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嘴冒出热气,沏出的茶汤碧清微黄,散发清雅香气。伊凡塔忍不住轻啜一口,乐道
:“没想到中国茶味道如此香醇,这茶名是?”
“英文不知如何翻,但中文来说是‘蒙顶甘露’。”泡茶的男人起身,笑容有些腼腆
,“抱歉,不如阁下们称作四川茶吧。”
“说到这。何栒,我们都来到中国了,你不是要教我几句中文吗?莫德斯的中文很烂
,害我昨天在这么多人面前出糗。”伊凡塔忿忿不平地敲打桌子。
“伊凡塔,我记得是妳说不要让我出面的。”莫德斯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是把东坡
肘子讲成东坡手臂……”
何栒啊一声,摇手不好意思的说:“这是直翻的误会,伊凡塔小姐别放在心上。”
伊凡塔红著脸说:“总之,中文还是要教,不然这几天怎么在这里办事,又不是每个
人都听得懂英文。”
“听说最近有个很受欢迎的人,教的中文比我还要好。”何栒为两位再添上一杯茶,
不仅手感温柔,泛起的微笑也非常温润。
“谁啊?”伊凡塔举杯,外头传来鞋底与地面碰撞哒哒哒的声响。
莫德斯往门的方向看:“说人人到。”
小男孩撞开门,本要维持一贯的速度冲撞父亲,却在看到伊凡塔后紧急煞车,有礼的
敬礼道:“伊凡塔小姐,午安。”
“用秦,我们正在等你。伊凡塔想要请你教他中文。”莫德斯忍笑,把这孩子的一举
一动都看在眼里。
何用秦穿着《侏罗纪公园》的纪念T-shirt,很有绅士风度的走到伊凡塔身前,琥珀
色的眼眸仿佛纯净的晶石,拥有何栒不经意的温柔,也有稚嫩的男子气概。
伊凡塔喜欢眼前的男孩,放软声音问:“如果我想要问‘我今天看起来好吗?’要怎
么说呢?”
“要直视对方的眼睛,有一点微笑地问‘请问我今天气色好吗?’”何用秦说道。
“哦……那,请问我今天气色好吗?”伊凡塔现学现卖。
何用秦笑得很纯真,露出一点率性,眼睛弯弯的用义文回道:“伊凡塔小姐今天跟昨
天一样漂亮呢,我想明天也会像今天一样漂亮。”
被一个区区的八岁男孩调戏,伊凡塔春心荡漾,抱着何用秦说:“何栒,你儿子我要
了啦。”
何栒支吾半天,开心儿子受欢迎,但不能送给别人啊……两种情绪交织,有些手足无
措。
莫德斯替他解围道:“这可不行。我的地位会不保的。”
“那我们以后要生个像用秦这么聪明的孩子,你要努力点啊。”伊凡塔说道。
“这样我的地位还是会不保。”莫德斯一边笑一边揉何用秦的头发,“不过,都认识
这么久了,我可是一直把用秦当作干儿子。”
何栒一愣,激动的眼眶泛红,同时弯下腰满是感激的道:“感谢莫德斯先生,请您…
…一定要保护他。”
***
长亭庄园溼气重,不经常关照的话,家具会浮着一层潮湿的薄尘。这让莫德斯很困扰
,舍不得锁在柜里,每天便要擦拭恐龙模型与琥珀石,持续一阵子居然习惯了,反复擦拭
有助于思考,便觉得是种乐趣。
琥珀石透在掌上的金光,把四十年岁月的掌纹都流过了,莫德斯轻轻一笑对身后的人
说:“我刚想起你小时候的事,还有你信誓旦旦的说要盖侏罗纪公园的话都让我难以忘怀
。”
“过去的事我很多都忘了。”何用秦道。
“真可惜,当初你说过很多我认为非常经典的话。”莫德斯叹气,“例如‘整个世界
只剩下我和恐龙’的何氏寂寞。”
“我一定是用很浪漫的语气说的。”何用秦不禁笑了。
“是啊,小时候你是个红人,瓦伦特也很看重你父母,这对合伙人来说难能可贵。”
莫德斯近乎自语,迅速转身问:“等下准备好了吗?”
“正要跟您报备,半小时候出发到台北。”何用秦道。
“沈秋贤为人可信吗?”莫德斯问道。
“我相信至少他不会骗我,不在罗萨家族的这八年,我曾助他师父一臂之力,也有一
些合作往来。”
莫德斯愀然变色,低声叹:“辛苦了。”
何用秦明白他是指这八年独力扛起走来的路,说道:“多亏您,我才能活到现在。”
莫德斯神色仍不太好看,默默转身,对着一群小恐龙道:“琥珀石在我这生灰尘,这
些模型还不拿回去吗?”
何用秦看了一眼说:“还是先放您这里,除非小时候的我回来了,不然除了您没人匹
配拥有这些东西了。毕竟您也是出钱买下它们的人,先物归原主再等时机送回我,也行吧
?”
