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篇:【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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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岛的岸边,汪草手提着篮,沿着海岸线缓缓走着。
早晨的海面平静无浪,浪花轻覆上沿岸湿土而后退去,他远眺著海面的粼粼波光,听
著细细潮水声浪,心如澄水,一如这几年来总是平静的这片汪洋。
脑内忆起里那人一脸释然的淡笑,汪草提着篮子的手微微收紧,收回视线,步伐下意
识加快了些。
走至小庙门前,他习惯性地先望向庙中央的水龙神像,一会儿后,举步走进庙内。
将手上的篮子搁至椅子上,汪草先走到龙神像前,垂眸盯着神像这些年来始终没沾上
半点颜色的眼瞳。
忍不住伸手,汪草轻轻抚上那双早已无色的龙神之眼。
庙内的每张桌椅和每个角落,这九年来不曾沾上一点尘埃,那是因为他每日早晨都会
过来打扫;备上鲜果,点上坛香,如此日复一日不曾停止过。
他唇边牵起笑,参杂了些苦涩地开口,一如多年来一样对着神像说话,只是嗓音不若
当年稚嫩,早已随着年岁变得低沉。
“今儿个天气很好呢……又是你的原因吗?”
当年换回汪虹性命后,汪家的人和生活便一直过得不错,偶尔染上的小风寒也很快便
能痊愈,就连汪家赖以维生的这片海洋,也平静无波了好些年。
“神是没有‘于私’这档事的。”
就如伏浪所言,汪家积德消灾,可人的生死有命,无法避免,如此顺遂的日子,想必
也是用那人的元神换来的……
思及此,汪草心一紧,叹息轻唤。
“溥爷……”
当年龙神化身的溥爷,笑得淡然地将元神赠与汪家之后,便消逝无踪。
自那之后,他仍旧每日来到这唯一与对方有交集的龙神庙守候,说著一如既往的日常
,只是心里存有的企盼,不再是爹的归来,而是能再见到记忆中那总是包容地笑着看他的
人。
那双水润金眸总带着温柔笑意,迎风飞扬的长发随着浮光透出细微湛蓝,当年依着他
的要求多留了几日,也为了他献出金瞳元神。
点上坛香,汪草忍不住又看向那神像,瞧了许久,舍不得移开视线。
一开始感到歉疚,久了以后发现那抹情感并非仅是愧疚而已;总会不由自主想起他,
在这庙里与他说话,时间越久,汪草感觉牵绊越深,越是渴望能与他再见上一面。
──他很思念他。
思念那一记起便歉疚又心疼的人。
然而这九年来,汪草一次也没再见过他;他惦记着的溥爷,连个梦也不愿给。
──在生他的气吗?
指尖顺着细抚片片金鳞,汪草想起那人的笑,不免苦笑摇头。
“你从来不会生我的气对吧……”就连那年他要冲进海里救汪虹时,对方一脸严肃地
责备,也是为了保护他……
收回手,汪草转身走向门外,远眺海面的某处,感觉那人存在的气息,却总是不见身
影。
……他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附近。
随着贡奉的日子越久,他越是确定。
“小舅舅!”
汪草听见叫唤,转头望向远远朝他跑来的男孩,笑着走了过去,弯下身抱起对方,温
着声问。
“蔚蓝怎么跑来这儿了?”
汪蔚蓝嘻嘻笑着。“娘要我来叫小舅舅赶紧回去吃早膳,一会儿要出海了!”
“就知道你一早不见踪影,又跑来这儿了。”
汪蔚蓝身后的汪虹走了过来,无奈地摇头看着自家弟弟。
汪草微微勾唇角。“姊夫呢?”
“先找刘叔确认网子去了,你若拜好了便回去用早膳,准备准备吧。”
“好。”汪草放下怀中的汪蔚蓝。“蓝儿,先和妳娘回去,小舅舅收拾收拾,一会儿
跟上。”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汪蔚蓝兴奋地要求。
汪草苦笑地抚上汪蔚蓝的头。“你年纪还小,等你再大一点,小舅舅肯定带你上船,
好吗?”
