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里以课后辅导之名行聊天之实的几个男孩,家里都有或多或少的问题,但是他们
也对未来怀抱着或大或小的愿望。
林崇浩的父母是泥水工,哪里有工作就往哪里去,家里总是只有阿嬷和他,他本来只
打算国中毕业就去工地当学徒,想和父母一起工作赚钱,但现在他想当建筑师,有朝一日
和父母一起盖房子。
陈志诚有个十岁的弟弟,现在因为得了癌症休学在家,陈志诚想在家里教弟弟,好让
弟弟可以顺利复学,他也因此以当医生为志愿,想帮助更多像他弟弟那样的病童。
父母离异的方易华想考警专,国中毕业之后至少得考上一间学校;游誉凯倒是胸无大
志,只是以往不懂的东西忽然搞懂了,对读书的成就感大增,想努力再搞懂多一点。
林舒维和游誉凯一样没有目标,但他也不觉得唸书有趣,因为那些东西他只要听过课
就懂八成,没有成就感可言;不,以前同学把他当神一样看待的时候还有成就感,他摆烂
之后就没有了。
他对这些有抱负的小弟弟既羡慕又同情。只相处了一个下午,他大概就知道他们的梦
想不容易达成了,他们的程度太差,应该是从国小累积上来的,要在一两年内提升起来根
本是痴人说梦。
然而相对于这几个为了未来努力的男孩,林舒维觉得自己真是烂透了,他拥有他们即
使在梦里也得不到的天赋,却故意放弃,假装自己和他们一样,好像一些装模作样的有钱
人,刻意降低姿态体验底层的生活或工作那样恶心。
不对,不一样。他真的想放弃,如果聪明是有实体的东西,他会马上送给别人。
傍晚了,四个男孩收拾书本准备回家,陈志诚大力一拍林舒维的背,“你连假之后就
会回去了吧?还会再来吗?”
林舒维瞄张柏文一眼,耸肩,“不知道,再说吧。”
“他国三了,会有很多考试,没时间来吧?”
“他那么聪明,随便考都会上啦!”
“如果考上第一志愿,要给我一根头发喔!我要当护身符!”
“哪有人拿头发当护身符的啦!那要是做法吧!”
他们和张柏文与林舒维道别后,闲聊著走出去。张柏文坐着发一下呆,然后也收拾东
西,出去向里长道谢,带林舒维买晚餐回家。
“真有你的,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张柏文苦笑,“看他们那么崇拜你,我好担心
你露馅。”
“露什么馅?”林舒维不以为意地大扒一口饭。
“怕你牛皮吹太大,会破。”
“小看我?我可是考过全校第一呢。”
林舒维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张柏文难以置信,但也不想严厉戳破他,于是轻松地说
:“真的?那你为什么考卷都写ABCD?”
“因为老师不准我交白卷。”林舒维咬一口炸排骨,看着张柏文,“你不相信?”
“怎么说呢……很难相信啊……”
本来张柏文信不信也不关林舒维的事,反正连假过后他就和这个肥宅无关了,可是他
忽然觉得不甘心,他不想让张柏文看扁他。他放下便当盒,走进张柏文的房间唤醒休眠的
电脑,不熟练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字。
张柏文看他搜寻模拟考题库,拿着原子笔的手快速在广告单背面写下每一题的答案,
几乎是一浏览完题目就作答,所以几十个理化题目一下子就写完了。
“喏,你来对答案。”林舒维放下笔,走回客厅吃便当。
对完答案,张柏文更不敢相信了,他惊呼道:“你只错一题?”
“啥?错了一题?”林舒维也很吃惊,连忙跑进房间,“哪一题?我看看……啊,写
太快,没看清楚。呿。”
林舒维的反应更让张柏文愕然,“你本来认为会全对的吗?”
“废话,国二理化我可是下过工夫的,不然怎么会全校第一?”
张柏文愣愣地看着那穿着宽大T恤走出房门的瘦小背影,“你真的考过全校第一?”
“你要我讲几遍?烦不烦啊?”
“不是啊,那……”张柏文惊愕到不知该说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林舒维一脸嘲讽,“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张柏文发觉自己的问题不对,这表示他先入为主认为跷家的孩子成绩都很差。这两者
之间确实没有相关。
他换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考卷乱写?”
“就说老师不准我交白卷啊。”
张柏文不难理解老师的要求,因为林舒维看来是故意让成绩变差,听起来一开始他的
策略是交白卷,但老师不可能让曾经考过全校第一名的学生如此自甘堕落,尤其学生的成
绩在某方面来说也是老师的业绩。
林舒维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张柏文认为八成和他跷家的原因有关。
“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林舒维皱眉看他,不懂为什么话题突然跑到这里来。
“你这么聪明,不打算考高中吗?”张柏文又问。
“考高中干嘛?能吃吗?”林舒维不屑地笑一声。
“之后可以上大学啊。”张柏文仍然试图劝他。
“然后呢?大学毕业不是也才两万三万?我爸开卡车都赚得比较多喔。”林舒维揶揄
地看着他,“你觉得你毕业之后会赚多少?会比22K高吗?”
“每个人不一定啦……”张柏文回答得有点心虚,“读大学是不能保证会赚多少钱,
可是读书也不只是为了赚钱啊……像是,可以实现梦想啊,你下午不是和他们聊过吗?你
的梦想──”
“放屁!”林舒维像听到笑话一样大笑,“你根本是个不负责任的梦想推销员!你明
明知道他们的梦想不可能实现,却欺骗他们努力下去就会成功!”
