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青年在荒野中踉踉跄跄地奔跑,姿势诡异,完全没有平时优雅
的模样。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昂贵的衣服上沾了灰尘和血污,神情
惊惶。但苏杞弦却无暇顾及身上的脏污和疼痛,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
鬼地方,回到自己安全温暖的家。然而举目尽是荒烟漫草,他的手机在
几天前就被抢走,现在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凭著直觉向前进,拖着虚软的双腿,在逃亡途中频频回头张望,
害怕追兵跟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才见到一个路人,苏杞弦忍不住加
快脚步靠近。
“Help!Please help me……!”
他用英文求救,尽力发出的声音却沙哑而虚弱,“我被绑架了,拜托
带我去警察局!”
那男人身穿工作裤像正要去农场,苏杞弦靠近时不动声色地把手放
进口袋,打量他一阵才回答。
“上车,我带你去。”
“谢谢!谢谢你!”
苏杞弦感动得都快哭了,他随着陌生男子走到一个类似谷仓的地方,
矮房旁边停了辆烤漆斑驳的小货车。对苏杞弦而言却仿佛王子的白马
一样闪亮,正觉得终于要获救了,一连串鞭炮般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砰!砰!
身体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那名好心路人连忙拉着他躲到车后,然后
从口袋掏出手枪!?一切仿佛慢动作,苏杞弦脑中一片空白,接下来他
被那男人推上车,匆匆发动驶离现场,但狙击他们的歹徒并不放过,
一阵巨响后是天旋地转,他从炙热的车内爬出,一片高热的橘红火焰是
他最后看到的色彩……
一、
苏杞弦从梦中惊醒。
安静的房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他躺在床上,四肢疲软,急促
的心跳像擂鼓一样重重撞击在胸口,紧贴床单的后背因为冷汗湿成一片,
很不舒服。然而他却不敢动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是白天还是黑夜,他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到底
有没有真的从噩梦中醒来……四周听不到呼吸以外的声响,而他的双眼
即使睁开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他是个盲人。
半年前他经历了一场绑架,当他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时候,追赶而来
的绑匪竟然对他开枪,造成翻车和爆炸……苏杞弦捡回一命,在医院
度过一段痛苦的植皮与疗伤时期,但因为高热灼伤的双眼却再也无法
重见光明。
但更惨的是当时想救他的路人,消防员说抵达现场的时候,除了
那台漆黑破烂的小货车之外,就只有看到他一个人,并没有找到另一名
男子,也许因为燃烧太过剧烈,连尸骨都化为灰烬。
他竟然连累了一个好心人,让他以那种方式惨死。
从此之后,苏杞弦的世界一分为二──清醒时是无尽的黑暗,睡着
时则是真假难分的恶梦。苏杞弦经常梦见绑架被殴打的情景,他被蒙着
眼,四周传来的嘲笑和辱骂声令他憎恶又害怕;还有车子翻覆时的晕眩
感、迎面扑来的火光……
刚成为盲人的青年躺在床上,灿烂的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照在他消瘦
的脸,苏杞弦的五官精巧,细长的眼型和直挺鼻梁、薄唇,凑成一张
俊秀的东方人面孔;一头蓬乱的黑发散开在白色的枕头上,扇形睫毛
微微颤抖,反映主人内心的不安。苏杞弦一直躺到房间外传来一些声响,
才缓缓移动僵硬的身体,摸索著前往浴室洗漱。
失明以来已经过了半年,一开始即使是居住多年的家,也忽然变得
寸步难行,现在终于稍微适应用触觉和听觉探索附近。但无边际的黑暗
和未知的前路仍让他紧张不安,苏杞弦已经很久没踏出家门。
苏杞弦扶著墙缓缓走到浴室,他现在已经能顺利刷完牙,而不会
发生把洗面乳放到嘴里的情形了;洗脸时他触摸到自己脸上的疤痕,
感到一阵焦躁和感伤。苏杞弦拿起电动刮胡刀,按下开关,却没有感觉
到该有的振动,他皱眉又按了几次,终于承认它可能是没电了,只好
晾著满嘴胡渣走出浴室,再度感叹自己优雅的钢琴王子形象不复存在。
苏杞弦的房子买在城郊,是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和左右邻居相隔
了至少五百公尺,以免练琴时被投诉。原本他住在二楼主卧室,不过
自从失明后就搬到一楼客房,免去上下楼梯的麻烦,二楼则是书房兼
工作室,除了电脑、高级音响外,还收藏了好几把小提琴和大量CD。
苏杞弦一走出房间,就闻到一股油烟味,他的管家安娜哼著歌,在厨房
为失明的雇主准备早餐。
“苏先生,早安!睡得好吗?”