汪蔚蓝听了有些失望,也只能乖乖点头,牵着自家娘亲的手走回汪家。
“出了海的话,看得见溥爷吗?”一路上,汪蔚蓝仰起头,好奇地问汪虹。
小舅舅从小便跟他说了许多龙神的故事,也曾说过龙神化身成溥爷救过汪家,因此小
舅舅对于水龙神像总是虔诚贡奉,从他有意识以来每日都会来庙里,从没间断过。
汪虹微微笑,知道汪草同蓝儿说过的故事。“溥爷是龙神,不能随意让人瞧见的,不
过他一定还在某处保佑我们。”
当年溺水被救起时,汪虹曾梦见过龙神,醒来后感觉自己精神异常地好,向汪草说起
所做的梦时,她唯一相依为命的弟弟却哭了。
汪虹回想起那年的画面仍历历在目,汪草个性坚强,她从没见他哭过,当下慌张地问
了他,然而汪草却只是捂著脸摇头,什么也没说地默默流泪。
几年后,她成了亲,生下蔚蓝,汪草以说故事的方式道出了当年溥爷的事。
汪虹听了几回,没对汪草探究故事的真伪,但仔细回想当年覆上自己的水鬼墙,如此
高耸巨大,若说汪草救了自己,汪虹仍持保留态度。
梦里的龙神将她送至海岸,要她传话,说著张大娘的果子,然而现实中的张大娘是真
的存在,且是汪家经常买来贡奉龙神的水果摊贩。
水润金眸,墨蓝长发,气质彷若春日暖水……化为人形的溥爷当真有如此清丽的姿态?
牵紧蔚蓝的小手,汪虹转头望向一片平静无波的海洋。
若这一切是真的,她倒有些羡慕见过溥爷的汪草了。
大人的能力……真是强大到让人惊恐的程度啊……
泷岛的海面上,方才汪家姊弟远远凝望的同一方向,伏浪盘腿坐在空中,惊讶地回望
牵着汪蔚蓝走在岸边的汪虹。
仅只是受到金瞳元神庇佑,便能察觉方位了吗?明明他们都隐了身了……
伏浪纳闷嘀咕著。
“那汪虹因大人交换元神而延寿,能感应到大人所在方位这我能理解,可汪草怎会也
有这种能力?”
虽说汪家后世子孙皆受大人元神庇佑,但这些庇佑仅有福泽在身,除了受元神延寿的
汪虹外,其他人应当没法感应到天界人的气息。
况且又是那三不五时轻薄大人神像,摸个没完的登徒子……
伏浪皱皱鼻子,转头见身旁的御鸣和溥爷相继沉默,挑起眉,手肘推了推御鸣。
御鸣见伏浪朝溥爷的方向努努嘴,便看向沉默许久的大人。
那双望着庙内汪草身影,明显含忧的透明眼眸啊……早已不是该无欲无私的龙神蒲牢
了。
“……因为牵挂吧。”御鸣淡淡回答。
“又是牵挂?”伏浪听了不明所以,上回他问了,这小子不也这么回吗?结果这牵挂
闹得大人心甘情愿赔上了元神,显然也不是件好事吧。
伏浪眉头纠起,起身走向溥爷提议道。
“大人,我等值守泷岛的年数已届满,上回大人还为了汪家付出金瞳元神,伏浪认为
此处仍有危及大人安全的疑虑,还是趁早另觅他处的好。”
当年大人座落于泷岛,令他与御鸣两个新任雷神和水神接替为其护法,三人镇守泷岛
已有百余年。
在他和御鸣任职大人左右护法前,大人不晓得镇守过多少地方,早已有了千年修为,
相对的他和御鸣初次上任便显得战战兢兢的,然而大人不但不觉得他们两人碍手碍脚,反
而不顾自己修为,这百余年来大多倾注心力在加强他们俩的修行上,根本不把自个儿的香
火和修行放在心上,甚至连付出的金瞳元神,也想到要为他俩卸下那份鲁莽擅行之罪。
伏浪打从心里敬畏著如此付出的大人,因此若能寻觅这人间适切的位置,重拾阳世百
姓对天界龙神应有的距离和景仰,使一切回到原有的正常轨迹,对大人接下来的修行来说
应当是最适合的事。
溥爷闻言,缓缓收回远望的视线,微垂眼睫。
当年用金瞳元神交换汪虹一命,并赐与汪家福泽后,他不再与汪家有连系,将其退回
到人神应有的距离。
然而汪草却不然。
虽唤不回早已魂归地府的汪桐,可换回了汪虹这相依为命的姊姊,自那之后汪草应当
满足了,不再有所求才是。
但那孩子自那之后,仍旧每日来到他面前,眼里再无任何小算计,只一迳地与他谈天
说地……
只对他说,仿佛为他而来。
这一天天地对他说著日常,一说便过了九年。
对天界来说,九年不过眨眼之间,但对人类而言,那是多么漫长又珍贵的岁月。
汪草与他谈天,渴望再见他一面,然而他明白彼此不该再有交集,因此狠下心连个梦
都不给。
而汪草仍是天天到来,天天期盼。
这孩子这么对他说了九年,而他听着,看着那样的企盼,也过了九年。
汪草没变。
而他变了吗?还是当初坚持行天界之责的龙神蒲牢?
