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
“我们可以这样在一起多久?”
“不知道,我没想过。大概是久到我不被需要的时候吧。”
不是终于受不了和相差十五岁的男人上床,也不是猜想男人有天会腻了相差十五岁却开
始浮现纹路的身体,而是不被需要。
你觉得我会不要你?男人亲着他的耳朵这么问。他没有回答,弯下腰捡起变得皱巴巴的
T恤穿上,然后走进厨房煮方便面。
敲开蛋壳,打开冰箱抓一把委靡的小白菜,少年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和男人的漫
不经心一样多。价值观是比裸体或性器官都隐私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并且不由自主地
信仰著,根本不该说出来给人填上更多问号、让自己开始怀疑他们为什么怀疑。
而且价值观和冲动的性爱差不多。少年想,很快就会让人失去兴趣的东西,倒不如一开
始就全都不要做。
他关上瓦斯炉。男人走过来,从烘碗机里拿了缺角的碗,挟走软软的面条,捞走上层最
香最油腻的汤汁,打开电视。
少年端著剩下的空虚走到他身旁坐下,把不太熟的蛋黄搅进汤里,让它们和小白菜、面
屑、干燥蔬菜一起旋转,接着慢慢喝掉。一直是这样,该担心脂肪囤积的男人吃沾了油
汤的面,把那些碎开的菜叶和蛋白留给他。
和男人发生关系的时候,少年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青春期末的男性可以说是少年吗?他不知道。他只是在男人将他按上床,剥
掉贴身的白色内裤时,回答了男人的问题而已。你几岁?很简单也难被忘记的问题。回
答前他看见在男人眼中打转的奇异的性欲,于是拆开男人的皮带,说自己刚满十八。
男人是上班族。工作的地方在充满银行与高楼的大街,或许是外商,因为少年听过他和
手机另一端的人说英语,不过不知道他的职位,也不知道他的公司在做些什么。
第一次见面在快餐店,从男人的办公室搭电梯下楼开始起算,平均要走十三分钟的路。
少年前年开始在那里上班,站在柜台、对话、按收银机、挑出正确的小菜配一碗汤或饮
料、最后把它们和厨房做好的餐一起装进塑胶袋,普通的发条工作。
少年不太常和客人说话,倒不是讨厌,只是没有必要,菜色普通、他的工作普通、客人
也全是普通,即使用几句普通的话把这些碎片黏起来,也不可能让乏味的生活变成艺术
品。
不过他也会主动,偶尔会,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发条,不会一直走得那么规律。
和男人搭话的那次便是这样。
那天男人在傍晚出现。少年抬起头喊了欢迎光临,收拾好内用的碗筷后走进柜台,看男
人沉默地看菜单。
“鳕鱼排餐外带。”男人说,一面从钱包里掏出百元钞。
通常应该说收您一百找您十元的,但那天少年没有这样做。他把硬币放在桌上,问:“
鳕鱼排这么好吃吗?你每次都点鳕鱼排。”
“还可以,虽然我不知道其他的会不会更好吃。你有推荐的吗?”
“我不知道。”员工餐都用剩的食材煮咖哩、或炒饭,而这些没有放上菜单,“我只是
觉得那为什么要看菜单呢?明明知道自己还是会选一样的东西。”
男人苦笑,“没有为什么。不是常常这样吗,考虑很久,绕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很多
事情都是这样。”
“也是。”少年点点头,把装好的塑胶袋递给男人,“谢谢光临。”
再见面的时候,男人在点餐前问少年为什么上次附了红茶。固定周三五与加班日来的他
总是选汤,即使没说,记性好的少年也不曾弄错过。
少年没有回答他,只问:红茶不好吗?见他摇头,又说:所以选不同的路也没有不好,
虽然还是会回到原点,不管是真的喜欢原点或讨厌改变,但那不重要,总之,绕路本身
并不是坏事情。
后来,男人为了尝试绕远路带走一盒姜烧肉片饭,也为了留下少年的有趣递出一张名片。
快餐店和办公大楼的直线距离上有间咖啡店。他们约在那里见面的几次,少年的饮料都
没有重复,男人则从千篇一律的拿铁,换成拿铁、卡布奇诺、拿铁、卡布奇诺。三角函
数画成图一样的模式,少年这么形容。
“那我应该是tangent吧。”男人被弄得笑了出来,“你知道的,看起来比较极端的感
觉。”想一想又说:“搞不好哪天会像你一样,变成乱数也说不定。”
