下牢房。门前有数
名侍卫把守,大约是荒已有交代下去,一见妖狐便退开将人迎入。往下走了约一层楼高的
阶梯,换另一名侍卫来领路,拐过了几个弯,经过的牢房都是空的,直到最深处的一间才
看到人影。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牢中的人影也背对着牢房门口,一目连仍一眼认出那是最爱护他
的风国皇太子山风。
“我去外面候着,不打扰你们。”妖狐体贴地自行退避,还交代侍卫站得远一些,别
打扰他们兄弟的重逢。
山风盘腿坐在地上,即使身在牢狱之中、双手被粗绳绑在身后,依旧挺直背脊,显现
他身为皇太子的傲气;身上虽仍穿着属于皇太子的服饰,然而并不算厚,在阴冷的地牢中
恐怕不够保暖。一目连一面担忧著这些事,缓缓走近牢房,轻声开口:“皇兄……”
这声叫唤让山风倏然回头,脸上还留有明显被殴打过的伤疤,表情又惊又喜:“连,
你还活着!”
“皇兄!”山风的模样让一目连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隔着牢房冰冷冷的铁栏杆看
著山风。“皇兄……您……”
“我没事。”山风全然不介意自身的处境,还对一目连扬起微笑:“我以为开战之
后,星国也不会留你性命……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皇兄……”山风的话让一目连红了眼眶,“我没事,星国的人对我很好,很照顾
我……”
“真的吗?你离开风国后,我每天都在担心你。”
“我不是有写信给皇兄吗?”
“你从小就是个受了委屈也不会说的孩子。”山风又道:“你送回来的信总是报喜不
报忧,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被欺负了、是不是有人要胁你只能写好话。”
“皇兄多虑了,我每封信都是肺腑之言。”一目连辩解。
“是吗?”山风依旧宠溺地看着一目连,仿佛两人仍在风国舒适的宫殿中话家常,而
非身处星国地牢之中。“那你要找的人呢?可有找到了?”
想到荒,一目连此刻的心情变得相当复杂,面对山风无对如何也说不出真相,却又不
想对山风说谎,只能道:“嗯……找到了。”
“真的?”山风不见一目连脸上出现以为会看到的欣喜表情,心里有点疑惑,又问: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可好?”
“他对我很好。”一目连没有说出荒的身分,只道:“他是星国中很有权势的人……
托那人的福,我现在住在皇宫中,至今平安无事,皇兄真的不用这么担心我。”
“那就好。”山风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父皇和母后都已身亡了,这样的下场是
主动挑起战争的风国咎由自取,与你没有关系……我希望你能在星国好好活下去,不要被
国仇家恨影响了你应该有的生活。”
“但是……”
“不要恨星国。”山风道:“是我的错……我劝谏不了父皇,阻止不了这场战争。风
国的国力一直都不够强盛,父皇却坚持发兵,还假意签订和平条约,试图让星国放松戒心
,连累了你……对不起,连,签订条约之时,连我都不知道这是父皇的计谋,否则我说什
么都不会让你离开风国的。”
一目连用力摇摇头,“不是皇兄的错,事实已经如此,我也不会怪罪父皇,如今责怪
任何人都没有用。”
“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山风欣慰地道:“既然你在此地过得很好,那就留在这里
好好生活吧,不要想着仇恨或者复仇,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过往后的日子。”
“皇兄的意思我明白。”
山风微笑:“这样我就放心了。”
“皇兄……”一目连突然觉得山风像在交代什么,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把这怪罪于
地牢的湿冷,又道:“皇兄,我去拜托陛下别再把你关在这里,这里太冷了,待久了会生
病的;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我住的宫殿很大,也好彼此照顾,好不好?”
“没有必要。”山风摇了摇头:“我是俘虏,星国饶我一命已是恩惠,怎能再替我央
求那么多。”
“皇兄不要这样说,星国的荒陛下是个仁君,我去求他,他会答应的。”一目连急急
地说著,从地上站了起来:“等我,我现在就去找陛下。”
“连……”山风看着一目连匆忙起身的样子,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谢谢你,
连。”
一目连一出地牢就紧紧抓住在外头等他的妖狐:“陛下现在在哪里?!”
妖狐被一目连吓了一跳,“现在应该是在紫宸殿议事……”
不等妖狐,一目连马上快步往紫宸殿而去,被丢在后方的妖狐赶紧跟上:“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要找陛下?”
“我要求陛下把我皇兄放出来。”
“?!等……”
“皇兄只身一人,对星国没有任何危险性,却被关在地牢里……”一目连用衣袖把脸
上的泪痕擦干:“这样下去,不死也只剩半条命,我……不能坐视不管……”
一目连不理会妖狐的劝说,迳自前往紫宸殿,殿前的女官见是现在正受天皇宠爱的一
目连也不敢拦他,就这样让人直接跑到了荒的面前。
荒正在接见此次领兵的将军,见一目连突然出现也愣了会儿──一目连到星国后的这
大半年,从未主动找过他。“你怎么来了?”
“陛下,我有一个请求。”一目连当众下跪:“请您把我的皇兄山风从牢里放出
来。”
“……我正在谈正事,这个我们晚点再说。”
“拜托您,求您放了他。”一目连没有起身,继续哀求:“冬天还未过,天气这么
冷,皇兄他连件御寒的衣袍都没有,他会活不下去的。”
“我会命人送去足可御寒的衣物……”
“求您直接放他出来好吗?”一目连忍着殿上众人的视线,只希望能早一秒让山风离
开牢房。“同样是关押,可以把他关押在常宁殿……”
“一目连,这不是你说了算。”即便知道山风是一目连相当敬重的兄长,但在战中山
风杀了星国许多将士,荒再偏心一目连,也不能如此善待山风,此时一目连却在众人面前
替他求情,冷著脸道:“我知道你担心他,既然我们特地活捉他,就不会让他死在牢里,
你何必这么担心。”
“但是……”
“陛、陛下!”一名侍卫突然冲了进来,慌张地道:“不好了,风国的山风他……”
荒神色一凛,“他如何?”
“他在牢里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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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不起山风
请大家收下我的卫生纸(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