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5天
别太为难看门狗了,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莫沙克这么说,所以接下来几天艾
许都很安分,只在需要跑腿的时候出门。但意外无处不在,当他站在市场里,正
要付钱给乳酪小贩时,男爵夫人从后方拍了他的肩膀。
艾许没当场跳起来,算是表现不错。说真的,能这样接近他的人不多。带有
杀气的脚步声很好辨识,而一般人走起路来,动静其实比想像中大。
“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是紧绷了点,这也难免。男爵夫人穿得像个家庭
主妇,简单的粗布裙,木鞋踩得咯咯响,软帽下露出一绺鬈发。就算停下来和摊
贩讨价还价,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来看你过得好不好。”她嫣然一笑,顺势接过小贩递过来的乳酪。艾许已
经买好大蒜和杏仁,还有油腻腻的火腿,用绳子绑了好几圈。东西太多,不太容
易维持平衡,又老是有扒手靠过来,瞪走一个来一个,比苍蝇还烦。
“不劳费心。”在有人盯上他,还引起了那些骚动后,听到这种话委实有种
荒谬的喜感。她很惊讶吗,艾许居然还活得好好的?还是知道了莫沙克的事,特
地来探他口风?她在提出计画的时候,可没说过他不能找帮手,如果是怕艾许走
漏消息……好吧,这也合理,反正她真的问起,艾许也早就想好说词了。
他一转头,却发现男爵夫人早就停在摊位前,正在跟小贩比手划脚。“你在
干嘛?”
“买吃的呀。”她回得干脆:“我饿死了。”
说得像真的一样。他纳闷在旁人眼中,他们看起来是否像是家人,一起来市
场采购。他还记得她在花园里的背影,高?而优雅,那时他还很小,总是追着她
的裙䙓跑。
现在,他倒是比男爵夫人高一个头了。
“糖煮苹果。”男爵夫人拿了一串,另一串就凑到艾许面前。“我记得你很
爱吃这个。”
“谢谢。”其实艾许根本不爱吃甜食,但他从来不会拒绝男爵夫人塞到他手
上的东西,糖煮苹果如此,匕首也是。
“那把匕首很不错。”他说。“一定花了不少钱。”
“当作提前的生日礼物。”她笑得如此愉快,手上还拿着啃了一半的糖煮苹
果。“既然你说自己疏于练习,从现在开始也好。”
“我不太可能逃得过,对吧?”他们靠得够近,声音全淹没在小贩的吆喝里。
“就算像你说的,我可以混进舞会,甚至得逞了,也不可能在混乱中脱身。如果
我根本就被堵死在宴会厅里,只能束手就范呢?如果我甩不掉追兵呢?”说不定
他自己了断还比较快,最可能的下场就是被大卸八块。
“你可以现在退出,我不会为难你。”男爵夫人直视着他,指间转玩着糖煮
苹果剩下的木签。那玩意儿削得够利,在她手上就成了要命的武器,插进眼睛或
喉管,又快又准。何必要艾许动手?她肯定做得更好。“这个计画并不是为了让你
送死,我也没打算让你当弃子。”
她把木签一扔,拉着艾许往前走,语调瞬间转换,充满期待。“走吧,我想
吃炸鱼饼。”
艾许怀疑地瞇起眼睛。“这不像是你平常会吃的东西。”
“多方尝试才有趣。”男爵夫人微笑。“所以你的伪装老是做不好,你根本
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只想离得愈远愈好。”
她该死的说对了。艾许哑口无言的时候,男爵夫人又买了加香料的热红酒,
喝得脸颊微微发红,还分了他几口。
这是她一贯的手法,扰乱别人,下手就更容易。艾许强迫自己专心,要从她
身上搾出答案不容易。
“为什么让柏纳格一家也参加舞会?万一遇到他们,被拆穿还要想借口解释。”
当场有多热闹就不用提了,信差一早上门,制服笔挺,直接把沾泥的鞋子踩进屋
里。艾许刚在楼上清炉灰,弄得一身狼狈,直打喷嚏,下楼时便看到整家人团团
转,左一句右一句的,说话都没了头绪。
“圣徒在上,这不是给我添麻烦吗?衣服都要重做,去年用的面具也得扔了,
这时候哪还找得到裁缝?等等,你说费伍德家也收到邀请?那些乡巴佬连怎么行
礼都不懂,讲话也没有分寸,我可不想被他们比下去……”
“我们得好好把握机会。”柏纳格家的老二首先回神,开始考虑实际对策。
“如果在舞会上赢得哪位夫人或小姐青睐,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我们的姓氏上
就多个盾还是剑了。”
“凭你这德行?”作哥哥的马上泼他冷水。“别妄想了,我看你就好好待在
角落里,免得一开口就漏底。”
老二可没这么容易打消主意。“干脆请艾许教我们几招,毕竟他服侍贵夫人
一把罩。”他作势去搭艾许的肩膀,发现他满身炉灰,又连忙缩回来。
“别闹了。”老大厌恶地说,转身就走。“邀请函是给家里的,哪轮得到学
徒?”