五十多岁的妇人身穿围裙,把蛋打进平底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安娜是经纪人替他找来的管家,虽然有些粗心大意,做菜也手艺
也普通,但在经历种种波折之后能遇到一个正常人,苏杞弦已经谢天谢
地了。
“早安,安娜。”
“亲爱的……”妇人放下平底锅,皱眉打量苏杞弦,“你今天看起来
更邋遢了,这样可会把女孩子吓跑的。不能因为没出门就不修边幅啊,
年轻人!”
“哪来女孩子?刮胡刀没电了。”
“喔,等下找找看家里还有没有电池。”安娜说:“还有,客厅有
一盏灯坏了,要找人来修理吗?”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哎呀!”
厨房传来一阵冲水、碗盘碰撞声。苏杞弦闷闷不乐地用指尖抠著
桌布的花纹,暗自叹口气。迟来的早餐果然也是差强人意,培根跟面包
都烤焦了,荷包蛋中甚至还吃到蛋壳。苏杞弦内心充满无奈,失明之后,
他想聘请一个管家照顾自己生活起居,因此委托经纪人帮他物色人选,
没想到却是一连串恶梦的开始。
来应征的人每个都自称是他的乐迷,真假尚且不论,当他们发现
雇主是个生活富裕的瞎子后,就纷纷动起了歪脑筋。偏偏苏杞弦对音乐
以外的事都有点漫不经心,常把现金和贵重物品乱放,心志不坚的人在
顺手牵羊后,发现苏杞弦没发现,后来变本加厉偷走他昂贵的家具和乐
器、把他的车开去典当;或是擅自带朋友回来开轰趴、在他家床上召妓
乱搞;最扯的一次是第四任帮佣找到提款卡后,竟拿刀威胁苏杞弦说出
密码,苏杞弦吓得都快尿出来了……
短短半年,他已经换过超过十个帮佣了,次数多到就连保险公司
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自导自演,诈领保险金。而他的前任员工们都无法
跟他好聚好散,解雇之后大多进了牢房。
苏杞弦觉得自己简直能改当作家,出一本书叫做《我的奇葩管家们》,
他原本以为花高薪聘请来的员工会为他尽心尽力,毕竟在他遭遇绑架之
前,觉得世界大部分的人都是良善的,没想到人性如此经不起考验──
他在目盲之后,才真正看到这世界真实而丑恶的一面。
“苏先生,所以灯泡要怎么办呢?”
“叫水电工吧。”
“哎,太浪费钱了,都是些小东西而已。”安娜在一旁道:“刚好
我姪子最近来我家,我让他过来看看好了?”
“……随便吧,你处理就好。”
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餐后,他来到和客厅用拉门相隔的琴房,打开那
台价值不菲的意大利FAZIOLI订制钢琴。苏杞弦抚摸钢琴侧面精致的花纹,
要不是因为钢琴笨重又难搬运,恐怕早就被那些前任管家们拆去卖了
吧!
苏杞弦弹了几个音阶和琵音活动手指,又弹了几首练习曲,才开始
正式练习。他弹了贝多芬C大调第21号钢琴奏鸣曲“华德斯坦”。那是
贝多芬献给他的赞助人华德斯坦伯爵的曲子,又名“曙光”、“黎明”。
当时贝多芬的耳鸣日渐严重,无法医治,然而在绝望中他却写下华丽又
洋溢着勇气、光明的旋律,表示不服从命运的斗志。急促的音符充满
激越情感和行动力,苏杞弦将自己对光的记忆、音乐的热情寄托在琴声
中,修长的手指在88个黑白键上飞舞跳跃,按出复杂的和弦,令人难以
相信他是个全盲的视障者。
上星期经纪公司告诉他有个演出机会,问苏杞弦要不要参加,甚至
让他自行选择熟悉的曲子表演。苏杞弦当然很想上台,但却迟迟不敢
答应。失明以来,无论在生活上、还是音乐事业上,他都经历了很大的
挫折。虽然大部分钢琴家都不需要看键盘,但“不用看”跟“看不见”
在心理上还是有很大落差。
他很害怕,自己无法顺利完成表演。
白皙修长的手指用力敲著键盘,弹出贝多芬对命运的悲愤,却弹
不出结尾的光明。苏杞弦心里想着:Life is suffering. 啊,活着就是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