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晚安 (挥)
闽南语角色有喔。谢谢看文 :)
02.
张骏壹父亲生长在很典型的农村家庭,小时候大家都穷,国小没能毕业的满街抓,但他爸
比其他人幸运一点能读到初中。
当时因为读书的人不多,所以学校也少,他爸那村庄甚至连一间初中都没有。
所以他爸得每天四点多就起床,拿了桌上早已经下田工作的父母放的三角零钱出门,这三
角钱得支撑他的早餐午餐,直至放学回家。
中学设立在城里,从他爸那村坐公共汽车的话要二十几分钟。但他爸却说,当时他最常做的事
就是被老师叫到后面罚站,因为他总是在迟到。
他觉得奇怪,四点就起床了,怎么还会迟到?
他爸是这么反驳的:
“一天只有三角零花钱,坐车一趟花一角钱,扣了去返就只剩一角能拿来吃饭,但买一碗
阳春面就要一角五分,生吃都不够了,多憨拢嘛甘愿步轮!有时候走到学校都已经脚软手
麻,还能路边摊仔两分钱买个凉水喝,这样扣掉午餐钱至少还有一角多,等下午要回家时
再把剩下的全拿去换麦芽糖当点心,一边吃慢慢叩回家,不是刚好?”
他问他爸,走一趟要多久?
他爸轻描淡写的说,两个多小时,上一次学就要花几乎半天。
他爸是标准五六零年代的农村孩子。当时才十出头岁的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赚
大钱,至少别让自己的小孩也这样被钱折磨。
赚大钱。这志愿在现代人听起来可能庸俗的很,但却是那时的他真切且深沉的唯一渴望。
后来,他爸出社会接了零零散散工地活,一直到跟朋友合资开了间小工厂做烤漆,经济状
况才稍微稳定下来。
可虽然说是工厂,但规模在现代的话来说,顶多就只能称作工作室。
当时台湾正处于经济起飞的年代,人力资源非常缺乏,烤漆这种技术要求不高但却具有毒
性的工作,极伤身体,就正好适合他爸这种为了事业奋不顾身的青年人。
他爸的工厂就设立在一条都是做高尔夫球杆相关零件的街上,有些是负责烤漆,有些负责
磨光,有些负责其他等等。若要现代来举例,大概就是整条家具街有专卖床垫的,专卖神
明桌的,还有专卖沙发的这种概念吧。
没想到几年后,中国与东南亚一代人力资源崛起,劳力费用几乎不到台湾的一半。
于是财力比较雄厚的工厂都纷纷选择到海外设厂,因为大厂都外移了,导致他爸这种下游
代工厂也没了订单来源。
没了订单的工厂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爸当时做了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他说服了合伙人当机立断的关掉工厂,这个决定
让他至少回收了后来二度创业的最重要资金。
而他的合伙人,则选择跟随当时的移民潮去美国发展了。
等到那波工厂外移潮过去之后,留在台湾的大多数只剩下讲究手工技术性的产业,例如纺
织。
他爸当时结束掉第一间工厂时才三十出头岁,正值壮年决心再拼一番。他不问代价每间每
间布行纺织厂去拜托,即使没有职缺他也愿意不领薪水只为了当学徒。
中途碰壁了无数次,他爸又回到创业之前的那种飘零的人生,工作不定收入寥寥无几仅靠
之前的余尾过活。
可皇天终是不负苦心人,趁著一次经过大稻埕见到间布行正好收学徒,他爸终是一偿宿愿
。
从一看到布只知道好不好看的外行汉,到知道什么叫染,什么叫整,什么叫织,什么叫纱
,一步一步从零开始学起。
他爸将他两个儿子取名为壹与零。就是希望他们无论人生遭遇什么样的低谷,都能一步一
步从零再开始。
他爸是在小零大概三岁的时候捡到他的,当时养著也没觉得这孩子有什么古怪,只以为他
学习力比一般小孩慢,教一个简单的拿汤匙,往往学会没过一天又开始拿歪了。
最后是小零达到适学年龄时,竟然还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无法清楚表达,只会咿咿呀呀阿
阿的喊时,才终于发现了问题。可因为张家不是小零的原生家庭,所以也无从得知脑部受
损的原因。
但为了这个孩子,他爸把当时跟他一起在高尔夫球工厂奋斗过的一位妇人找了回来,希望
她能够专职照顾小零几个月,等他事业稳定了点,能够自己照顾了,那她想离开的话,到
时候也会再多给一笔遣散费。
那个妇人就是喜婆。
而她在张家这一待就是几十个年头。
张骏壹小时候几乎是没有朋友的,却不是人缘不好,而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跟同学玩。
他记得每次一放学回家,因为小学生的活动量大,又正值成长期,所以回到家时他总是饿
到前胸贴后背,肚子饥肠辘辘的叫。
但他爸总是坚持不让他先去吃饭。
他爸那张原本就长的不怎么好笑的脸,沉紧紧的看着他,深怕他逃走一样,一手拿了好几
块布,一手持着竹棍,见他就说:
“进来,这些算完才能进饭厅。”
可是要他把那些布算完、拆解完材质细节,至少要花掉他一小时的时间。
