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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营业时间到早晨七点,谢明睿占著接待大厅的沙发座,倒也没人赶他,只有收店关门
时前台客气地提醒他营业时间结束了。
隔天他再度出现,下午两点半店都还没开就伫立在楼道前等,比小宝上班还准时。小宝看
见他,略微有些惊讶,但是一句话都不说,直接从他旁边侧身走过。
接连一个礼拜,谢明睿都睡在酒店前厅沙发上。
准确地说,是赖在那里,早上关店之后再回家补眠。这中间他还真的抽空去了张之悦住处
管区的派出所,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甚至设法找到张之悦先前租房的房东,房东抱怨著告诉他张之悦连续两个月没缴纳房租
,也连络不上,最后只传一封短信说要退租,去查看时发现住处早已清空,他只得没收押
金赶紧再找新房客。
这些讯息除了加重谢明睿的不安之外,一点帮助也没有。
日夜回绕在他脑中的思绪只有两种,一是他跟张之悦相识相处的种种细节,二是张之悦死
去的情景。小宝说他死了,自杀的,尽管小宝无法反驳谢明睿提出的疑点,可是万一,他
说的是事实该怎么办?
万一张之悦喝了很多酒呢?万一他真的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管制药?万一他服用了安眠药之
后因为呕吐反应窒息或是酸碱中毒,又没有及时得到救治呢?
各种可能性缓慢地折磨他,谢明睿开始感到后悔。
这是他最害怕的一种情绪。后悔意味着无能为力和自我否定,他不习惯这种感觉。他向来
尽力自制,小心翼翼做每个决定,把时间拿来作应做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就是为了避免
后悔。
但现在他情不自禁反复假设,如果他不是这么刻意保持距离,避免承诺。如果张之悦独自
一人面对沉重不堪的现实的时候,他没有远在千里之外。
如果张之悦在面前,会对他说什么呢?
他们有机会相处时,谢明睿从来不愿,或者说不敢,深入思考两人的关系。此时他反倒有
大把时间,把那些该厘清却没被好好消化的情感仔细爬梳。
他放任自己的思绪奔流,回放他们在酒店的那些夜晚,阳光下的操场和校园的黄昏。张之
悦的话声,体温,肌肤的触感。他记不起当时的天气和风景了,记不起总共接吻几次,触
摸了哪里,但是他记得张之悦对自己几乎是无条件的依恋和纵容。
他也记得对方的压抑,为了维持关系苦苦营造的界线。
他记得对方眼里不时出现的失落,饱胀的情感和层层掩饰的渴求。
他发现自己好想见到张之悦。他想告诉那个总是在忍耐、把自己逼到极限的家伙,拜托他
不要再强颜欢笑。不要露出那种令人心碎的神情。
因为他会受不了。他真的好想回到一年多前,在张之悦犹豫却步的时候用力拥抱他,在他
专注注视自己的时候亲吻他,在他伸出手又缩回手的时候紧抓住他,告诉他所有他期待的
事情都会实现,拜托他不要伤心。
他想告诉那个独自忍受所有寂寥和委屈的少年,谢明睿真的会爱上张之悦。
所以拜托不要离开。
谢明睿蜷缩著,泪水流了满脸,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大厅人来人往,有人漠然有人诧异,对他而言完全都没有意义。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只看
得见张之悦。
穿透了时光,穿透两人之间无法言说的隔阂。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也对张之悦毫无保留
,他们共享相同的心情。时隔许久,谢明睿终于面对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答案,冲击之强烈
,让他想大声呐喊。
然而他心知肚明,并不会有人回应。
***
小宝很忙,除了应付前厅一批又一批喧哗躁动不已的客人,还要安排各种点台过场,然后
时不时这间包厢的酒客闹酒疯,那间包厢的公关醉倒不省人事。所以他只能每隔几十分钟
往接待沙发那边看一下,确认谢明睿还好端端活着。
他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大男孩,但是他永远忘不了张之悦半死不活的样子。不是故意要折腾
谢明睿,他只是想确保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也许是光线昏暗的关系,过了很久,他才注意到谢明睿在哭。
虽然没出声音,但这是一整个礼拜以来,谢明睿表现得最人性的举动。其他时候,他就像
植物一样钉在那边纹丝不动。
小宝偷了一个空档走过去,对方脸颊上交错的泪痕和水渍映入眼帘。谢明睿毫无意愿遮掩
,仿佛那跟他没有半点关联。
他直勾勾盯着小宝,没等人开口就先发话,声线沙哑:“告诉我之悦的事。”
“要我讲几遍。”小宝的心虚越来越难掩藏,“就跟你说他那个……吃药--”
“干嘛说这些,我不是要听这个。”谢明睿皱起眉,一脸理直气壮的不解。“我要听他在
这里的事情,他第一天上班是什么情况?有没有被欺负?休息时间都在干什么?”谢明睿
说著,眼光飘向小宝身后,神色多了一丝温柔。
小宝哑口无言。谢明睿见他没反应,口气放软,站起来迎向他。
“其他事情也可以,你记得的都行。”
“你问这些有什么用?”难以直视谢明睿的目光,小宝迫不及待想抽身结束这场对话。
“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什么都好,这样太贪心了吗?”谢明睿质问著,往日
的锐气一点都不剩。他显得很茫然,疲惫全写在脸上,脚步却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我觉得……你该走了。”小宝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破僵局。
谢明睿一愣:“好吧,我明天再过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宝摇著头。
“我知道,但是你不能这样,我没有地方去。”谢明睿用掌心盖住眼,手足失措像个迷路
的小孩。“没有别的地方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他的声音干涩,手掌渐渐湿透。
“听我说,阿悦不在这里。”小宝犹豫着圈住他的肩膀。
“他在哪里?”
