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池雨泽离开医院的隔天中午,吴妈妈打了手机过来,说她儿子脑压突然又升高,等等
要进行第二次开颅手术。
这种事情告诉池雨泽其实也做不到什么,不过他知道吴妈妈只是想要有人听她说话而
已,只能说些“吉人天相”之类有说和没说一样的屁话,不过对方就是想听这些,池雨泽
也只能耐著性子哼哼啊啊。
真的有福气就不会找不到工作,只能找到一年一聘的博物馆约聘助理职位,然后在外
出洽公的时候被酒驾的汽车驾驶撞飞,还好吴妈妈脑袋没动得那么快,没有吐嘈池雨泽。
没办法,池雨泽真的很不擅长安慰人。
挂断手机是在二十分钟后,中年女人的哀音持续缭绕在池雨泽脑中,让他觉得整个头
都在发胀。
不过池雨泽倒也没有后悔给吴妈妈手机,给了都给了,自己也有时间,也能承担他人
情绪,区区的头痛就当作累积阴德吧。
池雨泽从他铺了薄薄床垫的床板爬起来,脱下洗得薄薄的T-shirt和棉质短裤,穿上
比较少穿,还没被洗衣机摧残太多次的衬衫,再从地板捞起昨天穿过的牛仔裤。
还是同一句话,没办法,再去一次医院吧。
池雨泽夏天还算闲,他是个代理教师,下个学期的工作找到了但还没正式上工,这几
天除了准备新的教案,空闲时间都花在跑医院和其他杂事上,沟通的成本真的很高呢。
先去自助餐店,没夹肉,倒是夹了一个荷包蛋,吃完饭再去便利商店买一杯冰拿铁,
之前寄杯的,比较划算。
北部的夏日午后往往蒸暑,待在城市里很难感受到自然风,只有骑机车时可以吹到些
许,但伴随着废气与二氧化碳,毫无凉爽可言。
早知道再外带一瓶运动饮料,池雨泽想,他的头顶着全罩式安全帽里,汗水像是喷发
而出,大热天的,池雨泽不想再绕路买饮料。
往医院的路途,池雨泽一直在想昨天晚上和其中一个大学同学聊天的内容,那位同学
大学毕业后就去考警察特考,目前在北部当管区条子,虽然辖区和这次车祸地点有点距离
,但刚好有学长可以问,过了几手后还是问到一些消息。
“出事那天下大雨,视线很差,酒驾的轿车打滑,往左拐冲向安全岛,没踩煞车。”
“干……等下,往左拐?这样怎么会撞到人?”
“问题就在这里,根据肇事车辆后方来车的行车记录器画面,那家伙一直站在安全岛
里。”
“站在安全岛里?在雨天?”
“嗯。他站在中间没错。对方酒测浓度过0.2,所以肇事不会在我们这边,但对方很
想咬这点减少赔偿金。”
“有够不要脸。”
后续的对话持续打绕在酒驾上,喝酒不好不要喝酒,灌酒的上司都是人渣,音乐祭卖
的台啤才是最棒的,而且要酒厂冷藏直送的生啤酒。然后话题突然绕到去年十一月那场音
乐季有够赞,虽然彼此家里那口子都不喜欢放出爆音轰轰的音箱,但池雨泽和条子都满喜
欢的,干脆两个人来外遇看看好了。垃圾话越扯越远,接着开始讨论起屏东的在地啤酒厂
,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开了安全岛,谁知道博物馆约聘助理在出差举办会议后,到底出了什
么事,为什么要站在距离会场的某大学有点距离的安全岛中央。
虽然在大学朋友被酒驾车撞飞后讨论生啤酒满恶劣的,但其实他们都知道当事者不会
太在意。
至于安全岛?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
事发地点的某大学附近是新兴的开发区,几年前还是一片荒烟蔓草,最近一年来才有
有系统整理道路,并把闲置土地开辟成停车场,出事的安全岛附近车流量少,行人更是没
有。加上骑来的机车还停在大学,到底是为什么要在雨天徒步到安全岛上?就算有目击证
人,目前也拼凑不出原因。
“如果有那家伙认识的人在附近,你们会不会以涉嫌加工自杀逮捕他?”
“你思考太跳跃了,池雨泽。”
“那谋杀呢?”
“如果是我的话,要是池雨泽你在附近,不管怎么样都会抓你。”
“干,预防性鸡鸭喔?警察可以这样吗?”
“(小熊贴图)”
“干,装什么可爱。欸,有个问题。”
“说。”
“如果自杀前被酒驾撞到,那还算自杀吗?”
