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翾风回雪〉
by 未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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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去乐楼喝酒时,京城第一的乐伎仍在那间宽敞又精美的楼阁里,见到他的第一
句话却是:“没想到您真的来了。”
“不是你要我来的吗?”杀手在昨日的位置上坐下。
像雪一样明亮而纤尘不染的男人站在薄纱织绣的白色屏风前,微微歪著头露出微笑。
他穿着与发色同白的丝绸外衣,点墨似的绣上梅枝与风雅的红梅,就像穿着一身图画。但
过于朦胧的颜色使他红眸中的笑容看来如烟雾般迷离。
“是因为我说了才来的?那可真是令人高兴。可是,这时辰晚了。”
“这和我昨日来的时辰一样。”
“但是我有约要赴,是早已说好的客人。”
“哦。”剑客并没有犹豫,但在站起来之前,乐伎微笑着阻止他。
“斟杯酒的时间还是有的。”
今晚的酒似乎比昨夜的更加醇厚美味。浅金色的酒液在琉璃盏中散发出如花蜜般甘甜
的浓香,入喉却是烈酒的烧灼滋味。
猛然喝下一杯,剑客竟然感到些微的晕眩。他从没有喝醉过,也并不打算在此破例。
“明天我会再来。”
为了酒的缘故。这次在离开之前,剑客告诉那个送他出去的总管他明天过来的时辰。
即便是鸣凤决杀也必须遵守乐楼的规矩。而他并没有那种喜欢破坏规则的性格。
第三日晚上,进楼时他被领至另一座楼阁顶端的月台,那里摆着从室内搬来的精致家
具与简单的酒器。
满月如镜,星河不能与之争辉。
月台上只有他们,就像他可以独占这片银色月辉似的。
比起酒,或许他更喜欢这种招待。
“凤雏大人真是准时。”
“那可不是我的名字。”杀无生回答。
“我知道,但想着您来京城的原因,以此称呼或许能有些吉兆吧?”
“随便你。”
杀无生喝起第一杯酒。今晚的酒很淡,有种莲叶的清香。若是这种淡酒,他可以独自
喝掉一两坛。看来今晚不打算赶人走了。
明阔清朗的月夜天空令杀无生感到某种难言而且难得的舒适。
“说到名字,”被酒润过的喉咙说话时带着未曾察觉的惬意。“你的名字刻意取成这
样,是为了吸引像我这样的江湖之人?或者你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隐居在此?”
“哎?如果我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要避世,怎么还会取这样的名字惹人注目?”
更别提喝一杯他斟的酒有多昂贵。鸣凤决杀直到今天连一首曲子都还没听到,仅仅只
是喝酒,早已空掷千金。
今夜是逢五之日,乐楼白日里便将先前的帐款写成风雅至极的簪花描金帖送到他住的
客栈。若不是杀无生将身外之物看得极轻,付了先前的钱之后只怕根本不敢再来第三次。
翾风回雪的琴声乃不赀之宝。
即便耗费万金,也只能得半曲。他从不弹尽,言无知音。
在最初,杀无生不甚在乎。有也好,没有也罢,他对世人看重的珍宝毫无执著,难以
理解。但如今却有了些许兴趣,像一根细微的湿润发丝,带着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
“您喜欢的话,就叫我回雪好了。不喜欢的话,不称呼名字也无妨,用‘喂’、‘你
呀’随意地呼唤,有何不可?既然来是为了片刻的消遣,我是谁,真名为何,又有什么关
系?”
“……有道理。”杀无生接过第二杯酒。“反正我也不叫凤雏,你要如何唤我,倒也
与我无关。”
言语本身并不意味着它的真意,言语的真意在于诉说这些言语之人身上。
乐伎轻轻合掌一笑,声音听来却有些狡猾。“正是此理。”
“那么,我总算能够听琴了吧。”
“早已备好了。”
琴架上盖著茜草染的锦缎,织金纹绣满层层相套的宝相花。乐伎轻轻掀开因垂穗而略
沉的盖布。
“……是蕉叶琴啊。”
“看来您有研究了。”
“嗯,我不喜欢这个。”杀无生自己给自己斟酒。“你会弹四柊琴吗?”
琴师从琴弦上挪回视线,看了客人一眼,然后又复低头。
“会,但是很多年没弹了。”
“没关系。”
这次乐伎不再摇铃唤人来,而是自己走回房中取琴。
他的四柊琴裹在月白细绢里,轻柔如水。
“想听些什么呢?”
