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长老说有个美国研究生要来部落里研究,拜托我收留他两个月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
语言不通的问题,听了好几天的美国广播节目恶补。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我面前,大概
比我高一点,有着蜂蜜色卷卷的短发,耳朵上打了好几个耳洞,还戴着跟他本人气质不
太搭的皮卡丘耳环。重点是,这人的中文根本说得比我还标准是怎么回事?
“你好,我是范瑞明,首都大学语言所博士生,研究南岛语,这两个月要麻烦你了。”
他露出了笑容,伸出手跟我握手。
“巴耶克‧拉兰古斯,可以叫我巴耶克就好,小学老师。”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稍
微握紧,晃动了几下后才放开,“旅途还顺利吗?先进来吧?”
“换了四次车上山,但是至少没迷路囉~”他多讲了些话我才发现他还穿了舌环,用看
的就觉得痛啊。
“这个不会痛了哦!刚穿的时候有一点啦,不过也可能是我自己比较不怕痛吧。”他好
像发现了我的视线,对我吐了吐舌头,露出那颗舌上的银球。
“这样啊,吃饭不会不方便吗?”我领着他到他的房间放东西,以两个月的行李来说,
他的东西实在很少。
“现在没有影响了,不过接吻的话很刺激哦!”哇靠,还对我眨眼,这男的该不会也是
弯的吧?还是美国人都这么开放?
“咳,嗯,这间的浴室在外面,但是我会用另外一间。洗衣服晾衣服的地方在楼上,我
衣服不多,要洗的话可以一起洗。”我故作镇定地带他继续参观家里的配置,“今天就
先让你休息吧,会不会饿?我可以弄点绿豆汤。”
“好啊!那我洗个澡就下去吃,麻烦你了。”
吃绿豆汤的期间简单聊了会儿,我和他说这里的小学只有两个班,低年级和高年级,而
我负责的是高年级班。他和我说他主要会在部落里和人用阿美语聊天,录音收集资料回
来分析。我说小学里每天下午有一个小时的母语课,问他有没有兴趣来。而他弯起那碧
绿色的眼,笑着说好。
他回房后,我走到顶楼吹风,夜里,这个部落安静得只剩零星的鸟鸣。我在和大部分这
里的人一样,从国中开始就到外地唸书,我一路唸到了大学,考到了教师证照。那之后
我在各个学校间流浪了几年,每年约聘结束,又要开始一间间学校跑甄试,永远只有代
课的缺,每年换同事,换环境,连带着换租屋处让我着实累了。我回到部落,换回了传
统的名字,和老校长一起分担学校里的事务。部落里的年轻家庭不多,整间学校也才十
几个学生,不过也托人口外流的福,我没结婚好像是很正常的事。
隔天是周末,我带着范瑞明到部落里认识环境,也顺便介绍给大家认识。老人家们对这
个能流利说中文与阿美语的外国人都很感兴趣,围着他问东问西的。于是我知道他二十
九岁,来台湾七年,学中文十年,没有女朋友,家住加州。大概是在台湾久了,这些对
外国人来说有些侵犯隐私的问题似乎没有惹恼他。来到小学,几个孩子在篮球场上打球,
他也马上就和他们打成一片,一连轧了好几场球。
相对于人见人爱的他,我只是个逃回山上的失败者,试图缩回自己的舒适圈过生活。
直到日头西斜,孩子们一一被叫回家吃晚饭,他才带着满身的汗水和我走回去。
“你真是受欢迎呢!”他汗湿的浏海贴在额前,脸色红润。
“呼,好久没运动,真是有点累。”
“哈哈,那你先洗个澡我去弄晚餐,明天要上工了可要好好休息。”
很久没跟人一起吃饭了,我有种聊天障碍,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以前总
是很羡慕那些在班上跟大家都可以聊开的核心人物。简单炒了青菜,热了之前醃的山猪
肉再切点水果,就是简单的一餐了。范瑞明在我盛饭时下楼,抢过添饭的工作把我赶去
桌边坐好。吃饭时我发现他很会用筷子,还有我会忍不住一直盯着他张口吃饭时嘴里若
隐若现的那颗球。
范瑞明开始着手在部落里收集资料,早上我们一起吃过早饭后我去上课,他去找人聊天。
下午母语课时他会来学校看我上课或是到低年级的班上去,偶尔也会被我拿来当作孩子
们的练习对象。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去,吃饭,然后各自休息。他是一个吸引人目光的存
在,我无法阻止自己的眼神追随他,甚至某天无法克制地在房间里撸了一发。
“巴耶克,欸!巴耶克,你有在听吗?”我眨了眨眼,他挥着筷子在我眼前晃,“我说,
周末我们出去走走吧?”
