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殿前。
城隍手负身后,站在殿门前驻足许久。
殿外传来一阵动静。
城隍抬起脸,见那只青色蝙蝠飞向自己,下意识朝牠张开双臂。
“哇──”小两瞬间化回美丽青年,止不住的身子顺势撞进城隍怀里,听见对方闷哼
一声,便慌了手脚,赶忙抬起头急问。“小两飞得太急了!大人没事吧?哪儿撞伤了?”
未料城隍收紧怀抱,将脸埋在小两颈间,竟闷着声笑了。
“冒冒失失的……”城隍念了这句,嗓音却温柔得不像是责备,倒像拿他没办法似的
宠著。
耳边的低沉笑声让小两觉得耳朵好热,双手不知往哪儿摆,只好抓着城隍的衣摆,忐
忑问著:“大人?”怎么又取笑小两了?
城隍不语,垂眸感受小两身上隐约沾惹的气息。
“……方才去哪儿了?”
“啊。”
说到这里小两精神都来了,挣扎着离开城隍的怀抱,没察觉对方眼里的不甚满足,一
脸兴奋地分享。
“小两刚才交了新朋友了!”
城隍闻言淡淡扬眉。
“……新朋友?”
小两笑容灿烂地将刚才的事从头说了一次,包括钟大人捉鬼的过程,一直到代为护送
魂魄至阎罗殿前,最后与钟大人的送魂小差结识,甚至相约了之后一道切磋棋艺。
城隍默默听着,问了一句。
“你说那送魂小差,与先前飞来这儿的路上遇见的白袍男子……是同一人?”
“对呀。”小两笑着点头。“很凑巧吧?在地府内我没结交过小差当朋友,裘罗可是
头一个,他还说之后要教我下棋呢。”
听见“裘罗”两个字,城隍垂下眼,心里了然。
那日小两选了题有“团圆”贰字的红纸,怔怔望着;那时他不晓得这孩子想着什么,
是想爹了?还是心里缺了什么?
不论是什么,他总想为他抚平填满。
于是他派了传讯鸟将那日的画面传与裘罗,他明白裘罗心里始终有所牵挂,只是这份
牵挂,远不及他身为阎罗的身分。
‘莫执莫念。’
这是当初裘罗告诫他的,而他做不到,于是将小两留在自己身边;如今他将那日影像
传与裘罗,就想着若裘罗能有所回应,也许小两心里的团圆能有所圆满,又或者裘罗什么
回应也没有,到那时候,他会加倍地对小两好,就盼著这孩子心里能没有缺口。
而结果是裘罗以小差身份,与小两结为朋友。
这并非佛面阎罗的慈悲,而是裘罗隐诲的私欲,哪怕只能有一点点低调的交集也好,
这样的想望,恐怕只有他最明白。
说到底,没有人能完全放弃对情感的执念。
──莫执莫念?
若已挂记心坎,如何莫执莫念。
“这下小两可忙碌了。”
城隍闻言,抬起眼眸,见小两一双青眸闪著亮泽,兴致勃勃地细数。
“我领路之余呢,抽空看大人为我取的书,再去孟婆婆那儿研读诗词,有时候再去找
万大哥聊聊,上阳世时还去找武爷讨教武术,现在又多了个裘罗要教我下棋,我可真忙呢
。”
城隍扬起唇角,听小两细数,温柔问道。
“开心了?”
小两一怔,抬起头回视温柔笑着的城隍大人,红了脸颊,抿抿嘴,笑得心满意足。
“嗯。”
说到这里,小两脑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直觉疑惑问道。
“对了,我想问大人,钟馗大人的玉葫芦,是不是有不同颜色呢?小两头一次遇到裘
罗时,他手上拿着的是白色的,可这次钟大人手上的是红色的呢。”
城隍笑而不答,只是伸出手背缓缓摩娑小两通红的双颊,有些埋怨地低喃。
“你啊……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
“……咦?”小两楞楞看着城隍大人,觉得胸口鼓躁得无法思考,这可怪了,他可没
有心跳,怎么却觉得心里乱烘烘的?
