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彼得在迷濛中看着清晨微曦的窗前,有个高大女人的身影,但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已
经冲上前,一巴掌往大卫脑袋上打,然后是脸颊,大卫反射地缩了一下用臂膀挡住头,但
抵挡不住女用手拿包上布满的水钻,仔细看还有几个卯钉,或许真的有点痛了,“太好了
,法兰。”大卫总算抱住了她,“太好了,你终于来了,你从来没迟到那么久,我还以为
......太好了......”
“你以为我死掉了。”法兰被环住了双臂,仍然试图用穿着高跟鞋的脚踩人,她的声
音沙哑,措辞却很阴性,“然后你就马上找了另一个贱人来陪你吗?”
“你这样讲我也不能否认。”大卫说著惨叫了一声,大概是被踢到什么地方了,“我
做了晚餐,想说也不要浪费......”又惨叫一声。
“你知不知道以前他们没人敢惹我,今天竟然觉得可以绑架你的女友来威胁你。”
“你有没有告诉他们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认真的?顶多只是普通砲友?”大卫放开
了她,走向餐桌,那里还放著昨晚他们用餐的杯盘,大卫直接拿彼得那一侧的杯子为她倒
了一杯酒。
“操你的!”她一饮而尽,好像只是为了解渴,“其实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KGB的人
,荷尔蒙让我情绪有点失控......”突然干呕了起来,放下杯子直奔向水槽呕吐,却似乎只
是干呕。
大卫上前拍拍她的背,帮忙将一头长假发往后拨以免沾到呕吐出来的秽物,“怀孕几
个月了?是我的小孩吗?”
尽管大卫闪躲得快,腹部还是正中了一拐子。
“接受荷尔蒙疗法会经历剧烈的生理和心理变化。”彼得旁观至此忍不住说:“法兰
小姐那么不舒服,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三倍的剂量还是有点多,不应该那么贪心。”法兰打开水龙头漱了漱口,“你看人
家观察多么细腻,不愧是以监视人民、迫害人民为专业的......噢,我说出来了,对不起我
就是那么直。”用手背擦了擦嘴边,法兰斜睨着他说。
“法兰小姐是外国人,不了解民主德国的内政,也不了解我的工作性质,没有关系。
”彼得不知道自己在这出闹剧中该扮演什么角色,本该闭嘴旁观,但既然忍不住插话了,
那就多说一点吧。
“你受伤了。”彼得注意到尽管法兰穿着黑色的丝袜和袜带,只有洋装的开衩底下露
出一截大腿的肌肤,沾染著血迹,“我想我真的该走了,今天......昨天晚上我过得很开心
。”彼得摸索著寻找落在地板上的衣物,顺序却不太对,裤管一边正一边反,是情急之下
脱去的结果,是该告辞的时候了,既然真正的客人已经来了,就不用继续这场尴尬的家家
酒游戏,那两个人之间才有相同的语言。
大卫伸出手来拉他,其实根本不用这样,彼得还没把衣物翻正,或至少是反得很一致
。
“法兰说,他不介意今天晚上三个人。”彼得回过头,看见一双带着水光的眼神,“
况且,我需要人帮忙。”
“这是他们弄的吗?”
趴在桌上让大卫检视伤口,“我本来想要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但是那个蠢蛋的后
车箱杂物太多了,我怕血流太多,加上有点情绪一时失控......”法兰不情愿地承认,“就
把他们全解决了。”
“伤口满深的,可能需要缝合。”大卫对彼得撇了撇头说:“你,帮我抓住这家伙。
”
“我不需要这家伙抓我,我可以忍耐不乱动。”法兰抗议。
“但是我需要。”大卫将他几样简单的器具放在盘子里,淋上伏特加点火,剩下的递
给了法兰,“给你最后一次反悔去医院的机会。”
“你帮我处理就是了。”法兰以口就瓶喝了几大口,“除了替我做手术的医生之外,
我还比较信任你。”
“噢,多谢你信任我被医学院踢出去之前,拿葡萄练习的那些小伎俩啊!”大卫开始
清理伤口,用双氧水清洗消毒,倒在伤口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和浓密的气泡。
彼得感到法兰的肌肉紧绷了起来,虽然她的确没动,彼得还是多用了一点力压住她,
“他本来是学医的?”
大卫和法兰两人都闷不吭声,一个看起来专心缝合,另一个看起来专心忍住不动,看
来不是问这问题的好时机。
“是什么手术?”彼得不死心地又问。
在一针与一针之间的空档,大卫停下来喘一口气,“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果然是这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彼得问:“你是找哪一位医生动的手术?”
