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9天
艾许走出破钟时感觉糟糕透顶。他外套的袖子被扯裂了,手上和小腿都多了
瘀青,额头肿起来一块。不知道是谁在混乱中朝他扔了个白蜡杯,一击中的,还
附带里头的酒全泼在他身上,现在他闻起来就跟路边的醉汉没两样。
风险管理果然是门学问。老柏纳格谆谆教诲,下订单前要确定自己担得起天
灾人祸,就算只延误一天都是额外成本,只能说老生常谈是有道理的。
“你们打的可开心。”海登一个个把酒客踹出门去,还有人表示不过瘾,想
再来一局。他咆哮著再补上一脚。“干我屁事。”
艾许蹲在壁炉前缩了一下。他以为海登接着就会下逐客令,但他踢着地上的
酒瓶碎片,又徒手拆掉一把解体的凳子,当艾许隐形人似的——这样也好,艾许
的脸皮够厚,不会这样就主动告辞。
艾许花了一刻钟冷敷头上的肿包,然后走到厨房门口,途中又扶起几把横倒
在地的凳子。他没法再走进去,这里本来就窄,堆满酒桶和各种瓶罐,现在还有
个装水的大锅子在炉上沸腾。莫沙克站在旁边,正脱了衣服察看伤处,血从手臂
流到了肘部,还没干透。
艾许肠胃一阵翻搅,本能的转身想逃,却硬生生撞上悬在门边的锅子,铿锵
一声连脑袋里都起了回音,蹲在地上好一会儿站不起来。
“你还好吗?”他听到莫沙克吃惊的声音,连忙挥手,想说自己没事,却说
不出口,一抬头,又正对莫沙克脱得精光的上半身,衣服还拎在手里,染了血又
浸了酒,熏得艾许一阵头晕。
“好吧,应该没事。”莫沙克说著就先笑了:“我看到你躲到桌子下了。”
艾许嘟嚷:“我不喜欢打架。”天可怜见,他拿剑就是一副蠢样。按城里的
规矩,商家子弟每隔十天就要去民兵团报到,学走位、刺击、格挡,关键时刻才
能挺身保卫城市。几年下来他除了一身狼狈,变成大家取乐的笑柄,没有任何长
进。
——举剑,踏前!我没要求你们像真的士兵那样冲锋,反正你们就算上前线
去,也只能煮饭刷锅子,但站稳很难吗?让我看到你的手!圣徒在上,你这学徒
到底在怕什么?
他不只怕痛,还怕血,怕死前的哀嚎,眼睛逐渐失去光芒,变得和石头一样。
如果他真的遇上强盗,一定在短兵相接前拔腿就跑。
如果艾许没有失去一切,继承父亲的剑受贵族教育直到成年,是不是也能勇
敢无畏,在马上指挥冲锋,不把杀人当一回事?他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光在厨房
帮忙放血就像要他的命,尤其鸡还会伸长脖子,翅膀拚命扑拍,把血溅得到处都
是。在街上听到特别响亮的脚步声或金属撞击,他也会不由自主想逃,哪怕那只
是运牛奶的车在卸货也一样。
这就是现实,再怎么尊贵的血统也不会带来奇蹟。
“你的伤,”艾许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快去包扎。”
“皮肉伤而已,不用麻烦。”莫沙克把衣服扔到炉架上,啧了一声。“那家
伙划破了我最喜欢的衣服,这笔帐要记着。”
“我会付钱。”艾许有气无力地说,眼睛一会儿盯着地板,又很难不抬起来
盯着莫沙克看。他的身材精瘦,肌肉线条就像艾许想像的一样完美,却布满伤痕:
手臂割伤是新的,腰侧有明显的缝补痕迹,左边肩膀一块发红起皱,愈合得不太
平整。其他没这么严重,但交错纵横,看起来便怵目惊心。
“在渔夫桥附近的妓院鬼混,可不会弄成这副德行。”
“这是战场上的勋章。”莫沙克又舀了点热水到木盆里,浸湿毛巾再擦身体,
胸前毛发水光淋漓。“你看这个,箭断在里面,军医说得挖出来,而且麻醉药用光
了,等不到补给。我说赶紧动手,给我一瓶酒就行。”
“狗屁。”海登从外头骂进来,伴随着碎片被踩得更碎的声音。“你明明一
路打滚嘶吼,哭爹骂娘,比挨刀的猪还吵。”
太过生动的描述让艾许胃里翻搅,他盯着疤痕,但这不是个好主意,因为他
又看遍了莫沙克的身体。“很痛吗?”他尴尬地清清喉咙,试着让视线定格在安全
的地方。“我是说、当时。”
“我只记得海登那张丑脸,他拖着我的脚进救护站,一路磕磕碰碰,然后我
就昏过去了。”
“你本来就脑袋有洞,再磕几下也差不多。”海登又在外面吼。
“你们是战友?”
莫沙克点头。“在前线打过高地蛮子,应该说,是我在打,他跟在后头装忙。
你相信吗?有次打完仗以后,战利品还没搜刮完,他就坐在尸体边开始烧水泡茶。”
外头传来木头折断的声音。“圣徒一定是惩罚我坏事做太多。”
他们隔空交火,嗓门震耳欲聋,艾许连头都痛起来。“你为什么放那家伙逃
走?”他在桌子下看得很清楚,莫沙克明明有机会逮住那个人却放手,一脚把他
踹进旁边跃跃欲试的酒客中,最后打得不可开交,一团混乱。艾许不喜欢打架,
但眼睛可没瞎。
“外头还有他的同伙,只要溜走一个就不用玩了。”莫沙克把毛巾扔回水盆
里,水已经变成淡淡的粉色。“不如让那家伙颜面扫地,这样他会堵住其他人的嘴
再来找你。”
艾许想通了,不由得目瞪口呆。“你要我当饵?”
“这样最快。”
“他可能会气到把我宰了。”
“只要他还想跟雇主交代就不会。”
艾许瞪着他,但完全没起到效果,因为莫沙克刚好转身蹲下去,翻找烤干的
衣服,艾许只饱览了他的背脊,还有一道像是鞭伤的痕迹。“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我有自己的做法。”
“像是逃跑?”
这句话太过尖锐,简直像一巴掌抽在艾许脸上,他向莫沙克求助,可不是为
了自取其辱。话说回来,他刚才确实表现得像个懦夫,除了躲在桌下,什么忙也
没帮上。但他又能怎样?耍刀弄剑又不是他的长项。“我得先保住性命,才能想之
后的问题。”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搞定。”莫沙克套上衣服,艾许终于松了口气。
他开始怀疑,刚才莫沙克拖拖拉拉,是不是就为了捉弄他。“你会发现雇用我物超
所值。”
这句话提醒了艾许,除了那几个硬币,他压根还没提起报酬的事。莫沙克好
歹也是个佣兵,不可能无偿做亏本生意。但艾许还没来得及开口,海登就把他推
到一旁,硬挤进厨房,双手扯著皮围裙,活像在模拟掐住莫沙克脖子的动作。
“我这几天都没法开门做生意了,大人。”他还记得要加敬称,简直不可思
议。“我得修好桌椅,清理垃圾,把那面溅了血的墙刷干净,还要重铺地板上的木
屑,我上个月才刚换过的。”
“反正你的客人也都在墙边小便。”莫沙克一语道破,赢得海登足以杀人的
白眼,他连忙高举双手,一路后退直到门外。“全记在我帐上。”
“当然,大人。”海登说著就砰一声关上门,把他们留在呼啸的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