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时序拉回到二十年前,张承勋还叫做林嘉浩的时候。
那是一个湿热的午后,且是一个铁定会下午后雷阵雨的天气,海味与静电张力涨
满在空气里每个角落,令人十分不舒服。民宿平常没什么生意,为了省钱,只有
一人在一楼时通常是不开冷气的,所以那天如常只有一台十六吋电扇以最大风量
运转,呼呼呼的多少吹散一些湿黏。
林嘉浩刚吃过便当没多久,正趴在充当柜台的办公铁桌上昏昏欲睡,即使是当红
的音爆矮子二人组的歌声从收音机传出,也拉不回他的神智。被他压在手臂下接
口水的,是学校发的数学暑期讲义,早被他写得密密麻麻。
好梦正酣,梦里却吹起一阵风让他左右摇晃,心情跟着变差。可是那人仍不死心
,对他的肩膀又摇又拍,直到他真的醒来,满腹怨气差点冲口而出。幸好他及时
看清楚面前那人,并不是他以为的吴东星,或是其他平常一起混的谁谁谁,那个
人才没有平白无故遭殃。
“什么事?”
“我要住宿。”
林嘉浩这才把那男人看得更清楚了,三四十岁吧他不确定,戴着细框眼镜,头发
有点长,不过眉清目秀干干净净的,瘦瘦的,有点紧张,也许性格比较内向吧。
“几个人?”
“一个,就我。”
林嘉浩把住宿登记簿拿出来翻到空白处,而那男人在姓名栏谨慎写下“张焕堂”
三个字,地址是新竹他从没听过的乡镇。
“你要住几天?一天五百块,要先付。”
“我还没决定…”张焕堂犹豫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而在皮夹里翻出一张名
片,“对了,是珍珠姐介绍我来的,她说…”
“两千。”听到珍珠姐三字,林嘉浩脸色就变了,口气也跟着不好。
“什么?刚不是说五百吗?”
“珍珠姐是我妈。”
张焕堂看着男孩一把抢过那张烫金暗红的名片扔进抽屉里,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过了三秒钟才恍然大悟,回应也结结巴巴的。
“那不是…我没有…珍珠姐只是…呃…”
“算了算了,一天五百啦。”林嘉浩看他面红耳赤的突然觉得好像在欺负人,自
己也别扭得不行,“我先收五百,剩下的你退房再结清就好。”
收了钱,接着就是带人看房了。站起来之后,林嘉浩发现张焕堂比他高一点点,
不过有点弯腰驼背的,就直觉这个人身体不太好。
“房间在二楼,有浴室跟盥洗用具。我们没有门禁可是晚上十点以后大门会锁起
来,你晚上要进出的话,就走阳台那边的楼梯。对了,有附早餐,美而美,你要
吃什么?”
“现在就要决定吗?才中午而已。”
“那你晚上要记得讲哦,不然我们就随便买了。”
这时林嘉浩打开房门,是走廊左边第二间。张焕堂走进去东看看西瞧瞧,不置可
否。
“不满意的话还有其他房间,但是格局差不多都这样。”
“那就这间吧,谢谢。”
张焕堂接过林嘉浩给的房间钥匙,顺便把行李放到角落去。林嘉浩发现那个白色
勾勾的运动包包扁扁的,里面应该没装多少东西,加上方才说不确定要住多久,
使他不禁纳闷这男人的旅程究竟有没有计划?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还是要躲
太太?父母?老板?还是其他的谁?
他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想入非非了,几秒钟的沉默令对方有点不安。
“小弟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有没有!差不多是这样了,有什么问题你再到楼下找我们!”
回过神的林嘉浩窘得要命,希望这客人不会想到什么谋财害命人肉包子店的电影
情节。不过当他转身要逃时,张焕堂叫住了他。
“还有其他人吗?你不是老板?”
“你嘛帮帮忙,你都叫我小弟了我怎么可能是老板?”林嘉浩毕竟年幼,一被激
就气唬唬的,觉得张焕堂在作弄他,“这间是我舅妈开的啦,她跟我表弟在后壁
湖卖鱼,晚上就会回来了。”
“你住这里吗?”
“可以这么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弟吧。”
林嘉浩想想也对,就说:
“我叫林嘉浩,双木林,嘉义的嘉,声势浩大的浩。”
“声势浩大,有学问哦!”张焕堂微笑,不知是满意或是戏谑,“我叫…”
“我知道,你叫张焕堂,我有看到你写登记簿。”
“对哦…那我先休息一下,晚点可能想出去逛,到时候再请你介绍。”
“好。”
张焕堂这一觉睡很久,直到傍晚王丽月母子回来了,才睡眼惺忪下楼来。
“张先生!欢迎光临!”王丽月拿出吆喝生意的大嗓门,很热情跟他打了招呼,
把他的魂给打回来了,“还没吃饭对不对?先喝碗绿豆汤,昨天就做好放冰箱的
,现在已经很凉了。”
“哦…谢谢。”
王丽月一边走进厨房,一边对在客厅打电动的兄弟两唠唠叨叨:
“恁两个顾耍啦!阿嘉!你拢在厝,怎么没先用一碗给张先生喝?”
“我袂记矣啦!”林嘉浩才不想承认他是故意不弄给人喝的,因为那张珍珠姐的
名片,“我家己嘛没啉啊!”
“全全理由!”
“没关系啦老板娘,”张焕堂出面打圆场,“大家都来一碗,够不够?”
“有够啦,实在是…”
王丽月边笑边念,端了锅子与碗出来,两个大人两个青春期的饿死鬼一起把冰凉
的绿豆薏仁汤吃个精光。而可怜的派出所舅舅夜归发现宵夜被吃掉了,大受打击
,泪眼汪汪的与亲爱的老婆相对,则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