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等他步出灵骨塔时,天色已半暗了,他坐在建筑物外的凉亭里,趁著山风对着夕
阳抽烟。
打从得知吴素珠的病情起,他很快就接受了也一直在做心理准备,而且,整个病
程没有太折磨彼此,这是他最为感恩的部份。他以为自己够清醒够理智来面对这
件事情,可妈妈却在弥留之际讲了那几句话,虽说大致上解除了他二十年来的疑
惑,却也在平静无波的心井中掀起狂涛巨浪,让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勉强平复。
吴素珠的塔位,就在张焕堂的隔壁。她与张焕堂结褵二十载,无论人前人后,她
总喊他张先生,而他总回称吴小姐,外人看来以为是含蓄的浪漫,可是张承勋知
道,那两人虽然表现得相敬如宾,私底下根本不熟,也不打算变熟,说好听点就
只是相隔一墙的室友关系,客气疏离。生前已是这样了,死后还要继续这种关系
吗?张承勋突然不确定这样的安排好不好。
这两人唯一共同的兴趣,就是把他这个儿子好好扶养长大。身为单亲妈妈的独生
子,张承勋完全能理解吴素珠的心态,可张焕堂为的,究竟是什么?张承勋的眼
前瞬间闪过那经常挂在嘴角似有若无的微笑、欲言又止的表情,竟然被烟狠狠呛
了一口。
一根烟抽完后,他把手机拿出来,找到今天抽空拍的景物照片,挑了两张组合起
来发到FB动态,又简单打了一段话。
“妈妈已经往生西方净土,从此无苦无痛,谢谢大家的关心。”
不一会儿,各种贴图回应开始刷屏,FB通知数字往上窜升,不过张承勋根本没看
,而是倚著柱子放空,被凉爽的山风吹得昏昏欲睡。
无论丧事本身再如何从简,持续了近半年的心理压力可不是盖的,身为拖油瓶的
他,与张家的亲族关系一向冷淡,自己身边也没什么够交情够信任的至亲好友分
忧解劳,独自撑到今日,他确实很累了。
应该要痛哭一场的,不过,还是等休息够了再说吧。电光石火间跑了这个想法出
来,把张承勋从打盹状态中惊醒,险些摔下椅去,这才发现手机不知何时从手里
滑落,正在腿边震得都快散架了。
扣除这通不算,前面有三通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打来的。张承勋认出来电
后,睡意全消,马上在心里把这辈子学到的脏话拿出来骂上一轮。
该来的躲不掉!他能把隐瞒病情的罪孽通通推到亡者头上吗?
手机停了,五秒钟后再度响起,张承勋把脸皱成一个包子的同时按下通话键,把
手机举到耳朵边。
“喂?承勋?欸…林嘉浩!”电话里传来粗砺的男声,确认有人接电话后,声音
变得闷闷的,似乎是摀著嘴讲话,“你FB那是怎么回事?你妈怎么了?你们怎么
都没讲?”
张承勋听着那异常熟悉却很久没听到的声音,自己的喉咙突然间被堵住了,眼眶
也热热胀胀的。
“耀扬哥…”
“靠杯!我吴东星啦!你不要再玩这个哏现在已经没人懂了啦!”吴东星大吼一
声,又赶紧摀起嘴小声讲话,“阿嘉,你有没有事要不要回来?回来再说…欸欸
欸母啊妳别…”
手机里传来一阵杂音与碰撞声,几秒钟后换成一个几近歇斯底里的女声,还隐约
听得到吴东星在一旁劝阻的声音。
“阿嘉你讲!到底怎么回事!”
“阿妗,我妈觉得,已经好不起来,就别说了…”
“你讲啥米肖话!”
“妈,好好讲不要骂啦!”
“阿嘉!你明天就给我回来听到没!你不回来我就去新竹找你!”
“妈,我跟他说就好了,妳别来乱,去啦!”一阵混乱之后,吴东星总算夺回电
话的所有权,“欸阿嘉,你那边事情都办好了吗?要不要回来一趟?”
“阿舅知道了吗?”
“他还在上班,应该还不知道。”
“我明天回去吧。欸耀扬哥…”
“啊就跟你说不要再玩这个哏了!”吴东星白眼都翻到后脑勺去了,“阿嘉怎么
了?你没事吧?唉…”
“耀扬哥…”
这通电话一来,为自己筑好的堤防瞬间产生裂缝,终于溃堤,张承勋感受到的不
是几年前张焕堂过世后心里空空落落的感觉,而是真真切切从血肉中迸发出来的
痛,以及再也无人相依刺骨的寒,终于使他紧握着手机,低声哀哀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