而且他爸每天每天都想方变法的出难题给他,有时候今天解题成绩不错,隔天竟然不是奖
励休息一天,而是变成双倍的问题等他去解。
这几乎是家常便饭,常常最后他去吃饭时已经是放学后两三个小时的事情了。
他当然曾经叛逆过。
有次他故意放学后不回家,在离他家一条街上的杂货店流连跟同学吃吃喝喝,结果被他爸
逮了个正著。
他永远记得当时他爸气势汹汹的迈步向前,双目如炬几乎是拔山倒树而来的模样,整个人
仿佛就像布袋戏里一出手就要山河一刀断的角色。
因为他爸皮肤黑又长得高大,脸又是那种刚正不阿的鬼样子,带着那股像是要杀人的气势
逼近,简直没吓死他同学,当下就每个跑跟飞一样鸟兽散的无影踪了。
最后只剩他一个还舔著冰棒坐在比他还高的长木椅上晃荡著双脚,一脸自在从容。
他爸见他这副竟是一点也不惊惶的德行简直没气昏头,发力扯着他的衣领,将当时才国小
的他拉下长椅愤愤甩到地上。
冰棒从他手上喷出去,最后黏着地上的粒粒粉尘躺在炙热的柏油路上等著结束生命。
那时摔在地上的他没什么感想,只是觉得,这冰棒跟我一样可怜,随随便便就能被丢。
他漠然的看向他爸,死活都不站起来。
父子俩一大一小就这么在杂货店门口僵持,无论他爸怎么咆啸喝斥,他坐在地上就是坐在
地上,衣领上的扣子都被扯了下来,胸襟大开,小学生的白衬衫脏的不像个样子。
剑拔弩张。
而他几乎是遗传到他爸的所有基因:
黑,高,硬,冷,忍。
两个人互不退让,他死死坚持待在原地,也不管自己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可笑,是不是全村
都在看,是不是把他爸的面子都丢光光了,他才一点都不在意。
他就是不肯再被逼。
一个人被锁在只有一扇小窗子的工作房里,抬眼望去除了漫天漫谷的布,还是漫天漫谷的
布。
他没有朋友,没有玩伴,甚至连他自己想跟自己玩一会都不行。
他爸只要一逮到他闲著就会抓着他训练,有次甚至是喜婆做了碗红豆汤让他喝,要他先缓
缓晚点再算,结果他爸回来看他坐在客厅喝甜汤看电视,竟然当下谯了句三字经就狠狠地
将他拖到外头打了一顿。
当着所有村民的面,就在大街上。
打到竹棍都裂开,打到他大腿开始出现一条一条令人发惴的紫痕,打到邻居街坊在一旁吆
喝让他爸别打,打到喜婆竟然哭着求他爸住手说孩子会被打死。
那一次,是他被打的最不甘愿的一次。
他不仅被打得莫名其妙,还隐隐觉得他爸只是拿他当出气筒。
他其实曾经有一阵子想要杀了他爸。
他知道这是个很可怕的念头,但他的确想过,真真切切的想过。
那时候他刚升上小学六年级,从他上小学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过著之前描述的那种生活,
他甚至是一个期待每天上学的小孩子。
奇葩吧?
因为他觉得只有在学校他才能稍微得到喘息的机会,只有在学校他才能够完完全全的脱离
他爸的控制,尽管只是暂时的,他也很珍惜。
他那时候的心理状态已经几乎压抑到扭曲了。
但他的行为却半分一点也没泄漏。
他仍然乖乖的被他爸控制,平常日放学回家先去碰两三个小时的布,周末的时候早上六点
起床跟着他爸去工厂被使唤一整天。
他不再抱怨没有朋友,也不再埋怨没有童年。
甚至,他连话都开始不说。
像个哑巴一样,他爸问,他就带着冷戾的视线回看然后沉默以对。
有次他爸被他气急了,却又找不到理由骂他,一个大男人被自己儿子忤逆的生生一股火气
上来,情绪失控扬手就给了他又狠又急的一巴掌。
直接将他搧到地上。
他的某一耳,一直到现在都不能够听太过高音频的声音,就是因为这一巴掌。
那一晚他整夜都没睡。
不是因为他失眠,他其实很困,他上了一整天的课回到家还被关了三个小时算布。
但那一晚,他整夜整夜的,都在想着要走出房门,走进他爸的房间,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那个夺走他童年的人,杀了那个让他丝毫没有喘息空间的人,杀了那个对他的所作所
为一不顺眼就只会用藤条竹棍来解决的人。
那个人从没想过,为何自己的儿子会变成现在这孤僻的样子。
他从没试图要了解他怎么会越来越沉默。
他从来不尝试冷静下来跟他对话。
他从来不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根本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但他也从来不想去认识他的儿子。
对他爸来说,认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不重要,儿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不重要,儿子有没有自
己的想法自己的情绪不重要。
重要的是,听话。
听话就是真理,父亲的话就是为你好,父亲的话就是你人生的真谛,帮助你省掉一切冤枉
行的机会。
你为何不听?