“问不完的问题,学不尽的学问,你窝在城隍殿看书、和孟婆研究诗词,找万赖寂聊
阳世,还找了庞元志论武,现在又有人要教你下棋……那么可想过我了?”
小两睁大一双青眸。
咦?咦咦咦?
“大、大人……”大人这是……
城隍俯身,额头抵著小两的额,感受些许薄凉的温度,轻轻蹭了蹭。
“你不是说你有我了吗?可我总觉得我排在他们后头呢……小两说只有我,我也只有
小两不是吗?”
轻轻吻了下通红脸颊,城隍叹息。
“你该多花点时间,陪在我身边的。”
大人这是吃味了吗……
小两近距离看着眼前俊魅的大人有点可怜兮兮的模样,赶紧拉着对方衣袍角,嚷嚷着
安抚道。
“我这不是……来陪大人了吗……”
城隍摇了头,语气里仍是埋怨与赌气。
“我可是最后顺位。”
……这可怎么办才好……
小两苦恼地瞧着眼前对自个儿表现有些不满意的大人,纠起眉想了想,该怎么证明对
方其实排在最前面?
深吸口气,小两凑向前,小嘴啄了下城隍的唇。
城隍一楞,有些意外地朝小两挑眉。
小两再吸口气,鼓起勇气双手捧著城隍的脸,仰起头认真地吻上对方。
唇一碰唇,城隍反客为主,手抓着摸自己双颊的手,加深吮吻著送上的讨好亲吻。
“唔……”亲吻之间,小两还不忘澄清自家大人定位。“大、大人……唔嗯……小两
一直都把大人排在第一位的……”
城隍吻著听着,吻到都笑了,忍不住愉悦地叹息。
“我知道。”
我都知道。
绵密的吻交错持续,没停止的迹像。
小两咕哝一声,感觉城隍大人的气从每个吻里渡了过来。
好舒服……
城隍的气息从口里喂入,蔓延到四肢,让小两全身上下都舒畅起来
于是小两热著脸,一再凑过去,想要得更多。
城隍移开唇,看着小两,摸摸他的脸颊,笑着示警。
“你再这种表情……我可要欺负你了。”
小两眨眨迷濛的眼,手还抓着大人衣袍不放,喃喃地回。
“大人这不就是在欺负我吗……”
城隍一阵沉默,接着笑得无可奈何。
他抱起小两,转身走向城隍内殿里头。
“傻小两,这才不是欺负,我是养着你呢……”
城隍殿内逐渐听不见声响,连殿外的吵嚷声响,传到了殿内的范围,都成为一片无声寂
静。
经过的文判察觉到了,这是大人刻意设下的结界,不去细想,直觉先到别处,打算晚
一点再来递交生死簿。
路过的新任武判苏赋淳也察觉到了,虽然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破除的结界,但成人之美
的君子他还是做得来的,脚步也移向向别处,打算先上阳世找庞大人讨教讨教。
于是城隍殿内的静默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接着满脸通红更显可口的小两走了出来,化为青眼蝙蝠飞远,还飞得有点歪七扭八的。
结界撤除,身为城隍的江僐走向殿前,面带笑容地坐上审判桌。
准备开堂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孟婆亭内,小两手拿卷宗,摇头晃脑地念著。
孟婆调汤的手一顿,淡淡挑眉。
“锦瑟?”
小两移开卷宗,一脸钦佩地看向孟婆,青眸闪亮闪亮的。
“真不愧是孟婆婆……”
孟婆轻哼一声,觉得这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接着手边的动作。
“阳世人的诗词,大多感叹岁月的流逝,来日读得多了,你搞不好还能归类呢。”
小两一手托著脸颊,可好奇了。
“为何总要感叹岁月的流逝呢?”岁月真的有那么重要?活在当下岂不是很好?
将一瓮清水盖上盖子封印,孟婆悠悠启口。
“阳世的岁月不过七、八十年,会生老病死,在轮回里总会不由的感叹;不像我们,
有时连过了多久都记不得,倒觉得是蹉跎了。”这是她做了孟婆后的体悟,也许两小子要
再久一点才会有所感触吧。
“嗯……”小两歪著头,纠起眉认真苦思。“可小两虽没在算过了多久,但每天都有
做不完的事呢,这可不是蹉跎喔!孟婆婆觉得呢?”
