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在温佑眼里,这冥河畔简直没有比孟郎更忙录的人了。
--听说是龙王们在河对岸议事议出了火气,几艘船都没能回到河这岸来。连判官胡
五爷都被找去评理,亡者名录也送不出来。温佑每日坐在茶馆里,看着孟郎接进一拨一拨
的死者;有那么几个不长眼闹事的,孟郎也不手软地弹压(但他到底是怎么做的?温佑察
觉到,只要他想看清,就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也没忘记,要在这许多人中找出纪莲。
──或许纪莲早就已经去投胎了呢?这样的不安并没有放过他。毕竟比起英年早逝的
纪莲,他整整多活了三十三年。他位极人臣,封妻荫子。享尽一辈子荣华富贵,临死前想
的却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纪莲,就是说几句话也好。
他想了一辈子,有太多该对纪莲说的话。
*
“看来还得乱上一阵子。”
身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温佑转头看,是孟郎皱着眉头,坐到自己身边。
“登载你名字的名单还没来……没有列名,你也上不了奈何桥。我让人去寻五爷了,
你且放宽心。”
“孟兄太客气了。”温佑笑着说,“我也是走了长路过来的,眼前有地方有栖身,有
杯茶可喝,已经很知足了。不敢打扰降灾大事。”
还是跟从前一样,温文有礼,也懂得体恤人。孟郎一边想,一边皱着眉头听温佑说话
。
“或者就这耽搁的几日,我就寻到纪莲了。”
“你总想着找那个纪莲做什么呢?”耳朵简直是要听出茧来,孟郎皱着眉头说:“人
死帐灭,别说是他,就是你有什么过不去的,都走到奈何桥前,不放下又能如何?”
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孟郎想起自己读过的经书;但温佑却仍是
那么执著。
“可是我记得。”温佑看着茶馆里的其他亡者,总抱着一丝希望。他已经听说,过了
奈何桥,由判官算过帐后,阎君就会决定他们的去向。要是被判入地狱,一切都由不得他
们;但就是最好的,也只是免入地狱,一碗孟郎汤是躲不掉的。
“我想再见他……跟他说几句话。只要几句话就好。”
*
他是知道温佑向来想的多的,只是不知道这么三十几年过去,这性子居然一点也没改
。
一个人躺在自家床上,孟郎这一整天眉头都没打开过。到底是什么话,非得见一面说
?作为纪莲,他都已经死去三十余年,实在想不出温佑会与他说什么,也不觉得温佑应该
要说什么。
他与温佑,不但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内兄弟。带着妹妹从发大水的家乡逃出来,他最
大的幸运是那时他已经大到可以去从军养活妹妹,其次就是认识了温佑。
那时的温佑,还在家乡进学。是个温柔的人,但不太懂得人情世事。也是的,与他这
样十几岁就去当兵的人相较,那时的温佑还在父兄的保护之下。若不是他随主官前往温家
,参加温老太爷的寿宴,大概也不会认识温佑。
那时的温佑还没长成,个子小小的,腮帮子圆圆的,读书上很聪明,却不太通人情世
事,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而他呢,爹妈早死,一个人带着妹妹熬过来。
主官看他口齿便捷,武功与枪法上都十分用心,就可惜是个睁眼瞎,便拜托温家老爷让他
跟着族学读几天书,认几个字。
不过一句话的事,那有什么呢?再说能让个大官花这许多心思,显然日后肯定是有发
展的,能卖人情当然再好不过。温老爷子很干脆地答应主官,又嘱咐自己的儿子招呼著,
别让其他的皮猴子一不小心怠慢了。而那时的纪莲,也得了主官叮嘱,别把那些个兵痞子
的恶习拿到人家族学里显摆。那可是个读书人家,主官是这么说的,卖了老面子才帮他求
得这机会,可千万别丢人!