“当然。”莫德斯语气很沉,连何用秦都感受到不可承受的重量,他又郁郁的开口:
“去吧,路上小心。”
冬日的山上特别冷,入夜气温小于十度,台湾不易下雪,叶至深却有冷到落雪的错觉
,身无分文被抓来,刚到长亭庄园连换洗的内衣裤都没有,后来康纳出勤被迫带回几件,
所以说叶至深除了一般的衣服,还有何用秦逼他穿的曝露皮衣,其余的大衣、外套保暖的
衣物通通没有。
他站在黑铁色的大门前,冷到打哆嗦,外面一片黑暗,偶尔有树叶扑簌簌的声响,何
用秦提黑色皮箱出来就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在黑头车旁边等,在寒冷的夜里格外孤单零落
,他掉头走回大厅。
叶至深等了很久,手脚发冻,原本就白的皮肤更没血色,背后突然来了一股暖意,一
件沉甸甸的深褐色大衣盖在他身上,飘起清淡的香气,惊讶得往后看。
“该叫康纳帮你买一件大衣,在这之前先穿我的。”何用秦看他有点不愿意,缓缓的
说:“或是想要冷死在路上也可以,但想要杀我的愿望就永远做不到了。”
叶至深得寸进尺,盯着他身上那件黑色大衣,“如果要我穿你的衣服,只穿你身上这
件。”
因为里面有充足的弹药,穿上这件大衣,可以扼制这可怕的人体弹药库威胁自己,还
有源源不绝的备用弹夹,何乐不穿。
何用秦只看他一眼,脱下黑色大衣披在他身上,自己则穿拿来的那件大衣。叶至深对
他干脆俐落的动作微略吃惊,以为照他谨慎的个性不会被三言两语说动。
“那件大衣很重,撑著点喔。”何用秦开车门,坐上驾驶座。
奴隶制度早于人类文明,没有文字时便有奴隶,现今所有国家废除奴隶制度,大约只
在电视剧、电影、文章看到这个名词,叶至深生活在现代世界、文明的国家,奴隶离他很
远,人口贩卖也是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碰到的。
但等下要接触的世界,是背离明面与道德,蛰伏在地底的黑暗世界--奴隶市场。
人口贩卖在黑暗世界屡见不鲜,把人视为商品流通还不是最丧心病狂,有些富豪生性
暴戾,具有变态的嗜好与残酷的玩具,满足一己之欲,到他们手下的性奴、战士、童工的
下场可能被虐待至死,再像个垃圾被丢弃。
撑下来不代表得到救赎,如果得不到宠爱,转卖给他人,可能又是一场死亡循环。奴
隶仅是商品,不能拥有人格、自由、权利,防止出外呼救、告发,甚至连语言也无法拥有
,因此被拔去舌头、割掉声带的奴隶甚多,黑暗世界自有一套法律,这些事皆不触法,何
况关起家门,主人就是最高法律。
车窗外的景象越发熟悉,车水马龙,直到看到高耸没入天际的建筑物,叶至深不禁开
口:“久违,我回来了……”
九点,正值另个夜间尖峰时刻,下课的学生勾著同学的手过马路、归心似箭的上班族
往公共汽车与捷运涌去,街上熙熙攘攘,逃亡的两年不曾回到台北,这一幕竟恍若隔世,陌生
无比。
叶至深频频看向窗外,如果两年前没有铸下大错,现在还能待在自己的家乡,跟蜡烛
在热闹的街上鬼混,他悄悄的握紧拳头。
“至深,你妈妈是个怎么样的人?”何用秦直视前方问。
“我不记得了。”千篇一律的回答,叶至深现在不用细想,反射性的嘴巴就会自动张
开说出这几个字。
“是吗?”何用秦用余光看他。
如果遗忘一个人,还能在梦里相见吗?
车子回转,进入一家百货公司的地下停车场。
“来百货公司干嘛?难不成去黑市之前还有兴致逛街?”叶至深问道。
何用秦握著方向盘,准确的停进停车格,朝他笑:“约会啊。”
叶至深下车,用力甩上车门,下意识攥紧大衣,“快说清楚!”
看他又要发火,何用秦摆摆手,“真是不可爱,开一点小玩笑就这么生气,这里是我
们要去的地方。”
“这里?百货公司?”叶至深质疑他。
“是的,跟我来。”何用秦搭上电梯。
西方人体格精壮高大,何用秦又是穿什么走在街上都活脱像在走时装秀的人,笔直的
往一楼服务台走去,柜台小姐见他前来,好像思考他是哪位明星,痴痴的望着他。
“还不赶快擦擦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叶至深在心里暗骂。
何用秦露出迷人微笑,掏出皮夹,给她看里面一张小条码,她用机器扫了一下,双手
递出一张黑卡。
“电梯卡片明早五点失效。”鞠躬说完,时不时盯着何用秦看,似乎意识到失礼,双
颊染上绯红。
他们离开柜台,走向逃生梯,那里有一台员工用电梯,何用秦用黑卡在感应器刷一下
,没有按下楼层,电梯自动往下,右边按键显示最低层是B2停车场,可是楼层超过B2电梯
没停,继续下坠。
走到这里叶至深理解了,惊奇道:“奴隶市场在这家百货公司底下,上面一堆顾客消
费,下面做残忍的非法交易?”
何用秦赞许的笑道:“有人说不行吗?有权势的人利用资源,赚进更多的钱,下面是
非法酒吧,偶尔会拿来做像今天的黑市,骨董、军火、人都可以拿来贩卖。”
“既然是常态性的,员工难道都不知情?刚才那位对你有意思的小姐也不知道下面在
做非法交易?”
何用秦在他说到“对你有意思”时,转向叶至深,“员工也是听命行事,老板交代刷
条码核对身分,确认无误给出黑卡,不须说明目的为何,员工自然视为是百货的股东、
VIP客人,这些合理的身分不会引起注意,就算细想只会想到是在开会,其余的想不到了
。”
因为一般人不会往“人口贩卖”、“奴隶市场”这类天方夜谭的理由猜,该说普通人
真是太幸福了,还是太无知了呢?
叮一声,电梯门敞开,叶至深摁住胸口,把弹夹握在手心,现在又下坠到哪一层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