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暑假,对一个就读于升学名校的学生来说,无疑是最烦闷与痛苦的。
逼近大考,校方与老师都不约而同洗脑学生以考试为重,一整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
其余时间都必须与参考书考古题作伴,这时候,排名前段的人正在全力冲刺往更高的
成绩,而后段的人则努力跟上。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你不读书就等死的紧绷氛围。
坐在楼顶上阴凉处,高晨辉一边发呆一边抽菸,只希望时间过快一点。
现在是午休时间,明明学校规定要睡觉,却为了让大家念书而默许开灯,他实在睡不
著于是便找理由逃离教室。
顶楼是个好地方,平时没人会上来,凉风徐徐倒也舒适自在,自从高一发现这个隐密
处,他便爱不释手,三天两头就会来放松一下。
“未成年不要抽菸好吗。”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唤回高晨辉逐渐飘离的意识。
“你又翘午休喔。”高晨辉不管对方告诫,还故意吐了口白烟。
“你有资格说我吗。”对方坐到高晨辉一公尺外的位置。
这名男学生叫做李瑀,和高晨辉不同班不同组,他们在一周前相遇于顶楼,自此之后
两人几乎每天中午都在同个地点碰面。
高晨辉知道李瑀不喜欢菸味,于是须臾后他熄了菸。
角落有个他专门拿来丢烟蒂的铁罐,不知不觉竟然也半满了。
“老师要是知道你在抽菸应该会吓死吧。”李瑀转头看向他说。
“怎么会,我成绩好他们才不管我干嘛呢。”高晨辉不在乎地说。
“所以才这么光明正大摸鱼吗?”李瑀说。
“现在是休息时间,”高晨辉辩解,全然不在乎他刚刚才指控对方翘午休,“其他人
都在读书,有够闷的,想睡觉也不能睡,早知道就像阿廷一样去保健室睡。”
“你们这些会读书的人,一天到晚睡,真是要气死其他人。”李瑀叹气道。
高晨辉口中的阿廷是全校榜首,还是属于天才的那种,他甚至已经申请到国外知名大
学的就学资格,以至于对国内大考完全置身事外,老师对他也几乎采取放任态度,只
要每天有到校点名出勤就好。
高晨辉虽然不及天才的程度,每次校内排名仍可保持在前十名左右,这也是他能够如
此悠哉的原因之一。
李瑀就不同了,他念文组,成绩中上,只因为跟班上同学相处不好才逃到楼顶念书。
他们初次见面时,李瑀还不相信眼前一副不良少年模样又抽菸的人是校内资优生,更
无法与同侪间流传的什么校草画等号。
高晨辉虽然第一天威胁他不准说出去,不过后来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大概觉得这么反
差的形象讲出去根本不会有人当真吧。
李瑀明白考试压力会让某些人产生偏差行为,但看了几天下来,他怀疑高晨辉的本性
就是如此,平常那副乖巧得体的学生样子反而是装出来的。
高晨辉的人际关系经营得不错,老师和同学都深信他不只品学兼优,还乐善好施、温
文儒雅,也难怪李瑀一开始不相信。
但这种人人称羡的对象,反而是他敬而远之的,毕竟越是风光的人,就越容易被人拿
来比较,或放大检视其一举一动,这都令他敬谢不敏。
秉持着明哲保身的态度,李瑀连在顶楼跟高晨辉见面的事都没说出去,即使下课偶然
相遇,他亦不会主动跟对方打招呼,彼此就维持同一个学校的陌生同学关系。
“我要睡觉,敲钟再叫我。”不管李瑀正翻开教科书,高晨辉随意平躺到地板上,说
道。
“呃,喔。”李瑀拧起眉头,心里不太想担这个责任,可看对方已经闭起眼睛,只好