那时的他,只想着要赶紧做大官,给妹妹存好嫁粧。但彼时要能干上将校,可不能是
个白丁。想着妹妹的未来,他在族学里很用功。温佑也特别照顾他,虽然已经唸上四书,
但也仍每天帮他私底下讲三字经、千字文,教他一笔一划地练字。几个月下来,就是性子
天差地远,他们也仍是成为莫逆之交。
相较于温佑,他虽说也算是历练出来的,但始终却是个急性子。看到温佑温温吞吞的
模样就发急,看着他那些所谓同窗绕着弯占他便宜就气闷。虽说没真正发脾气,但他一个
眼神就能吓退那些个牛鬼蛇神。
那个纪莲,是真正杀过人的!温家族学的孩子都怕他,只有温佑除外。而也只有温佑,会
认为他纪莲杀过人纯属无稽之谈。
纪莲没有对温佑说过,那都是真的。
*
他十四岁进去当兵,十五岁杀第一个人。神机营驻防京师,他杀的是一个犯了宵禁的
偷儿──但那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他杀的其实是一个采花大盗。
那时,这个采花大盗横行京师已有年余。有鉴于受害女子多是官家千金,巡捕营也不
敢大操大办;见过他几次的巡捕营的主官几次受挫下便来借调他,让他他装扮成女子,用
守株待兔的手法逮人。原先说的,是他不需要动手,只需要出借他的那张脸就行了。但他
最后仍亲手杀了那贼人。
他知道巡捕营很有几个看银钱做事的王八蛋,也晓得事关女子闺声,这事只能掩著办
,万万声张不得。但想到妹妹一个人守着家,只有几个帮佣的婆子跟着,他便下定决心,
一定得让这人死在自己手上。
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只有死在他手上会是真的。千真万确那么真。
*
龙王们的会议在连续几日的混乱后结束。几位龙王与从人总算能够离开地府;判官胡
五爷还没缓过气来,便赶紧要下属取过生死簿。这几日都没能派人送名单去,胡五爷完全
可以想见冥河边会乱成什么样子。后头还有降灾呢!胡五爷只觉得头疼,便去寻阎君。
而他寻到书斋时,閰君拆了封信正在看。看见胡五爷进来,就不言声递了信过去。
“谁写来的书信?”五爷问。
“孟郎。”阎君回答。“人似乎找来了。”
“这么快?”胡五爷有些意外,“哪一个?纪三娘吗?”要说该走的路,纪三娘应该
是最短的。但……
“是温佑。”阎君说,他的手指轻敲著孟郎的信简,语气淡淡的。“孟郎说等你的名
单过去,他就送温佑过来。”
*
“名单送来了!”丢著冥河外的人神杂沓不管,孟郎拿着胡五爷让人送过河岸边的信
简,一路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等久了吧?你赶紧去奈何桥边,等一下人一多就麻烦了。”
船夫已经按著名单找人了,他虽然管着这冥河边,却没有能动太多手脚的空间,只能
像现在这样赶紧来喊人。但温佑却仍是那么温温吞吞的样子,只管盯着来往的亡者瞧。
“让其他人先过吧,我想再看看能不能找到纪莲……真找不着,我就最后再去也行。
”
“还有什么是比过奈何桥重要的?”孟郎拧著眉头,就像五、六十年前催著温佑一样
。早一些过桥,就能够早一些去判官那儿算帐、听阎君判决。就是要下地狱,也能早一些
从地狱解脱,重入轮回,丢去这一世所有的不堪,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更何况,他知道,温佑是不会下地狱的。
“孟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有几句话,我是一定要与纪莲说的。”
没有抬头看孟郎,温佑只是看着眼前,感觉到眼眶一点一点发热。
*
温佑说了一个故事。
那是有关他、纪莲与纪三娘的故事。
他们都长成以后,温佑娶了纪三娘。而拼著一股气拼命立功的纪莲,在二十九岁时升