“跟我过来。”
谢明睿顺从地任由对方引导方向。他们离开人声芜杂的大厅,穿过狭窄的廊道,噪音在厚
墙阻绝下变得模糊。楼道只能让一人通过,小宝对谢明睿说了几句话,独自停在楼梯顶端
,目送他下楼。
冷冽的新鲜空气迎面而来。
***
夜色渐深,酒吧再半个小时就要打烊。隔天是周间日,应酬的上班族大多都已经散场休息
,只剩几个散客零落坐在店内。
店内装潢使用大量棕黑色调搭配澄黄灯光。角落一架钢琴每天由琴师搭配驻唱歌手表演两
个小时,演奏时段过去后,便由节奏轻快的新爵士音乐取而代之,整体氛围营造得温暖舒
适。
吧台后方的木质酒柜里,成排玻璃瓶在吊灯下闪烁。吧台前方,一个女孩子支着手臂趴在
桌面上,抬脸向酒保攀谈。女孩醉得很厉害,看穿着还是学生,画著时下流行的妆容,眼
妆有点糊,话都快说不清楚还嚷壤著追酒。
她已经坐在这里一整晚,翻来覆去说著同一个故事。
因为无聊所以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个男生,两个人互传讯息聊天,分享生活中的琐事,到了
某个合适的时间点见了面,然后理所当然发展出肉体关系。在那之后,双方开始产生严重
分歧。
“要是知道他有女朋友,我根本不可能花那么多时间在他身上。就是个烂咖,到处玩的那
种,根本不值得我去理他。”
酒保穿着一丝不苟的马甲衬衫三件套,擦著杯子静静点头。
“不管他了,不想管他。”女孩皱眉,“再给我一杯特调。”
“很晚囉,明天上课会迟到。”
“我才没差。”
“妳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在外面不安全。”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笨?”女孩突然问,带着那种快爆炸的哭腔。
“我怎么会这样觉得呢?”酒保在摇杯中放入冰块、苏打水、浓缩果汁还有一点点基酒,
摇晃起来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我不是笨是什么?明明知道他没有要跟我在一起还是跟他上床,整天都在想他,明知道
是不可能的事情。”
色彩明艳的酒液流入马丁尼杯,加入碎冰和水果切片。酒保把玻璃杯放在女孩面前。
“妳觉得我看起来笨吗?”他问。
“啊?”女孩没反应过来。
“说不笨这杯就算我请妳。”
“哦……不笨。”
“对嘛。”酒保笑了起来,脸颊上出现浅浅的酒窝。“所以妳也不笨,妳会好起来的,相
信我。喝完就赶快回家吧,不然很让人担心耶。”
女孩临走前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转头说谢谢。门框上悬挂的风铃轻柔地摇晃。
室内安静下来,剩下外场侍应擦桌子洗地搬椅子的响动。半小时候,服务生也打卡下班了
。
酒保一个人站在吧台后方擦拭台面杯盘还有高矮胖瘦各异的酒瓶,这间店是他的家,他打
扫不光只是应付工作,还有点享受这种一个人独处的时光。
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起各式各样的回忆,难受的都随时间逐渐淡去,幸福的则会偶尔不经意
想起来,让人忍不住露出微笑。
风铃又晃了一下,有人进门,酒保头也不抬:“东西忘了带吗?”
外场服务生是新人,个性大喇喇,一天到晚忘东忘西,光是为了拿车钥匙跟手机可以来回
跑好几趟,来的想必是他。
正要催他拿了东西快点走,对方轻咳一声,酒保的动作霎时僵住了。
来人并没有去员工更衣室,而是迳自走向吧台。
脚步停在跟前,他没有抬头,害怕抬头看见真相会失望。他认得这个声音,即使隔了这么
久也认得出来,而且非常想念,可是万一他错了呢?又一次期待落空,印证他渴望的只是
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对女孩说了谎。他一直都很笨,一直都没有好起来。
不敢抬头,对方就站在吧台对面。他感觉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往前带,额
头落下湿润柔软的触感。
熟悉的气息充斥感官,还有一个小心翼翼、百般珍视的吻。
心脏飞快跳动,血液奔涌,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如此真实。他闭上眼睛,吐出的字句
如同叹息。
“谢明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