“……”
“或者,酒驾撞到意图自杀的人,还算酒驾吗?”
“……”
“你刑法不是很高分,帮我解释一下。”
“池雨泽,拜托你,出门在外,不要乱讲话。”
“对你才会这样。”
“骗谁啊。”
池雨泽到达病房时,梁二涕“罕见”地醒著。
“唷~起床大便吗?”
“对啊,刚才大得很艰难呢。”
“有大干净吗?”
“多少。”
坐在病床上、手中拿着连接充电线平板的男子相当瘦,但皮肤十分光滑,乍看之下会
给人前青春期的女性印象,简单来说他瘦而缺乏肌肉的线条相当像国中女生,要不是眼神
阴沉过头,不然很像留着朴素中短发的年轻女孩子。
“你这次很早醒来耶?”
“我也很意外,但这次神智莫名清醒,很久没这样了,感觉好怪。”
“你自己估计能撑多久?”
“……十二个小时应该可以吧?”
“哇,好久。”
“我也这么觉得。”
梁二涕点点头,脸上神情可以说是为自己感到感动。
“早知道带杯拿铁给你。”
池雨泽笑着在病床旁的家属小床上座下,这里几乎没人用过,可以说是池雨泽的专属
座位。
梁二涕罹患某种相当罕见的嗜睡症,一旦进入周期,他可以连续睡上一个星期,这段
期间几乎是不吃也不喝,只会偶而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爬起床如厕和进食,然后立刻又睡
著,在低代谢的情况下这样也无法维持健康,还是得必须注射点滴和营养针。
这一天是梁二涕睽违四天第一次醒来,他凌晨醒来请护理师拔了尿袋,并久违地洗了
个澡,也好好地把头发洗干净,可能是因为代谢相当低落的缘故,他其实相当整洁,并没
有一般长期卧床病人的特殊药水味。
“我要请谢姐帮我订外送,你要不要吃?”
“你要订什么?”
“王家面店。”
“你又要吃蔬菜肉丝面喔,吃点高热量的东西啦。”
“不要,大便好麻烦,热量我要喝饮料,去帮我买咖啡店的巧克力冰沙。”
“一睡醒就喝冰沙!小心喝到劳赛!”
但池雨泽还是接过梁二涕塞过的两张百元钞,乖乖下楼去医院美食街买冰沙。
梁二涕的家庭相当复杂,他是本地望族当家的二女生下的私生子,他的生母怀孕期间
长期吸毒,所以梁二涕一出生就罹患新生儿药物戒断症候群,而生母在产子三个月后才被
接回家族,之后死在某家私人勒戒所。生母过世后,梁二涕才被抱去登记出生证明,所以
他身份证上的年纪比实际上还小,而养父母是他的祖父母。
过着衣食无缺又备受忽视的童年生活,虽然能受到相当良好的医疗照顾——金钱的力
量相当强大——但梁二涕从胎里带来的药瘾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与痛苦。
在国中毕业前夕,他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睡眠时间,经过了多年的四处就诊与家族的
辱骂,最后才确定他罹患了什么样的疾病。
“贵公子的脑波非常特别,和一般人完全不同。”
医生是这么说的。
梁二涕觉得那个不重要,他早已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居民,那个世界是如此真切,不需
要其他人来证明。
就算是脑内物质与诡异波长带来的幻觉也好,那对梁二涕而言是真实的。
“冰沙,鲜奶油多一点对吧?”
“谢了。”
梁二涕接过冰沙,迫不期待插下深绿色的粗吸管,用力吸了一口。
“对了,那家伙人在你醒来之前怎样?我突然找不到你们。”
“那个菜鸟在我想跳走的时候突然抱住我,结果跳到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荒郊野外…
…现在应该还活着吧?”
“等等等等,你们……居然……那家伙这也太蠢了吧?”
池雨泽目瞪口呆地看着梁二涕,在惊愕的表情下,池雨泽眼镜下的眼睛显得相当大。
“你觉得他活得过我不在的时间吗?虽然说不是你拜托我也不会过去看他,但我其实
不讨厌那个菜鸟,他死掉我会良心不安的。”
“干!他今天晚上又要动开脑手术了,全身麻醉!”
“这样不就可以回来了?”
“回来个屁,这叫哪里都不在。啊——麻烦死了……”
池雨泽拿下自己脸上的眼睛,用力捏著鼻梁,好像不这样他就撑不下去一样。
看来事情演变到相当麻烦的地步,梁二涕只是故作一脸无辜,又大力地吸了一口巧克
力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