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流有
*这是CWT44要出的新刊,正文已经在lofter完结,这边贴的是修改版。最后有印调网址
喔!
列战英领着十来骑穿着常服的禁军校卫,在驿道上向南骑行,夕阳燎烧彤云似火,映在牠
们身上。
身后领着的马匹在躁动的嘶鸣,骑行的步伐杂乱。
列战英知道,那是因为驾驭牠们的校卫同样沉不住气,他不忍苛责。
对他们来说,出营南巡这个命令来的毫无道理,不知所谓,人人都只想尽快回到陛下身边
,尽他们护卫陛下之职。
已经是第二日了。
若要赶在开战之前回到营区,他早应该领队回头了。
但是他始终尚未下令,他的脑中还在挣扎交战,无法定论。
什么苏先生未死之事,不论如何思考,皆是荒谬,纵然上一次苏先生经过挫骨拔皮还能起
死回生,可这次是那瑯琊阁少阁主亲配的冰续丹,服下了就没有转圜余地,又怎么可能再
跟阎王抢人一次。
然而踏上了驿道,他的脑中却无法抛却那日陛下嘱托时的表情。
陛下的表情,与其说是真心相信苏先生未死,不如说是抓住了仅有的一点痕迹,便非要上
天下地的执念, 那付已经被绝望和森冷浸透已久的面孔,因为那些根本不能称为破绽之
处而燃烧,半是清醒,半是疯狂。
可那样的执著,竟让列战英在陛下身上感受到久违的一丝生气。
虽然未曾轩之于口,他其实对于帝王的心志日益忧心,处理国政时,陛下还能尽力维持周
全,领人行动时却总是以身犯险,以至于还未大战,已经身受箭伤,可陛下却似浑然不觉
,还在执拗地往那黄泉道行去,就连这次与大渝对战的布阵也是……
眼睁睁见陛下日复一日自处险境却束手无策,列战英心焦欲焚,直到这两日骑在马上,每
每决定折返时,总有一个细微的声音钻在耳边:若是这一路搜下去,真能搜出一个苏先生
,是不是就能劝住陛下了?
若是苏先生真的在来的路上,而他因少行了一里而错失了他,岂不是亲手把陛下往黄泉道
上送?
可是万一不及赶回,陛下无人护卫,岂不也是亲手把他往黄泉道上送……
胡思乱想、心绪矛盾,列战英迟迟下不了回头的命令,可是也撒不下手让马疾奔,就这样
勉强遵从著萧景琰之命,一路南行。
北境的冬尾迟迟,深寒未歇,两国交战的此刻,更无人想前往北镜。驿道上人烟稀少,行
了两天,也不过见了两趟运送补给的车队、信差、几个等著开春放暖之后,要出发往西域
通商的行商,宽敞的大道笔直地一路延伸,在远方交会成一点。
那点上似乎有阵烟尘滚滚升起,列战英任著身下马匹的速度不变,缓缓地与那团烟尘接近
。
待到稍近了一些,列战英大略看清,那是一行大约二十来人的队伍,为首两骑,后面跟着
一辆马车,再后跟着其余随行者,马后都系著空马以备赶路替换。
以一列有马车同行的队伍来说,这列旅者似乎是行得有些赶紧。
奔得再近一些,列战英愣住,扬起手来,整队禁军立时停下,只待那队伍往己方接近遭遇
。
领头那两匹马上是黎纲和甄平。
队伍奔到近处,黎纲和甄平见是他,面色古怪,让一行人慢慢停了下来。
黎纲、甄平、殿后的骑士中除了一两人他在苏宅见过,其他都是陌生脸孔,一行人慎慎重
重地护卫著那顶马车,车里……列战英猛然觉得自己呼吸有点窒住。
正要发问,黎纲打了个手势让他噤声,然后往他身后使了个眼色。列战英转过头,低声让
他带来的人远远地退开等待。
然后无语。
黎纲甄平二人的眼神闪避着他,四处飘移,脸上似是苦恼,又似释然,列战英在他们身上
得不到回应,索性不去里他们,只是绷紧了身子,直直盯着那马车。
大约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马车车帘掀动,从里头钻出来一个人。
刚帮梅长苏推经活血完毕,人还在车内休息,蔺晨正要出来问队伍为何停下,见到来人,
愣了一下,然后撇了嘴角,哼了一声。
列战英正要开口,蔺晨抬手示意他继续噤声。
又等了好一会儿,马车里终于有人出声:“怎么了?黎纲,为何停下?”
