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听到流水声,也有一个黑影在厨房,叶至深缓缓接近那个骨瘦如柴的人。
记得他在海上之宴自称十九岁,今年应该满二十了。
叶至深二十岁的时候还有自由之身,能够用喜欢的方式过日子。
可是菲力提早被关入笼子,入夜待在房间等著服侍男人,白天行动没被限制仍不愿出面,叶至深想可能是不想见到那些丑陋的面孔。
松垮的衣服,凹陷的两颊,陈述著这具营养不良的躯体渡过的生活。
菲力注意到叶至深,看他脚上穿鞋,缺少手指的手掌捧住水杯,冷哼:“居然没逃走。”
即使被人糟蹋,他的容貌仍艳丽夺目,散发一股不容小觑的气息。
“洪则放对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我逃走他一定会把我五马分尸,而且他也在等我逃走。”叶至深开冰箱找出玉米和蕃茄,“你是饿醒的吧,坐下来吃点东西。他们不会醒来的。”
菲力见他真的有意开伙,坐在餐桌,“我原本以为你在这是给何用秦做卧底,看来不是,你也真够无情无义的。”
“这里哪有有情有义的人?楚阿猛也不顾情面把你卖给沈秋贤,他根本没爱过你。”
等水滚,加盐调味,一锅单调的蔬菜汤很快完成,叶至深盛一碗给菲力,拿汤匙给他,意识到十指缺失无法握柄,手就停在半空中。
“真爽快。”菲力见他表情剧变,露出既嘲讽又得意的冷笑,然后在他眼前伸出手掌,逼迫正视他的残缺,“绑上来。”
叶至深用绳子将汤匙缠在菲力的手掌,何用秦当初下刀俐落,伤口愈合得不错,仅剩的指节略有光泽、又圆又钝,如一颗颗固定在掌骨的未发弹。
菲力喝得很慢,肢体配合舀汤动作显得不协调。他没说话,仿佛期待叶至深再多说点什么,楚家新的男宠、外面的局势、他的未来……
叶至深只是坐在他对面呼吸同一处的空气,犹如一起享受寂静的阶下囚,最后几分钟,菲力突然低头,月色在他脸颊映出一个深窝,宁静的夜里迎来沉重的呼吸声。
从这天起餐厅便大门深锁,大伙们对义式餐厅还是念念不忘,督促达尼洛去探口风。
“老板被杀了。”达尼洛回来匪夷所思的说。
叶至深心里一跳,众人面面相觑。
“谁可以在达尼洛的地盘上杀人啊?”
“哪个人这么大胆?这里有这号人物我们怎么不知道。”
“餐厅东西这么好吃,是不是跟人结怨?老板也是有给钱的人,受保护的店主还被枪杀,这样达尼洛的面子往哪摆?”
大伙七嘴八舌,达尼洛也沉思,自语似的说:“四天前晚上被枪杀,手中握枪倒在后门,代表死前跟人起冲突,这么大的事我却是今天才打听到……”
四天前正是他跟沈秋贤闯入餐厅厨房那天,他们跑了好几条街没注意到枪声,叶至深不禁怀疑是跟踪他的人?
这时坐在阳台附近的兄弟听见楼下声响,往下看嚷道:“洪哥回来了!”
“别跟洪则放说,我的地盘我处理。”达尼洛赶紧交代。
洪则放上楼,耳鬓旁的辫子左摇右摆,将一袋子大剌剌放在桌上,一脸神气,“我刚去见尼克,这是则然赏给大家吃的,是一种仙人掌果实。西西里天气跟台湾一样热,这东西冰在冰箱可以当冰淇淋吃。”
大家像饥饿的狗纷纷涌上。
“则然真好嫁给尼克可以吃好的、用好的。”
“有洪哥这样的哥哥真好。”
“则然上辈子烧了什么香,哥哥是头目,丈夫是黑手党老大,这辈子吃香喝辣、不愁吃穿!”