“哦、哦!好啊,我骑车带你去山上吧!”
“原来这里对你们来说还不算山上啊。”
“是会要爬山的那种山上哦,最好穿好走一点的鞋子。”
“欸~好耶,感觉很好玩!”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我又不小心看得入迷了,只
期待周末赶快来。
幸好周末是好天气,他戴上安全帽坐到我家那台老旧的野狼125后座,我还在想他到底会
抓后面的扶手还是抱我时,他就大方地环上了我的腰,希望他没发现我一瞬间的僵硬。
沿着满是碎石和尘土的产业道路往上骑,沿途没有多美的风景,偶尔还有坍方的痕迹。
经过几片高丽菜田,范瑞明喊著和田里的人挥手,转过了几个山头,我们在一个小空地
停了下来。
“这里开始要爬山了。”我伸了个懒腰往一旁的林间小路走去。
一开始的路还算平稳,后来坡度开始渐渐变陡,几乎是需要手脚并用的程度。
“你怎么认得路的啊?我感觉这里每个方向都长得一样啊!”范瑞明有些喘地跟在我身
后。
“从小爸妈种田我们小孩就在这里玩,玩久了就认得了啊。”眼前一棵耸立的大树,我
上前摸了摸他粗糙的树干,“这是樟树,长到这么大棵大概要一百多年吧,你闻闻看,
树干跟叶子都很香。”
“这种藤蔓的花很美吧?他们会爬在树木上以获取更多阳光,算是片利共生。”
“啊,这个草叫做咬人猫,不要碰到,不然会超痒的。你看他叶子很大吧,听说之前有
小朋友感冒上山没带卫生纸,想说拿这个来擤鼻涕,结果整个鼻子都肿起来了。”
我攀上最后一块大石块,转身拉了他一把,“你可要跟紧啦,迷路的话就回不去了。”
“当然当然,绝对不放开你了,哈哈!”他硬是继续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甩不开就随他
去了。
山顶上的视野可以看到整个部落和附近的田,绵延的山让我感到安心。强风吹得我耳根
子发冷,但从另一个手掌渡过来的体温却相当清晰。“我们自拍一张吧!”他拿出手机
调到了前镜头,我一向不太上相,我想站在他身边的话可能就显得更加难看了吧。
“等下回去传给你。”他放开了我的手,又对着风景拍了几张。我忍不住在一旁哼起了
最近课堂上教的歌曲,唱到第二次重复时,范瑞明的歌声也加入了合声。
“看着东边太阳,将露出一丝曙光,也请妈妈轻声地将我叫起。
当我起身离开时,妈妈爸爸兄弟姐妹们,
你们就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为我牵挂了。”
“好乖,有认真上课。”我笑了出来。
“听老人家们说你是这几年才回来部落的?”
“嗯对啊,在城市生活太累了。”我看着他的眼,深邃的绿就好像这片山林一样。
“之后我应该会以这里的资料发表一篇文章,我希望你能来听。”
“唔,不过我怕我听不懂。”有时候看他在客厅分析资料,那些语音啊,语言结构什么
的实在像天书一样难懂。
“老实说嘛,我本业是研究句法结构的,博士论文应该也会往这个方向走。但是我想另
外发表一篇文章讲你的阿美语教学。”他又讲了些他在我教室里看到的,以及他的研究
发想等等的,“你的课堂真的很棒,我想让更多人看到。”虽然我是个门外汉,但听得
出他的逻辑清楚,立论也相当明确。他闪闪发光的眼神让我一瞬间觉得好像真的自己很
厉害似的,总之含糊地答应了到时候会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