“怎么?你又想逮捕谁啦?”法兰咬著牙喷出回应,“我才不会当告密者。”
“我本来还想,你到底是在哪里做的手术,丹麦、荷兰,或是跑去亚洲,现在我知道
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彼得突然对此有些得意,“不过在解放的民主德国你毋需
为这种事而担心,你想指责我乱逮捕人,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的福祉,而且我可
从来没有以同性恋为名逮捕谁,倒是那边,那些叛乱分子千方百计想要去的围墙另一边,
你说的告密和入罪可是确确实实发生的,只要有一点‘性向不正确’,就可能被举报。”
天晓得这种事连最无聊的线人柯尔太太都懒得理,“坐牢只是最基本的,就算出狱,还得
面对社会舆论的压力,众叛亲离,不管是找工作、念书,甚至只是想租个房子——因为可
能被赶出来,都会被议论、被拒绝,我想这些你不会不知道,不然你不会留在这里,因为
只有在这理,你才有爱他的自由......”
“看来有人把政治宣传当真了。”法兰逐渐掌握大卫下针的节奏,像游泳一样配合著
换气,“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爱男人,身为男人一样可以爱男人,你认为这里是天糖,
我不想跟你争辩,我也不想在这里久待,我要退休了,然后我就要回英国,我在约克乡间
有栋房子,反正就是离这鬼地方远远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彼得诧异地问:“不用我提醒你,你的工作可不是你递
上辞呈之后,各种风险就会自动消失啊!”
“看吧!我也是这样告诉法兰的。”大卫专心处理伤口,头也不抬地随口附和一两句
,“昨晚本来是要为这家伙饯别的。”
原来如此,彼得想,所以大卫等不到法兰,以为他最好的伙伴怎么样了,所以才找上
了我凑数,排遣他那无人能理解的寂寞,亦或是因为无人理解所以寂寞,彼得趁著两人亲
热地斗嘴时悄悄放开手,无声地移动脚步,假装只是要抽根烟,甚至只是搔搔脸颊或鼻头
的痒。
退了几步,彼得更加确定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而现在是退场的时候了。
彼得继续倒退著走路,蹑手蹑脚地从根本没关上的门离开。
真是神奇,车钥匙就这样插在车子锁孔上,车窗还破了,竟然没有被偷,车子还好端
端地停在原地,钥匙也还在那里,彼得开着这辆破车,在人车来往已经热闹起来了的路上
,竟然没引起侧目,或许那是因为人人都低着头,抵御著迎面而来的风雪。
13
“当我意识到身后好像少了什么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我还对马可发表了一段感伤
的演说,怨叹自己的感官与直觉已渐渐衰老,也许我也该退休了之类的傻话,也没有人会
躲在我家楼下监视,防火巷就是防火巷,停在路边的破旧车辆就是一台普通的国产车,不
过那些窃听器都还在,我懒得拔掉它们,当然我的书柜被埋得更深了,我想我只是不希望
哪个技术更拙劣的菜鸟冒冒失失闯进来弄倒了书,还有,他们装的窃听器会和收音机共振
,发出可怕的回授声。”老人原本就布满皱纹的脸又缩得更皱了,仿佛真的听到了刺耳的
噪音。
“我得承认我不知道连接著录音设备的接受器在哪里,那个装置很小,是用电池驱动
的,所以功耗并不大,也许就在附近,不过也不排除有中继站增幅,我想像著在某个地方
,长长的盘带缓慢卷动着,仿佛从世界之始就已经开始转动了,但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
有个‘史塔西’走进那安静的房间更换盘带,就像我每回走在路上,总可以辨识出几个,
或许这种事情不用他们亲自出动,还有更多忙着通风报信的线民,帮忙逮捕在他们名单上
,以及不在名单上的人。”
老人说话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杰克却找不到提问的时机,只能愣愣地听着他说,接受
故事所带来的冲击,从事情报的人员得对身份保密,这听起来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但这么
多年来,就连一点点无关紧要的琐碎知识也不曾泄漏,岁月和秘密逐渐地有了实体、有了
重量。
这可能是老人第一次揭示这些过往,杰克觉得仿佛能听到自己兴奋的心跳声,可真不
容易,想起前几次的拜访,不知道尴尬地唱了多久的独角戏,才换来几个用单字完成的回
答,有时候甚至省略到单音节,杰克想。
直到酒精开始起作用。
他们当初或许曾发誓过要将秘密带进坟墓,但是时代和风向都改变了,或许老人觉得
已经没有守密的必要了,或许他觉得自己即将进坟墓,再没有谁需要保护,于是也再没有
什么需要顾虑的了,“你从那天之后就没有再见到那个秘密警察了吗?”杰克静静等待老
人说完,直到他凝视著墙壁后面的远方,确定沉默得够久了,才提出问题。
“又没有酒了吗?”老人伸手向桌上的酒瓶,却只能象征地倒出一两滴。
“我得要跑好几家店买你要的酒,你喝太多了。”杰克起身顺便收走空酒瓶,“我们
休息一下,我去泡茶,或是咖啡,得看我找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