洪则放扬著下巴:“作为哥哥帮妹妹选好夫婿这是应该的,你们谁有妹妹就要学我这样凡事为妹妹想才是好哥哥。”
洪则放心情好,赏给每人一颗。果实呈橘黄色,表面有一粒粒粗糙突起物,是在台湾没见过的水果。
“打成冰沙配面包吃满好吃的,给你们换口味试试。”达尼洛环顾四周说:“刚就想问了,今天怎么少这么多人?”
叶至深数人头,排除自己,在场只有四个队员,其他十个没出席。
蜡烛低头双手抱在胸前,坐在餐桌前一言不发,这时终于说话:“他们说身体不适待在房里。”
“嗯……我今天也觉得身体怪怪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刺痛……”有人说道。
“经你一说,我好像也是这样,而且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叶至深心想:“不会吧,黑娘的戒断症状也发生在大家身上。”
蜡烛忽然大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来,抱胸在地上打滚。
“喂!你怎么了?”坐旁边的人起身要扶他,也突然啊的大叫,双膝跪地。
两人怪异的在地上扭曲,抱紧双臂仿佛在忍受某种酷刑,表情极为狰狞。
“搞什么!你们吃坏肚子吗?”洪则放破口大骂,转头看身后的达尼洛神色也有异。
达尼洛脸色死白的咬紧牙关,叶至深兢兢业业接近他,“你还好吗?”
他好像想要说话,嘴巴颤抖不已,忽然踉跄往餐桌倒,奋力扶著桌沿,满脸是汗吃力地说:“痛……”
“你们这样害我也觉得浑身不对劲了!”洪则放鸡皮疙瘩都起来。
沈秋贤谈起黑娘的戒断症状就是全身剧痛、无法站立,没想到他们只吃两天也会这么严重,叶至深尝试扶起蜡烛,但他全身发热、颤抖,根本使不上力。
“水,给我喝水。”蜡烛难耐的道。
叶至深赶紧装一杯水倒进他嘴里,蜡烛喝了一口之后夺过水杯给自己灌水,扶著桌子站起说:“快!喝冷水有用!”
所有人一窝蜂挤在厨房倒水喝,达尼洛情况比他人严重,痛得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叶至深倒水给他说:“快喝,喝了会比较好!”
似乎吞咽也会剧痛,达尼洛只碰一口水,把叶至深视作浮木般紧抓着他,整张脸扭曲变形,艰难的发音:“救……救我……”
他看过这张狼狈不堪、死里求生的脸,山竹在黑市毒发也是痛入骨髓,一双眼饱含生存的欲望,仿佛他就是那剂解药。
解药,他需要解药。
叶至深回房带着必须物归原主的东西,不假思索跑出公寓,过了好几条街,转入阴暗的旧街,确定此地只有他和“他”,停下来说:“出来!”
身后的脚步有些迟疑,叶至深转身等待那人,唤道:“山竹。”
黑影从巷口现身,阴影照在少年脸上仍能看清复杂的表情,山竹低头道:“先生,抱歉,跟踪您、杀害老板都是出自我的意念,跟主人没关系。”
这不意外,叶至深自嘲的笑,不自觉弄皱手拿的衬衫:“嗯,我知道,他现在不在乎我。”
山竹昂头欲言又止,看似想要反驳,但四目相交又垂垂的低头。
身为一个背叛者,他准备好迎接何用秦的愤怒,但何用秦什么都没给他,他什么都不是,不是故人、不是背叛者、也不是陌生人。
过去总是在何用秦热烈的注视下,不论是初次相遇,还是任何一个危急的时刻。他的叛逃与欺骗足以重创关系,奇怪的是,重逢竟然看不见他的愤怒与失落。
其实可请山竹代劳传话,可是他想再次眼见为凭,想从他身上获取一点情绪。
他要他的叛逃是有意义的。
叶至深掷地有声:“我想见他。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