“嗯,说不定会那样。”
虽然更可能是cotangent。少年想,所谓的改变,很多时候只是从一个规则逃走,再下
意识地把关于自己的一切带进新的规律。人就是有这种讨厌的本能,男人有、自己也有
,规律的地方不一样,难以违抗本能的这个事实却完全相同。
说起来,男人会觉得自己有趣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吧。
看着对方喝拿铁,再低头看着脚上的帆布鞋,少年回想着,这究竟是第五、还是第六双
同款同色的鞋了?眼前的人不过是没有机会发现这样的规则和枯燥而已。
相对于他的冷淡,男人倒是积极起来了。用少年的话来说,他享受着不循规则的刺激,
像太迟的青春期,做些自我满足、其他人却不见得理解的改变。比如在周二到快餐店点
照烧鸡腿,查询其他咖啡店的评价,拒绝太多的加班。
以及开始和少年上床。
每个周六,男人会到少年在快餐店附近租的房间,搂着他多睡一些,接着上床,然后吃
点随便乱煮的食物,在下午结束与朋友──也就是少年──的聚会,开车回家。
少年知道比自己爱说话的男人住在市郊,和他的代书妻子一起。
客观地说,那个他没见过的女人是宽容的人,从不干涉丈夫太固定的在假日的消失,放
纵到少年怀疑她根本不在乎。即使如此,为了让聚会变成现实,男人在离开前总会躺在
小沙发上,一面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洗碗,一面打开手机网页搜寻咖啡店、或甜点店,方
便回程时绕去外带。
“要帮忙吗?”
“不用了,东西不多。”不过是一个彩色锅、一个碗、两双筷子和两支汤匙。
“嗯。”男人一如往常地没有坚持,“我后来才听说,上次那间的起司蛋糕很有名,有
兴趣吗?”
少年挤洗碗精的手顿了一下,回:“都好,你方便的话再买吧。”
果然今天也一样。少年把柑橘味的泡沫抹在碗上,看那些柔软的白色渐渐变得萎缩又肮
脏。
打开洗碗槽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少年依稀能听见背后传来点击的答答声。他记得不是
太久前男人才做着同样的事,那时是因为自己擅作主张的那杯红茶迷上了改变,现在再
做,却是为了让这份周六行程不要改变。
自己变成他的规律的一部份了。少年突然讨厌起代书女士的宽容。如果多问几句,她就
能发现丈夫除了带回家的甜点,说不出第二种蛋糕的名字,即使不问,只要说出怀疑,
也能阻止这拙劣的借口继续横行,让其实很胆小的男人停止兴致勃勃地说谎。
可是她没有。她接受了那些沾满糖霜的心虚,仿佛男人十年来都这么做一样。
这让少年格外焦躁。他生气她的那些宽容、放纵、不在乎,或只是对昭然若揭的出轨视
而不见,不管哪一种都让人生气。少年知道,男人的欲盖弥彰比在掉漆的白墙刷上灰色
油漆更差劲,自己的不掩饰则是满墙乱爬的壁癌。明明可以看见,她却只是把房间门关
起来,和衣服沾满鳕鱼腥味、汗渍与灰油漆的男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吃那些该死的糖霜
蛋糕。
不过他终究是个安静的第三者,不想争执、不想破坏平衡,应该说他也没有资格,能在
乎男人衬衫上的肉燥方便面的油味的人一直都只有代书女士。他能做的只有在男人高潮前
开口喘息,于是他便这么做了,一周一周,打包垃圾桶里的卫生纸和保险套。
少年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是男人因为罪恶感挣扎的脸。他想看男人汗涔涔地跑过那些
分岔路口,筋疲力竭,最后却还是回到原点的样子。
那是少年的劣根性,也是男人没注意到的、他的规则。被追求也好一夜情也好,他总是
会忘记自己也属于那段关系,只想被动地欣赏其他人的世界出现什么改变。所以他从没
问过已婚的男人为什么可以面不改色地把性器插进自己的身体,他一点都不好奇三十多
岁的乖孩子突然和同性搞上床的心理状态,歪斜的三角关系、奇怪的性欲,这就是全部
了。
而现在他希望代书女士能打破她的置身事外规则,伸出手来,把平衡搅成一团糟。他想
像了一下那画面,有点可怕,可是更多的,是令他期待到浑身颤抖的刺激。
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持续奔跑在岔路。没了周五的加班、有了周六的纵欲,他似乎没意
