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辰正时御风山钟楼在山林间悠长地响,周鸿被钟声唤醒。春夏之际日头刚出还
有点寒意,他穿上外衣鞋袜出了屋,门一开就传来划破清晨的道道风声。
院中一少年,沐浴在微亮晨曦下,地上拉长濛濛的阴影,在微风中以剑为引刺开了寂静的
清晨。少年的剑总是又快又猛,风过时剑已走过三招,以周鸿的眼力根本追不上。但少年
教过他:不该眼追剑,而是眼先于剑,久了也竟然看出一些道理。
他静静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少年舞剑,待几式走完,少年收剑入鞘,束发扬起,升起日光描
绘身影如画,目光灼灼更胜朝阳,少年才面他转过身来。
“师父早。”周鸿低下头,少年笑着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洗漱一下,扎马步。”
“是。”他点点头,去井边打了桶冷水,和少年共用。泼上脸的井水虽然凉,但日日看少
年舞剑却更醒神,周鸿洗脸时偷看了少年一眼——他卷起袖口胡乱打湿了脸,前发都弄湿
了,见他打算以袖口擦脸,周鸿立刻把干净的汗巾递了上去,道:“师父,用这个。”
“哎,你擦吧,风吹吹就干了。”
他忍不住凑上去直接把少年的脸擦了,周鸿十岁半了,只及少年胸口高,要不是少年弯著
腰是搆不著的。他看少年以袖擦脸很长时间,终于能亲自动手,内心小小地满足。
少年发梢带着水珠笑出声:“怎么著,心疼你师父着凉?我练剑正热呢。”
说罢两人一同往院里跨步一站,双手握拳一伸,在日光沐浴下静静地扎起宽马。
少年姓徐名风,十三岁就把周鸿捡回御风山,收年幼的他为徒,至今已经五年。两人年纪
相差并不如一般师徒大,当初徐风也不过是个拿着木剑乱跑的大孩子,打跑了欺负周鸿的
小流氓,把他从虐待人的养父母手中带上山。
五年来,周鸿从懵懂的幼童长得懂事了,能干活了,能拿着木剑有模有样地走剑招。徐风
也从大孩子长成少年,身形有了青年的模样,手脚修修长长的,斯文的面容长了开,还带
著少年的稚气,然而眉宇傲气凛凛,举手投足之间亦是侠士之气。
徐风每天都在他起床之前练剑,周鸿很想一同早起,几次只盖薄被早早冻醒,但被徐风恐
吓道:“小孩子晚上不睡好,一辈子就长到我下巴那么高了。”每天都替他盖好被子才回
自己房里睡。
周鸿想尽快长高长壮,至少像他的少年师父一样,于是每日钟响才起。
双足低蹲凝气于丹田,呼吸漫长而稳,过了小半时辰,周鸿尚幼的腿脚受不住了,呼吸急
促,渐渐发抖起来。徐风早换了态势单脚不动,看他一眼,道:“可以了,起吧。”
周鸿没应,双腿双手都颤抖不停,额上也冒出豆大的汗珠。徐风叹了口气,起身往他下盘
一扫,周鸿向前一跌没往地上砸,一头摔进徐风怀中,被捞起双腋站了直。“小小年纪性
子特硬。”
周鸿喘著大气:“师父……”
“擦擦汗,吃早饭了。我好饿。”
男孩窥视自己小师父的侧脸,神态自若,薄汗没冒出一点,内心不禁懊恼,不晓得还需要
多久能像他一样功夫。
两人出了挂著杏竹斋木牌的院子,沿着树林小径往饭厅去,徐风心情晴朗地哼著小调,走
起路来也脚步微晃。天亮得差不多,周鸿定睛一看他穿着暗红色外袍,不同于平时的墨色
外衣,有着显而易见的华丽。
正觉得奇怪,咻的一小黑影晃眼,徐风猛地侧身,周鸿一惊,见一叶如暗器刺入土中。
“毛毛躁躁。”沉稳男声从周鸿身后传来,他俩往后一看,正是掌门季天行。徐风的师父
,周鸿的师祖。辈分排起来似乎极高,但正当壮年,发色如墨,剑眉星目,气势不怒而威
。
“师祖。”周鸿抱拳低头,季天行摆手示意他免礼。
徐风忿忿不平道:“师父你做什么!君子怎能暗算徒弟!”正应了季天行的评价。
“瞧你没个正经的,怕是要给小鸿做坏榜样。”季天行瞪了他一眼,背着手就要往饭厅去
,周鸿也默默跟在他身后。
“我有好好做师父的,哪像您为老不尊……行行行!别老拿树叶丢我!”徐风这回三两下
用手指接下了飞刀一般的利叶,撒手一挥也跟上一大一小的背影。
“师祖,叶子怎么丢的呀?”