“大人?”
伏浪催促著。
溥爷闭了眼。
“无妨。”
“大人!”伏浪听了纠起眉,正要再劝进,却被御鸣拉住手,楞楞地回头。
“走了,办差事去。”
“什──哪有什么差事?喂!放开我我还没跟大人说完啊!”
伏浪一脸气急败坏地边吼边被御鸣拉向远处没了踪影。
等到再无声响,溥爷缓缓睁开透明双眼。
他身为蒲牢,修行数千年,虽失去一元神,可金瞳色泽要复原并不是件难事,然而这
九年来,他的双眼仍是透明无色。
望向小庙方向,见汪草正朝这儿望来,虽然明白对方看见的只是一片海洋,可溥爷就
是忍不住笔直地回视对方。
牵挂越深,对天界修为的回复来说只有阻碍而已,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他轻轻叹息。
──执著的,又岂止是汪草而已。
另一头,御鸣拉着伏浪走了好一会儿后,伏浪终于忍不住用力甩开御鸣的手,气急败
坏地怒斥。
“你拦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留在这里对大人根本没什么帮助!你瞧见他
的眼睛没有?”
自失去元神后,大人身为龙神蒲牢,那双眼虽然不能恢复到以往的浓金色泽,但至少
不该是现下的透明无色。
“我们跟了大人百余年,都知道大人心软,心里头甚至向着汪家,可我们做得还不够
吗?”救回汪虹,福延子孙,对汪家来说是多大的福报。
见御鸣静静听着他说也不反驳,伏浪一手搭上御鸣的肩,想着要说服对方与自己一道
当说客。
“御鸣,为了大人好,难道我们不该另觅他处,让大人好好修行?这些年来大人总为
了我们修行着想,该是我们为大人做些事情的时候了。”
御鸣目光缓缓看向伏浪,好一会儿后,终于开口。
“就算到了他处,但心仍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
伏浪一楞。“什么?”
“大人的心向着汪家。”又或者说是向着某人。“若心结未解,到了哪儿都一样,卸
不下那份牵挂。”
“牵挂牵挂,又是牵挂!”伏浪移开手,气恼道:“你上回也说了牵挂什么的,什么
时候你也信了人类那套了?”
他与御鸣当年同时纳入天界神官,一同守在大人身旁任职修行;御鸣的能力虽比他弱
了几分,但个性沉静聪慧,不若他躁进,许多事总看得比他透彻,应当晓得怎么样对一个
天界人来说是最好的处置,怎么又在意起“牵挂”这种人类的情感?
“人类吗……”
御鸣看着伏浪,没收回视线,喃喃说著。
“我信,一直都信,因为我也牵挂……”
“你也牵挂人类?”伏浪听了一脸诧异。
御鸣一楞,苦笑摇头,看着眼前一同修行百余年的伏浪。
是啊,牵挂是人类的情感,只是他与大人牵挂的,是不同人。
有多久了……多少年来,他心里总藏着个人,原来自那时候,他就不只是个单纯的天
界雷神了吗……
这样的情感,对毫无牵挂的伏浪来说,就是件荒谬的事吧。
“……伏浪,我若消失了,你会难过吗?”
伏浪皱眉,“你说什么?”这小子今天怎么尽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你我同职大人身侧已有百年,若我消失了,天界自然有人递补,与你并肩。”天界
的章法便是如此,同为天界人不过只是同侪,难过什么的情感,是不会有也不该有的。“
可我会……大人说过,万物本就有劫数,若你因此而消失,我会难过,甚至……不愿再允
天界任何一人与我并肩。”
能与他并肩的,只有伏浪一人,现在是,以后也是。
御鸣目光低垂,执起伏浪的手。
身为神官,此刻的他竟会如此紧张忐忑;在重视的人面前,再怎么坚强的人都像是平
凡人类一样不堪一击。
“……难过越久,牵挂就越深,若说这是人类才有的情感,是心结,我信,而且甘之
如饴。”
目光微抬,御鸣看向神色复杂的伏浪,苦笑着,知晓他听明白了。
“若你哪天遇劫了,我的牵挂深厚到愿意为你化劫的地步……就像大人为了汪草失去
元神一样。”
伏浪闻言,心里莫名一怒,伸手拨开御鸣手掌,瞪着一脸平静的他好一会儿。
“我不需要。”
这么说著,伏浪转身离去。
身后的御鸣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扬起的唇角带着苦涩。
心结未解,到了哪儿都一样,卸不下那份牵挂。
“……如此的牵绊,又怎会想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