识到自己陷入了新的一批规则,只执拗地浸泡在这三十过半的年纪又一次能控制人生的
快感中。
某个周六,皱巴巴的床单上,少年瞇着眼睛看男人把保险套打结,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欸,你知道叠叠乐吗?”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捡起被踢下床的棉被,男人躺回他旁边,说:“以前团康
多爱玩这个,叠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歪,全部人都在期待能恶整弄垮的倒楣鬼。”他一面
说,一面怀念地笑了。
“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就像叠叠乐。”少年说。
“怎么说?”男人问,少年却不肯往下说,只似笑非笑地回看他。别无他法的男人思考
了半晌才自己答,“觉得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是满危险的,不过我都很注意,别
担心。”他转身搂住少年,感觉对方耸了耸肩,似乎是同意他的说法,便没有追问下去。
身旁的呼吸声渐渐沉重之后,少年离开床,走到瓦斯炉前煮罐头浓汤。
水加得太少了,他搅拌著稠稠的奶油色,感觉自己就像手中的那根汤勺,沾满了明明不
一样但又同样黏糊的液体。可是浓汤并不会思考。他想,液体的主人却会,这就是为什
么他可以容忍浓汤,却开始不能忍受男人的太过乐观。
叠叠乐的重点不是危险,而是选择。怎样的抽与放让它快速走向摇摇欲坠、甚至从一开
始便不参加这样的游戏,关于这些的选择。男人的婚姻就是那些交错的积木,叠成看来
紧密却有缝隙的一座塔,虽然不稳,不去移动它倒也能相安无事。然而男人亲手抽空了
它,往那片空白──也就是自己──盖起一层一层的违章建筑,天真地以为控制好抽与
放便能维持住平衡。
可是那只是理想。少年把汤装进碗中,看刚好播着地震节目的电视画面里,那些倒下的
房屋被一次又一次地重播。
出轨和倒塌的叠叠乐其实有共通点,地震也有,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
少年觉得有些矛盾,男人的太过乐观确实令人讨厌,他却又不想推倒这座塔。甚至可以
说,他不太希望它倒下,因为他思考过某几块积木被涂上胶水的可能,就像有些钢筋神
秘地能扛住房子。不过说到底,一切还是取决于女人和自然,那一天便是那样没有预警
地来了。
那天男人去了快餐店,在很久都没有他的出现的周五傍晚。
和他开始这段关系没多久,少年便把周五和周六的班表调了,五午班、六晚班。在准备
打卡的时间见到男人让他愣了一下,不过他毕竟是称职的店员,立刻走回柜台替他点餐。
“鳕鱼排餐外带。”
男人点了餐便没再多说什么,但脸色很不好看。少年想,于是拉开收银机的抽屉制式化
地回:“收您一百,找您十元。”接着在注视下走进小小的休息室打卡。推门出来的时
候食物也做好了,他便一如往常,把便当盒和紫菜蛋花汤装进塑胶袋递给他。
他们并肩走出店门,男人没有转身回办公大楼,而是往老旧出租套房的方向走,少年跟
在他身后,并不太意外,冷静下来后他便隐约察觉对方没有加班的打算。
有哪里不对劲。看着坐在沙发上吃便当,不时抓起遥控器在好几个频道间切来切去的男
人,少年有些恍惚。他没问男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方好像也还不想说,只关上充斥广
告的新闻,用筷子把鳕鱼排挟成一堆碎块。
晚上男人住了下来,那是第一次他们在窗外一片灯火的时间上床。完事后男人很快睡着
了,在沉沉的鼾声中,少年藉著微弱的光在那张脸上第一次看见老态。
挪开男人压在他腰上的手臂,少年背过身,蜷进棉被里闭紧了眼睛。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甚至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失眠、或只是做了个没睡好的噩梦。
再醒过来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少年把手机放回床头,慢吞吞地穿上T恤短裤,走出房
间,就看见瓦斯炉前男人的背影。
“你在做什么?”