艾许笑笑,话倒是说得真心诚意:“城堡那种地方,我才不敢进去。”
“少说些有的没的,跟贵族扯上关系准没好事。”柏纳格太太断然说,还瞪
了艾许一眼。“我祖父就是借钱给双盾堡的男爵,债款收不回来,弄到破产,还差
点丢了性命。幸好圣徒公平,让那家伙早早得梅毒死掉,儿子也没一个有好下场。”
“别担心……王子没有独厚我们。”老柏纳格咬著菸斗,检视那张盖了漆印
的羊皮纸。“布业公会、羊毛公会、建筑公会和香料公会……都收到了邀请,起码
有十几个人得出席。”
这是另一个陷阱吗?在艾许看来,更像恶劣的玩笑。就算他戴了面具,穿得
像个公子哥儿,这家人还是有可能因为背影或一句话就揭穿他,再怎么说,他们
也在同一个屋簷下生活了十年……看哪,他不该在这里,戏台上不都是这样演的?
有个死者混进狂欢会里了!
“你在发什么楞,艾许!”太太严厉地说。“楼上炉灰都清完了?窗板子钉
牢没有?我都说几天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动手?你最近真的太不像样,叫你
出去跑腿,就多混好几个时辰才回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眼光一转,手指
跟着戳向小儿子。“笑什么,你也一样,交那些酒肉朋友,还花钱帮他们买单!”
唉呀,这下火力转移了,艾许拔脚就走。“是,我马上去办。”
他一路提着工具上楼,还听得到太太抱怨:“这学徒太偷懒,真当家里没人
管了!”
男爵夫人边听边笑,音量吸引了旁边几个人的目光。她不管演什么都很入戏,
这点艾许衷心佩服。“她嫁给老柏纳格真是可惜了,如果让她去镇守边境长墙,不
要说高地人,肯定连老鼠都摸不进来。”
看吧,他的想法跟男爵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这是你安排的吗?”
“亲爱的,我没这么神通广大,能让王子决定要发请柬给谁。别忘了我和你
一样,还在国王的黑名单上。”
但她依旧对宫廷动态了若指掌,甚至早一步得到消息,可见她有自己的眼线
和同伙,而且小心翼翼维持这些线没断过。
“他邀了公会每一个重要人士,以报答他们多年来慷慨解囊。毕竟这几年在
战场上取得的胜利,他们也得算上一份功劳。”
“王子这么做,肯定有不少人反对。”
“当然囉。”男爵夫人的语气,就像在谈邻居的孩子。艾许又想到那把匕首,
男爵夫人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是要测试艾许的恨意有多深,还是确保艾许会对她
言听计从?“不过王子已经定案,就很难说服他改变主意。你也知道他耍弄人的
方式……”
“邀他们共进晚餐。”艾许喃喃地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才没答应这种事。
——你答应了啊,就在炖煮小牛肉端上来的时候。这时节的林道最适合骑马,
也该带猎犬去跑一跑了。
——我是说从山丘顶看下去的视野不错,而且是你起的头!
——难道你想浪费下午去上什么舞蹈礼仪?那几位夫人囉唆得要命,身上还
有奇怪的药草味道。
——你要把那匹灰马让给我骑。
——成交。
当然是这样囉。那家伙找到了后援,才能这样明目张胆和低地对着干。艾许
想像他们在小房间里喊价,一百王币换通行证,三年收益换特许状,十年分红换
包税权,五千个王币可以赐地封爵……他们可能没法像低地商人那样,随便就把
上万汇票扔在桌上,或奉上价值连城的珠宝,但他们愿意在王子身上赌一把,条
件也更好谈。
双方满意。
再把高地也扯进来,把水搅得更浑,那个爱整人的混蛋肯定就是这样打算。
总督港可以继续拉着铁链,我们早就找好别的金援、别的港,只要不打仗,甚至
可以跟高地做买卖,到时你们还有什么筹码可以拿出来?