不甘愿的又说了声好。
虽然这家伙是个怪人,可是并非坏人,他们在顶楼相安无事度过了好几天,李瑀事后
回想,发现这段时光竟然能够如此和谐,还足以令他获得难得的放松,确实意外。
在顶楼相会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升上高三而减少,高晨辉依然每天中午出现,有时候睡
到两点、有时候睡到三点才讪讪然回教室。
李瑀通常待到一点就会准时下去,他一点都不想因为翘课引人注目。
两个人相处久了,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高晨辉说他家父母早逝,他和弟弟被
舅舅家收养,却因为母亲跟娘家关系原本就不睦,又扯到遗产问题,舅舅家其实不喜
欢他们,平常冷嘲热讽就算了,还明显差别待遇,连带着表姊表弟有样学样讨厌他们。
身为未成年人实在无法与大人对抗,高晨辉为了保护弟弟,只好委曲求全,任舅舅全
家人欺负压榨,同时尽量当着乖孩子,以免落人口实。
在学校的优等生形象也是基于此才刻意装出来的,舅舅和舅妈都是医生,他们眼中可
容不下笨蛋的存在,然而高晨辉也得小心不能比表姊弟优秀,免得哪天惹恼了嫉妒心
作祟的亲戚们。
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长大,高晨辉学会了不少他人眼中的叛逆行为,这是他纾解自己
压力的方式,他并不是真的爱抽菸或翘课打架,但能在做这些事时得到解放与畅快,
仿佛这时才拥有真正的自我。
高晨辉自知胆子还不够,不敢明著与舅舅家翻脸,毕竟他名义上的监护人还是他们,
何况要是连累到弟弟就糟了,再怎么样也得等他成年,只要一高中毕业,就可以带着
弟弟离家,半工半读应该能勉强撑下去。
李瑀也说了自己的家庭背景,父母亲一个是医师一个是律师,虽是站在社会阶层顶端
的职业却无法让他们接受儿子只对艺术有兴趣的事实,半逼迫下,李瑀进了这间升学
名校,父母亲坚信若是他在合适的环境薰陶下,一定能‘重回正途’。
表面上顺从的李瑀早在刚升高二时就开始查留学资讯,现在的努力用功,也不过是为
了拼申请资格,而非考上父母亲理想的校系。
男校念文组的本来就是少数人,李瑀又长相偏向清秀,再者家里富有,成为被欺负的
对象也在意料之中,他不想多生事端,更何况比起和别人吵架打架,把时间花在自己
喜爱的事物上当然有意义的多,于是,他选择漠视与忍耐一切,能躲则躲,能逃则逃。
李瑀个性看似软弱,其实内心十分坚定,并且对欲求之物相当专注,反之高晨辉,果
断潇洒的外表下藏着消极的内在,跟同学们都很融洽却没几个好朋友的他,实际上孤
僻到只想独处。
两个人越聊越发现彼此内外的反差,觉得有趣之外,两人想法上相似处也不少,像是
对社会议题的看法、喜欢的电影种类、爱用的笔款、常吃的便当店等等,尤其是,双
方都想尽早离开家这点,简直不谋而合。
除了谈得来,反正李瑀都看到他做的事了,高晨辉也不怕本性被知道,于是便放心诉
苦抱怨,李瑀亦然,有时候两个人明明同时怒骂着不相干的人事物,甚至连对方都不
晓得前因后果,话题却还能继续下去长达一两个小时,实在神奇。
或许早在浑然不觉中,他们已经习惯并且信任了彼此。
“最近你的翘课频率是不是变多了?”
才想走出教室,高晨辉就被坐在后面的郭书廷叫住。
名列全校第一的才子,他长得一副规规矩矩的文青面貌,不算英俊也不高,猛一看就
是个普通学生,毫无特别之处。
“再多也比不上你。”高晨辉耸耸肩,说。
郭书廷放下手上原文书,抬眼盯着自己的同学,“谈恋爱了?”
“怎么可能!”高晨辉嗤之以鼻,“下个月就要考试了,我没事吃饱太撑吗?”