似乎被吓到了,男人转头的模样像只惊惶失措的兔子,“你突然出声吓到我了。”他咕
哝一句,“我饿了,但看你好像没睡好就自己起来煮,想说等煮好了再叫你。”
“嗯。”
“差不多了,你去坐着吧,我来就好。”
少年点了点头,把散落在沙发上的杂志搬到脚边,用过的卫生纸扫进垃圾桶,放好隔热
垫,抬头就看见男人端著锅子走出来。不是一个彩色锅,而是两个有把手的小锅子。没
有小白菜,也没有蛋,就是两锅单调的方便面。
男人开始咻咻地吸起面条,一面催促他,“快吃吧,不然面会泡到烂掉的。”
“平常不是这样煮的。”
“哦,对啊。”男人回得漫不经心,“但你不能老是只吃蛋和菜,而且那些菜都不新鲜
了,很不健康。”
油炸的方便面会比发黄的蔬菜健康吗?少年很想笑,却也不再坚持什么。
那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少年低下头一根一根捞起煮得太软的面,最后还是放弃吃完的
可能,而男人盯着萤幕,吸面条、咀嚼、吞咽,机械式地完成进食的工作。直到午间新
闻播完一轮,剩下的面条泡得发胀,男人才突然开口:“她要跟我离婚。”
少年转头看他。
“没有吵架,我也不觉得有留下什么线索,她从来不管我的薪水、也不打电话来公司。
前一天晚上我问她蛋糕还是饼干好,她说饼干,那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可是等我
起床就看到协议书,她签好名了。”男人开始辩解,即使少年根本什么也没问,“我不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很重要吗?”少年打断他。
男人一愣,“什么?”
“发生什么事一点都不重要吧,至少我不想知道。”他看着那张焦虑的脸,老态变得更
明显了,有种陌生感,“你会签吗?”
男人皱起眉头,摆出比起思考更像挣扎的表情,最后重重地叹口气,“会吧,反正她连
和我讨论都不想了,没什么好犹豫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想和你讨论?你根本没问过。”
那是。男人只吐出两个字便陷入沉默,欲言又止的嘴微微张开着,像一条搁浅的鱼,看
上去格外滑稽。少年原本想笑的,不知怎么却又感到一股悲哀,于是他站起来收拾冷掉
的锅子丢进水槽,打开水龙头让水冲进去,哗啦哗啦,水流开始和面条打架,最后塞住
了滤杯回堵出一层油汤。
虽然放著不管也无所谓,少年还是拯救了沙发上那条濒死的鱼。他抓起菜瓜布,背对着
男人开口,“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像是要强调他的释怀,男人低笑说:“就维持现状吧,反正和之前没什
么太大的差别,也挺好的。”
“嗯。”
少年不再说话了,他收著水槽里的一片狼藉,听男人慢吞吞地走进房间穿衣服、窸窸窣
窣地在桌上找手机钱包、模糊地说了句他该回去一趟、然后重重地打开大门又关上。少
年本来想对他说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又不想男人留下来,所以就这样吧。
房间又回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洗好锅子的少年躺回床上,滑开手机网页,先投了几
份履历,再连到租屋网站看起新的房间。
少年想起男人问过的问题:我们可以这样在一起多久?而自己的回答是:不知道,我没
想过,大概是久到我不被需要的时候吧。接着男人有些不满地说:你觉得我会不要你?
那时候他没有答,答案倒是早就决定好了,是否定的。
少年不觉得男人会不要自己,不过就算真的被甩了,他也不太在意。他从来就不在乎男
人需不需要自己这个问题,他在意的是代书女士。
他是个第三者。小三。
好的第三者是不那么贪心的小偷。比如方便面,面以外的青菜和鸡蛋才是他的,男人的时
间也是一样,他的妻子用剩或不想用的时间才属于他,如果她不满意,他很愿意和她透
过各种冲突重新分配使用男人的比例。
相对于所有权人的小偷,这就是像少年这样的第三者的价值与骄傲。
男朋友、女朋友、丈夫或妻子,随便什么名称都好,专一伴侣必须存在,第三者才会被
需要。
但男人搞砸了一切,先是给他一整锅的面,接着决定签下离婚协议书。他所谓的改变终
究是回到了原点,鳕鱼排也是,从婚姻逃跑后打算继续和自己搞在一起、让关系变成一
对一也是。可是如果没人拥有男人的所有权,他又要怎么样才能偷走其中的一小部分呢?
然而那个愚蠢的男人永远不会懂了。少年想,从皮夹抽出男人的名片走到瓦斯炉前,沾
上一点火,扔进滤杯中的面渣里。
作者: bambi911 (只执) 2017-04-16 14:38:00
喜欢这篇少年的心境描写
作者: kyoui0522 (R) 2017-04-16 22:53:00
我喜欢这种偏冷的笔调,一些比喻都很精彩。
本来以为少年会主动连络代书女士(?) 不过看到最后少年的原则也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