“希望老柏纳格已经准备好承担风险。”艾许说。“这看起来有可能血本无
归。”先不说王子打算怎么宰肥羊,如果愚者之夜出了差错,这些人的立场可就
尴尬了,说不定当场血流成河,谁都保不住性命。
当然,也要看是谁出来收拾残局,而男爵夫人肯定不会分享这个秘密。“你
很在意。”
“家里每一笔支出都要经过我的帐本,柏纳格先生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得负
责买卖和投资。”他不该提这些,还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引以为傲。但那又如何?
被扔到这个家当学徒,可不是他的错。“我把这个角色演得很好,不是吗?或许我
入错行了,加入戏班子更能发挥所长。”
这话说得鲁莽,但男爵夫人一点也没被冒犯到,反而转过身来,拍了拍他的
脸,动作如此自然,笑意差一点点就能到达眼睛。“那就继续下去。谎言无伤大雅,
真相可是要人命的。”
她把乳酪塞回艾许怀里,他一个手滑,差点连火腿都掉下地去。等他抬头,
男爵夫人已经不见了,像她出现时一样隐入人群,无影无踪。
他多买了两串烤鱼,慢慢走进小巷,转了几个弯道,从背后叫了莫沙克一声:
“要吃吗?”
莫沙克原本靠在墙边,转身拔剑的速度之快,让艾许庆幸没有贸然靠近拍他
肩膀。嗯……外套下还有匕首,靴子里也有。他穿的就跟造船厂那些工人没两样,
上衣洗到褪色,沾了污渍,这让他更方便潜伏在阴影中,必要的时候也能快速消
失在人群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的眼神仿佛艾许凭空多长了一个头。
“我经过裁缝店的时候,在窗上看到你跟另一个人换班。”其实他更早就发
现了,但艾许很难解释,他就是会知道,谨慎的脚步声,寒意窜过背脊,迎面而
过路人的视线,有时直觉跑得比脑袋更快。
“那个女人是谁?”
艾许一瞬间考虑要说实话,这念头也不知道打哪来的,让他心脏跳漏一拍。
瞬间恐慌蔓延,地道,血,火烧的烟雾,四周喧嚣吵得难以忍受。冷静,发抖会
启人疑窦。他得呼吸,慢慢的,再三次。四周没有危险,起码不是现在。
“老柏纳格的远亲,已经嫁人了,我们偶尔会在市场遇上。”
“你们聊得挺愉快的。”
“她对我很好。”
莫沙克的语气完全没变:“就是她找你做那个赚钱的生意?”
这样就想套艾许的话,实在太天真了。“拜托,她那脑袋根本赚不了钱,你
也太疑神疑鬼了。”
“这就是我的工作。”莫沙克耸肩。“宁可错杀。”
就算是比喻,艾许还是不太自在。要分别利用他们,又不招惹额外的麻烦,
实在很困难。如果这两个人拿刀厮杀,不知道谁会赢?“她对我有意思。”艾许
做了个苦脸。莫沙克一定看到她凑近,像是亲吻艾许的脸。“无福消受。”
“你这年纪也该娶妻了。”
又一个试探。艾许翻了个白眼,厌恶倒不是装出来的。“免了吧。”他有想
过,或许是因为他老遇到柏纳格太太或男爵夫人这样的女性,不是比钢铁还硬,
就是捉摸不定,早就耗尽了他的胃口和耐性。不,这样想就太荒谬了,艾许心里
清楚,一切在更早之前就开始了。“那家伙有出现吗?”
“我让看门狗跟了你两天,都没着落。”
“你说不定下手太重了。”
莫沙克嗤之以鼻。“我顶多打碎了他的自尊心吧。”
艾许笑了。真是奇怪,境况毫无改善,他却放松下来,脉搏也恢复了稳定,
像是回到十年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身边有能信任的人,所有计画都是一
场冒险。
可惜这全是假象。
谎言无伤大雅,真相可是会要人命的。
“走吧,我们来聊聊接下来的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