“Ostrich Syndrome…?”郭书廷又说。(注:鸵鸟症候群)
高晨辉翻了一个白眼,“举例错误,郭同学,我没有逃避现实,只是适当的放松自
己。”
说完,也不理会郭书廷还想讲什么,高晨辉快步离开教室。
在其他人眼中,可能觉得高晨辉和郭书廷两个人仅是点头之交,但若仔细观察,不难
发现一向不愿与凡人多说话的郭书廷常常主动提起话题。
要说两人如何变熟稔,原因也很有趣,郭书廷翘课惯了,高一开始便一天到晚待在保
健室吹冷气看书,某天隔壁也来了一个翘课的,还批评物理老师教错原理误人子弟,
他随口附和,没想到两人一聊起来才发现是同班同学,位置还正好坐在前后。
高晨辉当然不到天才的等级,可是却不曾回避过郭书廷的高谈阔论,要知道不论公开
或私下场合,连老师都躲避敷衍郭书廷的疑问,让他只得上网寻求讨论,然而那终究
与能够面对面的真人不同,少了那么一点感觉,何况网友参差不齐,多数时候根本词
不达意,败兴而归。至于高晨辉便是那个能够与他瞎扯又勉勉强强可以跟上他程度的
同龄朋友,更是翘课的伙伴,对郭书廷来说自然意义不同。
不过另一方面,至于高晨辉怎么想,郭书廷并不知道。
对于高晨辉抛下他离开,郭书廷仿佛习以为常,他抱起桌上厚重的书,一如既往地准
备前往保健室。
李瑀最近相当认真念书,还经常拿教科书问题请教高晨辉。
他说倘若想不靠父母资助出国留学,果然还是得先打工赚钱,且门路很重要,他挑了
几间与国外艺术学院有交流的学校,作为大考目标,凭他的成绩不难考上,但人总是
怕有什么万一,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才不会后悔。
李瑀本来还有点排斥拿问题问高晨辉,毕竟他们同年级,认识的时候是平等关系,这
一问下去不就显得他笨他蠢吗?再加上男生文组之于理组的莫名自卑感,让他迟迟不
敢行动。
某天在顶楼,是高晨辉自己凑过来看他的练习题,委婉给了几个意见,出乎意料地十
分有帮助,还拯救了他准备弃守的数学,教得比课堂上老师教得还浅显易懂,顿时让
李瑀觉得自尊心什么的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这么帮你,你拿什么报答我啊?”高晨辉突然打趣问。
李瑀愣了一下,想了想,随后微笑道,“不然我用身体偿还好了?”
高晨辉大笑,接着说,“好啊,那你以后闯出名堂就给我签名吧。”
李瑀也是笑笑。
考试日期很快到来,考完隔天即公布答案,每位考生自己分数多少差不多有个底,李
瑀难得打电话给高晨辉,说考得比预期还要好。
高晨辉先是恭喜他,又聊几句话挂电话后,他的笑容不复存在,稍早前家里的争执还
没完全结束,舅舅与舅妈对他的志愿有很大的意见,说他就是该填医科,其余一律不
准,可是高晨辉态度坚决,表明自己不会念医,不管最终落在哪个科系,都绝对不会
是医科。
这样明目张胆的反抗让舅舅舅妈大发雷霆,直指他不懂事、愚蠢、不知上进、自甘堕
落,想来舅舅舅妈即使讨厌他,却更厌恶家里出了一个凡夫俗子,对医生世家来说,
不当医生就是家耻,说出去简直丢面子。继续这么一吵,竟然吵到半夜。
最终高晨辉气不过,不管后头厉声叫他站住的舅舅,夺门而出。
一路走过公园来到社区教堂,又经过已经拉下铁门的商店街,马路上的车辆极少,行
人更寥寥无几,昭示著时间已是深夜。
这附近治安不差,可是一想到有可能被巡逻警察关心,高晨辉便想找个地方暂时落脚。
打电话给郭书廷,手机已关机,高晨辉不意外,就算凌晨还没睡,阿廷这小子也会把
时间花在看太空总署最新的卫星报告上吧。
滑着手机上的联络名单,竟然一下子就见底,高晨辉皱着眉头,心知虽然这年代年轻
人大都使用网络通讯软件,电话号码不见得重要,但自己的朋友也太少了点,何况就
算那些列在通讯软件好友字段上的人,却又都没有感情好到可以在这种情况下求援。
说起来真引人发笑,他在学校一直品行良好、动静全能,或许正因为形象塑造得太
好,才令人难以亲近吧。
忽然,高晨辉想起半天才通过电话的人,犹豫了下,他找到李瑀的号码,拨出。
机械音响了好几声,就在高晨辉打算放弃的一瞬间,那端居然有人接了。
‘高同学…现在几点你知道吗…’李瑀朦胧的嗓音传来。