到成为神机营武臣提督。他的辖下一千八百人,温佑就是他最信任的股肱幕僚。
但这样还不够──纪莲说过几次,像他这样干刀口上勾当的,指不定就死在哪个战场
、或法场上。温佑最好是可以调到神机营外的地方,最后为他在三千营谋了一个主簿的缺
。主簿的官位不大,但温佑在纪莲手下的时间待得久,更明白如何调度备存。没有几年,
温佑就被举荐到总镇府,配属在时任协镇的方宁属下。
纪莲在三十二岁那年获罪远戍,三十六岁死在戍所上。那时的温佑,已随方宁就任总
镇府郎中。从纪莲远戍到死去,他没有为纪莲说过一句话。
“那有什么?一个小小的郎中,能管得上什么事。”
孟郎的语气有些僵硬──当年的事,他其实从不愿多想。想了又如何?这不仅是温佑
的选择,也是当年纪莲的选择。
当年……方宁刚刚升上总镇府参军,多少双眼睛盯着瞧。温佑的一个失误可能让他们
两人都在官场里粉身碎骨,但于他,也就是流放出去,五年八年的也就回来了。是他主动
要温佑传话,背下个这过错。
起初温佑是不愿意的。丢官就丢官,他是这么想,怎么能让纪莲去顶替?纪莲说得潇
洒,他就孤身一人,去哪里不是打仗?就连方宁都劝他,纪莲军功在身,将功折罪,最多
也就是流放出去。几年后回来,他的位子坐稳了,自然能还纪莲一个公道。
“可是,我怎么能答应他?”即使已经走过那条长路,即使已在奈何桥前。温佑都不
敢从那样的懊悔中挣脱。
他活该被折磨一辈子。他活该……想到纪莲一个人在边疆死去就辗转反侧。那条长路
,是他应得的。他不急着过奈何桥,甚至不敢想自己能再见纪莲一面,说他想说的话。
“你到底想对纪莲说什么?”
孟郎很清楚外头有多少事等他去办。但照顾温佑的时间太久了……要说出来能让他舒
服一些,就让他说吧。孟郎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对不起。”温佑深吸一口气,他把脸埋进手里,几乎是呜咽地说:“对不起。
”
*
温佑终究是在那一天过了奈何桥。
送走了温佑,孟郎反而失眠。就是累了一整日,也翻来覆去地总睡不好。取了灯下楼
,才想着酒,便看见夜间值勤的船伕陪着胡五爷喝酒。
“咱们大人来了,小的还是去外头看着。”
笑着把孟郎让进座里,船伕退出茶馆外。孟郎心里是有事的,也不与船伕客气。
“五爷。”
孟郎微微一欠身;胡识谦已经喝了一壶酒,心情正好著。
“行了,你交代的事我能不给你办?”笑嘻嘻地拉着孟郎斟酒--胡识谦看上去已经
有些醉了。“就按你说的,温佑的帐就算在你那儿。”
笑嘻嘻地看着孟郎喝下酒,胡识谦是看着孟郎几乎是倒下了才收起笑容。他站起身,
抢前一步,扶住了孟郎。
“唉……这都算什么事啊。”
胡五爷一边发著牢骚,一边让孟郎靠在椅上。然后他自行到了厨房,盛了一碗孟郎汤
,胡识谦拿出纸笔,用笔沾了孟郎汤,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化进孟郎的眉眼之间。
*
渡过奈何桥的纪莲,与阎君谈了条件。
他愿意取代孟婆,永远驻在冥河的这一侧。他的血肉,会替换成冥河这一侧的土壤与
河水。他将不再是生者,也不是亡者,而是属于冥河这一侧的看守人。
他取得的回报,则是温佑、纪三娘与方宁在生死簿上的帐都由他顶替。他们不论何时
来到地府,都能够迳行去转世。
但他们都将与他相见不相识。
就是看见他,也认不出他。就是他拿起火枪,他们也想不起来这就是他。
这样就够了?阎君很诧异;这是永生永世离不开河的这一侧,也无法登上奈何桥。纪
莲要索取的代价,就只是这么一点点?
这就够了,他说。
这就够了。
--
(继续养下一轮)
(应该是下周一肥肥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