“不要那么悲观,或许不会很顺利,但努力下去一定有可能的。”张柏文把话题拉回
来,不让林舒维牵着走,“你比他们更聪明,未来有更多可能性,不要随便放弃啊。”
林舒维戏谑的表情忽地一沉,默默地吃几口饭,喃喃自语:“未来……太远了。现在
我能干嘛?考好成绩又怎么样?”他一脸漠然地看着张柏文,蛮不在乎地说:“我告诉你
啦,我的梦想就是毕业之后去打工,那样才有钱搬出去,才有钱生活。考第一名能干嘛?
能吃吗?”
考第一名不能挽留妈妈,也不能让老太婆消失,更不能让他家重拾以前的幸福时光,
完全没有实质意义。
“考第一名,只是让死老太婆多三千块去赌而已。”林舒维像唸稿一样没有音调起伏
。
“死老太婆?”张柏文小心地问。
“我爸他妈。”
这个复杂的说法让张柏文一时之间搞不懂关系,想了想才说:“你阿嬷?”
“是我爸他妈。”林舒维强调。他才不承认那是他阿嬷,阿嬷应该是像林崇浩的阿嬷
那样慈祥的老太太,不是他家的死老太婆。
张柏文看他表情阴沉,显然这个话题让他心情不好,所以没有再问。
吃完便当,林舒维绑好装了厨余的塑胶袋,张柏文冲了冲纸盒放回收箱,装作若无其
事地微笑道:“如果你有心事,可以说给我听,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忙,你说一说心情也会
比较好。反正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你可以把我当树洞。”
林舒维眨了眨眼,也笑了起来,“你哪里有洞?脑袋吗?”
“喂,没礼貌。”
“喔,对了,这里有个洞。”林舒维掀起他的衣服,对着肚脐大叫:“唷──嗬──
”
“好吧,你要对它说也可以啦。”张柏文把肚子挺得更凸,“来吧!”
“神经病,那样好像对老婆肚子里的贝比说话的老公。”林舒维大笑。
“我肚子里只有肥油,没有贝比喔。”张柏文也笑道。
胡闹的玩笑把话题扯开了,他们丢完垃圾,看了电视,又到了该洗澡睡觉的时间。
又过了一天。
洗完澡的林舒维坐在浴缸边发呆。连假只剩两天了,最后一天要走路回家的话,严格
说起来,他只剩一天能待在这里。
一百元带来的短暂快乐时光,要结束了。
林舒维有点后悔晚上故意和张柏文唱反调,还嘲笑他是不负责任的梦想推销员,其实
林舒维觉得张柏文很了不起,居然能对素不相识的小孩付出那么多耐心,那么关心他们的
将来。
如果他认真读书,认真考上第一志愿,张柏文会不会很高兴呢?
林舒维发呆的时候,浴室门上传来敲门声。
“舒维?你还好吗?没事吧?怎么那么久不出来?”
“大便啦。”林舒维随口回应。
“便秘吗?”
“你才便秘!”
林舒维按下马桶的冲水阀假装自己真的在大便,又去客厅看一会儿电视,才在张柏文
的催促下睡觉。
“我平常没电视可以看,让我多看一下会死喔?”林舒维躺下时抱怨。
“你家没电视吗?”
“自从类比讯号停用之后就没得看了。我家没装第四台。”林舒维本来想说到这里就
好,但不知为何嘴巴没停下来,“本来要装的,钱都被死老太婆拿去赌光了,她还干脆把
电视也卖了,说留着也没有用。那是我妈买的,她凭什么卖……”
他侧躺着面对墙壁,像自言自语一样说起人生的怨怼。阿公还在世时,嗜赌的大伯父
和老太婆就把房子卖了赌光光,阿公气到中风,但当时大伯父和老太婆都不在家,发现的
时候送医也回天乏术。大伯父后来欠一屁股债,不知跑到哪里去,把老太婆丢到林舒维家
,老太婆天天骂林舒维的妈妈,还向左邻右舍抱怨哭诉媳妇虐待她,林舒维本来就不喜欢
她,她带了满身债务过来拖垮他家,害他爸妈得更拼命赚钱补那个永远补不完的坑,但是
他若顶嘴,老太婆会向他爸控诉孙子不孝,徒增爸爸的心烦,所以他选择躲进房间,眼不
见为净。
自从老太婆来了之后总是愁眉不展的妈妈,只有看到他的成绩单会欣慰地笑,所以国
二那年他想努力考到全校第一,让妈妈更开心。
但是成绩单也没能挽留妈妈,她几天后就此不告而别。
妈妈走了。爸爸忙着开车赚钱很少回家,回家也是藉酒浇愁。那个房子里,只有他最
痛恨的人──死老太婆,和他自己。
“如果我帮妈妈出头,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她一定对我很失望,认为我很自私,只
顾著自己唸书,都不关心她……”
张柏文的家庭很普通,他的人生也是普通地幸福,或许永远不会经历这些孩子们的生
活,所以他不敢随便安慰,但听到林舒维自责的声音,张柏文还是忍不住搂他的肩膀。
“不会的,她是你妈妈,不会那么想的。”
林舒维本来没有想哭,一定是肩头上那只坚定的手掌传来的温度惹的祸,眼泪蓦地滚
出来,泪腺的阀门仿佛被冲坏,他愈是想停,泪水涌得愈急。
“闭嘴啦……树洞哪会说话……”
“这是神奇树洞,和普通树洞不一样,还供应卫生纸喔。兹──咻……啪沙!”张柏
文伸长手从旁边的书桌上拿了面纸,嘴巴做出模仿机器的声音,放在林舒维头顶的床上。
“你烦耶……”
林舒维抽出面纸擦眼泪,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哽咽著笑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