随着轻缓安详的声音,两人先后自车内而出。
为首的是蓝袍的小护卫,还像以前在苏宅时那样,对列战英也是冷冷地不搭理人,足下一
点,就往道边的树上窜上去了。
随后而出的那人,一袭淡青色衣袍,乌青长发松松束起,面如皎月,眉似远山,眼若寒星
,谪仙也似,却不是梅长苏又是谁。
抬头见到一脸震惊,口中喃喃自语,手里扯著马缰连连后退的列战英,梅长苏脸色数变,
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蔺晨看这两人无语对峙,哼笑一声:“谁倒是说句话啊,杵在这儿成什么样?”
列战英如大梦初醒,翻身下马,奔到梅长苏面前,连连做揖:
“苏先生!苏先生果然是福大命大、蔺少阁主真是妙手仁心,这可太好了!太好了!可是
究竟是怎么……难道黎总管和甄总管守丧是……”
黎纲和甄平齐齐摇手,连声道:“不不不,我们也是被蒙在鼓里,白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
丧啊……”
梅长苏本想横蔺晨一眼,然而蔺晨已随飞流而去,不在近前,他便只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此事说来话长,之后再慢慢解释吧。”随即表情转为严肃:“列将军……如何会在此
?”
“是陛下派末将沿驿道一路南下,寻找先生。”列战英低头禀告。
梅长苏一凛:“陛下如何知道我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呢。
“陛下……陛下其实不知,但是烧粮、挑动大渝不安等事,陛下不肯相信是黎舵主和甄舵
主所谋,怀疑是苏先生未死,故遣末将一路南行,搜寻苏先生的踪迹。本来末将也是不相
信,幸好,幸好末将遵了陛下之命,幸好……”
说到此,平日沉着的列战英也已是眼眶含泪,心里甚是激动,几无可能发生的事情,苏先
生居然也能生生在地府跟前转回,而如此虚无飘渺的痕迹,他的主君居然能攫住了执著到
底,如果不是天佑有情人,实在想不出还有任何解释。
万幸,万幸他一个粗人武将,没有任意违背君命,没有破坏了这一桩好事,没有生生放走
了保住陛下最重要、最有效的一道平安符……
既然已经见到了苏先生,那么无论无何,他也必须要让苏先生回到陛下身边才行!
想到此,列战英又是深深一揖:“苏先生,您快随末将去见陛下吧,陛下见了您,心里舒
散了,或许就不会再莽撞行事了。”虽然不该在背后诋毁主君,但是要能说动苏先生,恐
怕不能说陛下圣躬康健、英明神武,而必须让让苏先生知道陛下情况危险才行……
果然,梅长苏一听列战英所言,立即焦急起来,声音就不自觉的高了:“陛下他怎么了?
”
列战英见梅长苏面上表情,知道先前陛下刻意保密,果然箭伤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便道
:“末将便都说与苏先生知吧。”说著回身去取萧景琰交给他的卷轴,梅长苏在后面急急
跟着。
取了卷轴,列战英与梅长苏为避冷风,走下了驿道,寻了一处有矮树遮蔽的角落。列战英
将萧景琰夜挑细作据点、李代桃僵撇下大军、以少击多抵御大渝偷袭而中箭受伤、以及梅
岭吊墓时的一席话,都说与梅长苏知道之后,将萧景琰所托的卷轴交给了他。
“陛下……怎么这么傻……”梅长苏心中心疼、生气、担忧,各种汹汹的情绪交杂,手里
掐紧了卷轴,好半晌,也只能挤出这一句话。
“苏先生知道……陛下从来都是一个心思一条道儿走到底的,他的决定,末将如何可能劝
得住?”列战英低下头,心里虽然惭愧他不能劝谏主君,却也知道苏先生会明白他的无奈
。
梅长苏无言的点点头,缓缓解开卷轴上系著的锦绳,将之展了开来。
一见到卷轴上的图文,梅长苏当即会意:“这是梁渝对决,陛下要采的阵式?”