“哦?”孟婆挑起秀眉,和奈何桥旁的万籁寂交换了下眼神,这下可换她好奇了。“
说说你今天都做了什么了?”
小两坐直身子,伸出一手笑盈盈地细数。
“我啊,领大爷和矮爷上阳世巡街,顺道找武爷串串门子,还去问了文爷生死簿的写
法,又找裘罗下了一盘棋,接着来找万大哥和孟婆婆。”想到了自家大人先前的埋怨,小
两轻咳一声,正色道。“当然,在这之前,我都会先去找大人的!”因为大人要排在第一
位嘛。
……如此积极进取,便是你与地府之人完全不同的地方吧。
刻意忽略小两口中的裘罗,孟婆揶揄道:“你倒是挺忙的。”
“可不是?”小两笑瞇瞇的,总觉得偷偷赢了孟婆婆,有点开心的感觉,接着想到了
一件事,又正襟危坐的,一脸认真。“对了孟婆婆,小两有一事请教。”
“说。”孟婆见他那副模样差点笑出来,两小子这孩子,实在不适合那么认真的姿态。
小两从袖里掏出先前在阳世买的题字,捏在掌心。
“敢问孟婆婆,团圆之意为何?”
孟婆走向孟婆亭内,坐下来为自己盛了杯茶水,慢悠悠道。
“一般指亲人间团聚的天伦,可广意来说,也并非只有这些。”
孟婆话一顿,眼神瞟向小两。“想你爹了?”
小两噗嗤一笑。“孟婆婆和大人说了一样的话呢,我没见过我爹,又如何想呢?”
孟婆闻言盯着小两不发一语,接着叹口气。
傻孩子。
“小两有疑惑的是,当我看到这两个字时心里是欢喜的,拿在手里也觉得开心,可为
何会开心呢?我明明没有亲人啊。”
小两没察觉自己说著让人心疼的话,连忘川旁的万籁寂也忍不住叹气了。
孟婆饮了口茶,思索一会儿后,开口道。
“两小子,你在地府也有段时间,黑脸和白脸、文武判官、万籁寂、乃至于我和你家
大人,你觉得我们对你如何?”
小两眨眨青眸,不假索思道:“大家都对我很好啊。”尤其是大人……想着想着,小
两脸颊又热了。
“那不就对了。”
孟婆看向小两,不想搭理他脑袋里正想着他家大人怎样怎样的,只是说了自己心里所
想的话。
“所谓的亲人,广义来说,也有亲近之人的意思;你身处地府,与我们结识,若你每
日所做所为都绕着我们打转,我们就是最亲近你的人,那不就是所谓的亲人吗?”
小两怔怔听着孟婆所说,不知为何,总觉得眼眶越来越湿润。
“亲人间的团聚,广义来说指的便是你我的团聚,你与我们之间的相处,便是团圆的
一种。”
孟婆看着小两眼角那抹微湿,她见得多了,所以明白他的心情,她所能做的,也只是
让两小子明白他并非独自一人而已。
“所以别再说你没有亲人这种话,你拿着团圆的题字,觉得欢喜,不就是你正在享受
天伦的意思吗?”
你所谓的不蹉跎,你的忙碌,正因为你不是独自一人。
地府里亲近的人,全是两小子的亲人。
地府内的天伦,也是团圆的一种啊。
小两吸吸鼻子,一脸感激。“孟婆婆……”
孟婆缓缓起身,换上一脸嫌弃貌。“还不快点擦擦脸,别人不晓得还以为我以大欺小
。”
“孟婆婆才不会呢。”
小两破啼为笑,看向一旁走来的城隍大人。
他家俊魅的大人唇角照例擒著笑,朝他走来,脸上有着看清一切的了然。
“小两,回去了?”
小两抹抹脸,朝城隍笑得灿烂。
“嗯!”
回去了,他喜欢这种说法。
他是地府小差,他的依归,他的生活,一直都在这地府里。
他安居于此,每日过着忙碌精彩的生活,遇见的每个人,都是他的亲近之人,便是他
的亲人。
他的亲人就在这里。
他的团圆,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