不知为何,一听到这声音,高晨辉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知道,我被赶出家门,没地方去也没带钱包,你借我一点钱让我去旅馆吧。”高晨
辉厚著脸皮说。
‘…你被赶出家门?呃,喔…好啦,你在哪里…’李瑀说,语气听起来清醒了些。
“我在学校旁的小公园等你?”高晨辉说。
李瑀应声,随后挂了电话。
高晨辉知道李瑀家离学校有些距离,算算路程骑脚踏车至少三四十分钟,但一想到等
一下就可以见到对方,他竟然感到期待。
然而那个晚上,半个小时内就出现的李瑀不只借了钱给高晨辉,还和他一起去平价旅
店入住。
“你以为你有钱人家就会让你住喔,未满十八岁连张证件都没有,谁敢收你钱啊。”
李瑀翻白眼说。
高晨辉还没想到这份上,应该说,他根本料不到李瑀真的出现,遑论还愿意为了他多
花钱住旅馆,一时之间被堵得说不出话。
狭小的房间里吹着温度适宜的冷气,一张洁白双人床躺着两个人,李瑀倒是一头栽下
去就睡了,高晨辉洗过澡后,轻手轻脚上床,原以为自己疲惫了一整天会一秒入睡,
却突兀地感觉意识清楚,怎么样也睡不着,又不敢翻来覆去影响对方,只得这样僵著
身体煎熬著。
李瑀侧睡背对着他,起伏均匀的呼吸显示已经熟睡。
“李瑀?”高晨辉试着喊他,两三声后都没得到回应。
高晨辉突发奇想,悄悄伸手从被子底下捞过界,环住李瑀的腰,再一点一滴扭动身体
靠近对方,直到他的胸口贴住对方背部。
不同于李瑀的平静,高晨辉心脏跳得很快,他的头窝在对方肩颈处,忍不住嗅了嗅怀
中人的气味,淡淡的汗味交错著一丝洗发精的清香,让他不自觉陶醉。
这时睡意忽然一股脑儿涌上来,高晨辉顺其自然,就这样抱着李瑀闭上眼睛。
早上李瑀睡醒时,先是对陌生环境呆了下,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后,便觉得有个很重
的东西压住身体,他想翻身却无果,转头一看,差点没吓死,高晨辉跟他离得很近、
很近、简直太近了,手还稳稳勾着他的腰,这到底怎么回事!
而且下半身那个抵着他屁股的硬物太明显,他也是青少年他懂身为男性的生理反应,
可是,可是当下这个姿势…?
“喂!醒醒!”用手肘撞击身后人,放弃理解现况,李瑀只想赶快解除这个尴尬的状
态。
高晨辉嗯嗯啊啊了半天才转醒,睁开惺忪睡眼并松手,李瑀立刻逃离对方莫名其妙的
亲密怀抱,跳下床梳洗想让自己冷静一点。
高晨辉只是他的同学、他的朋友,青春期男孩子有这样的行为很正常,搞不好只是错
把他当成家里床上的玩偶抱住,自己这样大惊小怪,才其心可议吧。
李瑀越想越紧张,再看看镜子里脸红成一片的自己,和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简直没
法走出浴室。
十指紧抓着洗手台两侧,李瑀努力回想,他昨晚究竟为什么会答应高晨辉的请求?还
自己提议一起开房间,根本疯了,就连半夜偷溜出门这种事,原本都是与他无缘的行
为……现在种种不可能都发生了,难道昨天晚上他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啊啊一想起来又觉得好丢脸,索性转开冷水冲了又冲,李瑀等到脸色稍微恢复如常,
才敢离开浴室回到房间,这时高晨辉已经坐在床缘,正看着手机萤幕。
“你醒了?那我们走吧,我也该回家…”李瑀故作镇定说道。
“我想到了一件事,”高晨辉突然说,“你不是想念B市的大学吗?那间大学也有我
可以填的系。”
“喔,所以呢?”李瑀不晓得对方怎么无故提这个。
“毕业后我们可以一起去B市,一起租房子住,学生宿舍如果有门禁不方便我们打工,
而且我还要带我弟弟,得住在学区附近…”高晨辉一股劲不停地说。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李瑀一下子无法思考整段话的前后缘由。
高晨辉抬头望向他,露出一抹亲切无辜的笑容,“喔对,抱歉,我搞错顺序了,李瑀,
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