列战英瞄了卷轴的内容一眼,点点头。
梅长苏手指点在阵形图上,轻声喃喃指画:“雁行阵,以后方主帅为中心,阵分左右二翼
,形若大雁横空,此阵有利诱敌深入,弓弩兵可先由两翼后方发箭射杀敌人,后再合围擒
捕于两翼之中,确算是以逸待劳,少损我军的歼敌方式……”看着那熟悉的阵图笔迹,可
知景琰虽然冲动,虽然邀战,却还没有忘记梁渝军力上的差距,也没有忘记要尽量保留国
力,避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样同归于尽的战法……
“可雁行阵也非没有弱点,越是到两翼尾端,相隔越远,彼此联络配合不易,故而需要一
名大将在尾端号令冲杀。其次,主帅面前两翼合拢之处,只有两组方阵守护,是这阵式最
大的弱点,一旦敌军能够深入到这个地带,主帅就必须亲自出战巩固后防……”
梅长苏倏地抬起头来,眼神凌厉:
“战英!陛下想要亲自对决玄布?”
列战英咽了一口气,闭上眼,点点头。
“荒唐!荒唐!玄布是当世第一高手,他内力刚强、招式却阴柔诡谲,正收两极调和之功
,蒙大统领与他单独过招都不可能取胜,主帅对决,陛下又如何胜得过他?更何况按此阵
法,蒙大统领必然是被派至尾端调遣杀敌,即便我大梁军队能以少敌多,万一驰援不及,
陛下他……”
萧景琰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必搜肠剐肚,梅长苏脑中立时明白,心中顿时狠狠地一抽,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手下紧
紧抓皱了摊开的纸面,嘶哑出声:
“好啊……你就是做这个打算?你一直就是做这个打算?”
从偷袭先锋到大战,你做得就是这个把自己赔进去,换得保全大梁的打算?萧景琰……你
就这么不想珍重自己,只打算保全着我俩谋得的天下?我的谋画露出了痕迹,你居然就能
把列战英往战场外头送……萧景琰……
列战英见梅长苏脸上露出的痛苦神色,知道他显然明白了陛下的心思,不禁在担忧中多了
一丝丝期待:苏先生知道了陛下的心思,应该就会愿意亲自去阻止陛下吧……
他赶忙再道:“苏先生果如陛下所说,见了卷轴就会懂他的心思,陛下遣末将出行前,曾
对末将说,若是末将在路上寻不到您,便须亲上瑯琊山,在您的坟前把此卷轴化了,如此
您就会知道,江山天下,陛下他没有负过您……可是您既然还在人世……苏先生!末将求
您随我前去大营吧,如今也只有您可以拦得住陛下了。上次陛下只受了箭伤,那是天佑,
下一次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说著一揖到地,只是不肯直起身来。
落日滚滚而下,最后一丝火红的余霞也将熄灭。
梅长苏闭上眼,牙关咬了又咬,终于沉声道:
“请列将军带路。”
萧景琰立在帅台上,遥望灰压压的阔天之下,大渝方面战鼓催起,敌军的锥形阵式有如磨
尖了的箭簇,缓缓加速,锋面上的骑兵重装铠甲,裹挟著轻骑兵,用以冲击方阵。跟随在
锥型阵列后面的,才是行动较为迟缓的步兵矩形阵。
领在锥形阵式尖角之人一身银白色盔甲,火红披风,头盔上白翎在风里翻飞,自然是率领
著精锐部队要直接冲阵的主帅玄布。
果不出所料,少了原定自后方包夹的先锋部队,又缺了粮草,玄布只能选择用这种阵式,
发挥他自身武艺超群、大渝骑兵训练精实的优势,强势以精锐兵力进攻,以期尽速结束这
场战事。大渝的骑兵的确名不虚传,万马奔腾却丝毫不互相挤兑,若己方对以寻常水平展
开的矩形阵,只怕不一时,阵式就会被硬生生切开,任由对方直取主帅。
雁行阵能诱敌深入,以静制动,没有了自后方偷袭的军队,少了一大隐忧,也算是对应锥
形阵的良策,但是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真正交手之时会发生什么事,谁也难以预测,若
是此时小殊在旁,便能襄助一二……
萧景琰转头回望不远处的燕翎关口,城墙上守军森然排列,也已经做好守城准备,关门紧
掩,没有任何人要出关的迹象。
马匹奔驰的蹄声、兵士呐喊的呼叫声慢慢增大,萧景琰收摄心神,只等著大渝军队的接近
。