你为何叛逆?
你为何反抗?
你为何如此不受教?
你这个不肖子!
邻居的傅叔是他家长久以来的家医。
他小六毕业那一年暑假,他不知道傅叔跟他爸说了些什么,总之那次暑假,他爸竟然破天
荒的买了机票让人送他去美国,说是要让他去玩两个月。
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最纯粹,也最难以忘怀的一个夏天。
直至现在他想起那些日子都还是会幽幽笑起,虽然大多数是带着怅然。
他在那两个月里认识了一个跟他个性完全天差地远的小孩,他又冷又沉默,而那个小朋友
又热情又活泼。
是那个人,用他像太阳般永远都散发不完的热能,每一次当他不说话时,硬是绕着他跑直
到他回应为止。
无论被他冷言以对多少次都不气馁,只一股劲的跟着他屁股后面,即使听到他对他说我讨
厌你,也只会眨著一双亮亮的眼睛看他,愣乎乎的说:
“可是.....我很喜欢你ㄛ~”
傻透了这个人,傻透了,简直傻的没边。
哪有人这样被洗脸还这么没心没肺的对一个人好。
可能因为住美国的关系,那个人很喜欢外太空,他有一本又厚又重的儿童百科全书。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人时,那小孩子屁一样的小身板捧著那本累赘,摇摇晃晃的好不
容易凑到他身边,奋力将累赘摆在他一双小胖腿上,几乎盖住了全部,只剩下两只小脚掌
俏俏皮皮的扭著。
然后用尽小脑袋里所有记忆,终于翻到银河系那一页,找到了太阳,再指著那颗蓝星球,
让一切资讯都到位之后,小脸闪闪像会发光般看他,洋洋得意的说:
“ Ethan~ 你是太阳我是球球,因为球球每天都绕着太阳公公转呢! ”
后来,他跟那人约定长大后一定要再见面,但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实现。
可其实若他想的话,他在英国读书的那段日子根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过去,但他却没有,
一次也没有兴起去找那个人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若是见了他,一定会爱上他。
而且,无论对方是不是同,他都会想尽办法让他爱上自己。
对,他就是一个这么扭曲恐怖的人。
但他爸那种个性的人,标准台湾男性社会长大的草根男子,怎么可能接受的了他儿子的这
种性向?
更不用说他儿子还将他朋友的儿子给拖下水。
不用想像他都能知道他爸会用多难听的字眼来骂他嘲讽他。照他爸的个性,也甚至可能跟
他断绝父子关系。
但只要能与这人在一起,这些其实他都不在意。
但他却不愿意让那个人因为开始这段关系,而跟着双脚踏进了船里,和他一起受尽折磨。
毕竟那人的父母与张家也是一段很深的渊源。
这种罪他愿意扛、也扛的起,但他不愿让那人陪自己一起。
于是,最终他选择最消极的方式,再也不见。
就像前几天深夜,他独自开着车在无人空寂的公路上听到的那首歌——在,也不见。
后来他也有过几段关系,却总是不了了之。
在英国读书时也曾经交往了才情洋溢的可爱小帅哥,他总在这人身上见到那个人的影子,
但最后替身仍旧是替身,两人还是无疾而终。
感情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或许,还是只能是那个求而不得舍也不能的人。
于是,他再也没有开始过任何一段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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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吃都不够了,搁有倘晒干》:
以前老人家在晒果干的时候,肯定都是拿当季的水果。若是非盛产的,直接拿来吃都不够
吃了,哪还有多的能拿去晒成干呢?
意思是,这东西光现在拿来用就已经不太够了,哪能再拿去搞别种用途?
《步轮》:台语走路的意思。
车子的脚称为车轮,老人家认为双脚就是人身上的轮子,所以才说步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