周鸿好奇问,季天行面不改色道:“彫虫小技罢了,小鸿大了自然会。”
“喔。”他有些失望,师祖说的话他都信,可他不想等大了才会,他想马上学会。
“一把年纪了还只会唬弄小孩儿。”徐风随手捻了俩树叶,一片递给小徒弟,一片夹在食
指中指间。“运气,集中在这指头上,扔出去就行了。”
咻的一声,叶子飞行出去一枝头应声而断,周鸿大吃一惊,没想到叶子竟能如此锐利。他
学徐风把叶片夹于指间,运行内力试图集中到指尖,叶子立刻碎成渣渣回归土里。
徐风看了笑道:“但师父说得没错,以小鸿现在的内力,要大了才会。”
周鸿扁了扁嘴,内心盘算着要找时间练习丢叶子。
师徒三代进了饭厅──也就摆着简单的圆桌和木椅──里头已有几人待着掌门开饭。季天
行一走进屋,众人皆起身致意。
早点是一人一颗馒头配肉汤,徐风拿了就要往屋外去,季天行喝道:“徐风,在屋里吃!
”
“天气好,我配太阳吃。”人比声快,他瞬间就没了影子。
掌门左右通常一边是他的亲弟兼师弟季地轩坐,但季地轩一家长年在外行走,且他未成亲
,自然两侧都为弟子席次。大弟子徐风一溜烟不见踪影,周鸿乖巧地坐到原本该是他师父
的位置上。另一侧则是江若晴,她是季天行的三弟子,周鸿的三师叔,正值及笄,妙龄少
女在一票男弟子中总是特别醒目。
她拉拉季天行衣袖,撒娇道:“师父,一早别和大师兄置气了,先吃吧。”
季天行摇头叹息,示意其他人用餐。周鸿很想跟上徐风,但明白此举是火上浇油而作罢,
往桌上蒸笼拿了自己份的大馒头,掰了半颗揣到怀里,剩下半颗蘸着肉汤大口大口转眼间
一口不剩,看了季天行一眼,获得首肯后准备起身。
他身边的二师叔林向冬在他耳边低声说:“今天你师叔公回山,看着你师父别跑远了。”
他点点头,走出了饭厅。
如徐风所言,天气晴朗,阳光已拨开早晨的云层满照大地,花草树木皆迎著日光茂茂。他
在院中四处寻找徐风的身影,在一棵树头上发现他倚著树干慢条斯理地喝汤,视线看得很
远。
周鸿一直不太懂,他的小师父为何像猴似的老往树上爬,正因为如此,他也早早学会了爬
树,利索地挤到徐风身边,徐风也不意外地微微侧身腾出空隙。
“师父,你在看什么?”
“看风景。”徐风应付地回答,依然看着远处,追着他的视线,似乎是往入山的方向。
周鸿把怀中的半颗馒头拿出。“师父,还吃吗?”
御风派不算富裕,但也说不上穷,给食都是恰好的份量,只是这几年徐风身形抽高,他常
在用餐后没多久便饿得发慌。他们会去采野果野菇,去挖竹笋抓野兔,但没有馒头米饭吃
起来踏实。周鸿还小,他自觉不需要吃那么多,就会将自己的那份留一半拿给徐风。
徐风把汤一饮而尽,把馒头推回去。“不了,以后自己吃吧。”
周鸿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馒头,觉得胸口有些堵,不怎么饿,又把它塞回怀里。他看着徐风
暗红色的外袍随风飞舞,忍不住问:“师父,你今天怎么穿这么好看?”
“因为师叔和婶婶他们要回来了。”徐风嘴角带着笑,他的师叔季地轩和师父是一对个性
截然相反的兄弟,长年带着妻女在外游历,每次回御风山都会带着各地有趣的玩意,还有
说不完的故事。
他十八岁了,听了那些故事也想出去闯荡。他偶尔会听师父的命令去周遭城镇村落办事,
但那最多三五天,和季地轩大半年的闯荡不同。可他有个十岁的小徒弟,他不晓得该拿他
怎么办。
周鸿低头看了自己的穿旧了的灰衫,拉了拉下䙓。“我……我晚点去换过年拿到的衣服。
”
徐风突发奇想道:“不,我们下山去帮你买新衣。”
周鸿眨了眨眼,想起什么。“二师叔说不要跑远……”
“我们日落前回来,还得给师叔办接风宴呢。”徐风语带笑意,搂着小徒弟的肩膀一步下
了树,他扬起的衣䙓像停滞在空中,乌黑发丝被朝阳染成茶色,两人足尖轻飘飘地触地,
静如落叶。
他也想会这样的轻功,周鸿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