前锋军队很快进入弓弩兵的射程之内,萧景琰一声令下,无数支浸油点燃了的白羽箭齐发
,带着呼啸声冲向半空,流星一般往奔驰的骑兵阵中坠落,锋线上的重装骑兵尚有装甲能
避箭袭,轻骑兵无厚实的铠甲,登时有许多人浑身着火,落下马来。
数波火箭攻势过去,冲锋的速度减慢了不少,传令官战鼓一变,第一线的盾牌兵以长矛将
盾牌之间紧紧结成连锁,后面数名兵士一齐抵住盾牌,阻挡第一波的冲击。
锥形大阵扬起滚滚黄沙,杀入雁行阵中,锋线上的重装骑兵以奔驰的力道和装甲之重,往
梁军的的盾牌上撞去。铜铁相交,沉重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嗡鸣,被辗压在铁蹄之下的将士
发出惨烈的哀号,一阵火箭又自后方发出,窜入梁军两翼之间的战场。
幸而已经结成的连锁坚实,重骑兵在单点上虽然多有突破,防线却未全面溃散。一击既过
,沉重的装甲反倒成为了重骑兵的累赘,梁渝两军交锋之处,马匹盾牌挤成一团,进行得
是肉贴肉的搏斗。
这厢梁军自盾牌底下伸出砍马刀,正要逐个收拾,后方轻骑兵已然自重骑兵的掩护下突破
,在主帅玄布后方重新集结成锥形,向前奔驰。战鼓声再变,两翼中段的矛兵和步兵自盾
牌阵列后蜂拥而出,与敌军短兵相接,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自然也伴随着此起彼落的
哀号声音,声声传入萧景琰耳朵里。
萧景琰凝目远眺,大雁的双翼正像门扉一样缓缓合拢,蒙挚在两翼之间来回冲杀,意图截
断骑兵和后方步兵阵列的联系,逐步将步兵推远,孤立骑兵,大渝的步兵方阵显然也明白
这个打算,只是猛力进击,不肯轻易退却,骑兵阵列虽然被裹在大雁双翼当中,逐步与步
兵分拆,然而骏马匹的优势和和精良的训练,还是让他们在包夹之中能尽力突围,缓缓地
往主帅立台上推进。
战到目前,双方互有伤亡,还算是五五波,可大渝骑兵果然骁勇,即便落到马下,也能单
独战斗,长久以下,梁军讨不了好。萧景琰一边注意著战况的发展,一边盘算著接下来的
两种战策:两翼外侧的骑兵,他还按著未动,若能够冲杀进去,就能对玄布的军队带来另
一波伤害,胜算也会更大一些。可大梁是南方国家,骁勇的战马取得不易,若是放出宝贵
的骑兵对上大渝精锐,就算能够得胜,必将带来沉重的损失。
另一个选项,便是自己亲领禁军入阵,与玄布正面对决,禁军是为护卫金陵和帝王安危的
菁英,战力自是不弱,但是如此当然就是以身做靶,把所有敌军的注意力和危险都吸引到
自己的身上。乱军之中,即便是带着护卫,也无法保证任何人的安危,更不要说是亲自与
瑯琊榜上的第一高手对阵了……
萧景琰又回过头去望了望燕翎关。
战英还是没有回来。
他们现在到了哪里?已经离开北境,前往瑯琊阁了吗?到此刻都未回返,若非小殊根本从
未打算来见,便是……一切果然是自己痴心妄想吧……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若是活着,岂
忍不来助他,若是助他,何忍不复相见……果然是他太痴……
耳边听得羽箭破空而来的声音,萧景琰转身拔剑,挑扫开来袭的一阵箭矢,远望见玄布并
一队人马,已经摆脱中段的混战,往主帅台而来,萧景琰剑眉一挑,朗声大笑,望台下喝
道:“玄布好猛将,这就来了!禁军将士,随朕入阵去,好好杀他一场!”
禁军亲卫在台下等候已久,早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到皇帝一喊,高声应和,身下
的马匹已经纷纷躁动起来。
跃下帅台之前,萧景琰仿佛想起什么,再度回头望了望燕翎关口。
浮云蔽日,燕翎关侧倚著的山脉雄伟绵长,山巅风卷云涌,越过关口的那方有锦绣的江山
,在等他班师回朝。
然而在他身后便是炼狱一般的战场,兵器相交、战马嘶鸣、兵士哀号的声音,火油烧燎的
、尘土翻飞的气味交织。那个夜晚林中的杀伐,幽魂低回一般召唤着他,漆黑夜色下的梅
岭,遍地焦土,空气里仿佛还飘散著鲜血和焦肉的味道,有谁的声音在喊他。
景琰……景琰……
萧景琰收回目光,足尖轻点跃下帅台,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