“弹你喜欢的吧。”
月色清朗,薄云如丝。
柔软的十指犹如拨动流水那样自在。
高楼之上,寂夜之中,唯有琴声袅袅。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半曲之后,他的客人这样说。
“琴艺没有你好,但琴声给人的感觉倒很相似。”
“是怎样的人呢?”
乐伎意味深长地一笑,但他的客人似乎被流转于满月周围的月晕吸去了视线。
“两小无猜的青梅,或是难以忘怀的恋人……听起来似乎很怀念呢。”
“一个萍水相逢的琴师。连他的脸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杀无生递出酒盏,乐伎站了起来为他斟酒。
“究竟是什么样的相似之感呢?”
倾斜酒壶的手腕在月光下透出了雪般的莹白色泽。
“这个嘛……就像这样吧。”
在杯满之后,杀无生接过了玉壶,继续倾倒著。碧色清酒从琉璃杯缘中溢出,落在盛
杯的木盒里。
但他没有停手。木盒满了,酒又浸湿了铺在桌上的五色联珠纹锦。
乐伎看着他,但笑不语。
而杀无生看着那满溢的酒。
酒,本就所剩不多。
杀无生倒尽了酒,放下玉壶的手却非常轻。酒壶也是轻的,因为已空空如也。
“这样,穷尽一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但他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正如杀无生也不想知道那琴声里鼓胀的渴望与热烈的空
虚从何而来。他不具备那种轻易与人交心的能力。而与一名琴师探讨剑道,又显得有些愚
昧。
“再弹点什么吧。你知道朝露春雪这首曲子吗?”
“……知道。”
这次的曲子很长。杀无生喝完了杯中之酒,连木盒里的残酒都倒完了。
偶尔回忆那天的细节,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温热的酒杯在手里的触感,浊酒的滋味,
刀光剑影,他们谈话的句子,飘摇的残梅与飞溅的鲜血,但他偏偏想不起那个琴师的脸与
声音。多么奇妙,可他偶尔还能在落雪的日子里回想那个人依稀的琴声。仿佛多年后仍萦
回不去的残梦。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呢?
再也没听过那么合他心意的琴声了。
直到今晚。
“……你弹完了。”
他请人弹奏这首曲子无数次了。但翾风回雪从不尽曲。
“遇到知音,感到很愉快。”
“那么,再弹一首别的。”
“好啊。”
应答得那么轻松,就像是一个朋友应着另一个朋友的要求。
浅酌时当听琴,弦上一曲酒一杯。
侍儿补来一壶又一壶新酒。
“不像是多年没弹的样子啊。”
“很多年没有弹给人听了,自己练习的次数倒没有少。”
乐伎得意地一笑。
“这种时候,得好好称赞一番对方的琴艺才算礼貌吧?”
杀无生放下酒,刚要说些什么,却看见侍儿端来一盘茶。
“时辰到了吗?”
“怎么回事?”
“要为您呈醒酒茶了。”
杀无生隐约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昨晚已经说过要来了吧。”
乐伎体面而礼貌地一笑,但说出的话却隐约有些傲慢的意味。
“说是酉时会来喝酒,时辰为您安排好了,到了亥时我就是别人的了。”
杀无生没说话。这解释如此理所当然,再强求什么似乎便是这不守规矩的客人的错了
。
“哎哎,您可别生气,我还以为楼下都和您说好了。”
他已大概体味了此处的自恃甚高。聚集了无数京城第一的乐楼,鸣凤决杀这名号似乎
与其他任何能够履足此地的客人毫无不同,楼主虽然亲自接待他,但恭敬的态度里丝毫没
有畏惧,而他必须与其他人一样遵守这些莫名严谨的规矩。
“明白了。”杀无生毫不留恋地起身。
“您不尝口茶解渴吗?”
“不必。”
他独自走下楼去。楼主等著送客。
隔日,刚至午未相交的时刻,鸣凤决杀又去打发时间。
初夏午后,乐楼里静得似乎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柳树下的清池里偶尔传来的鸳鸯浴
水声。
杀无生熟门熟路地上了小楼,如今他已是熟客,便甩开了要去引介通报的侍儿。
小楼的主人正在午睡。他没睡在屏风后的里间,反倒睡在窗下的春凳上。兽首香炉里
飘着燃香,但杀无生却闻到另一种气味甜腻的残香,看来早上或是昨晚另有旁人在此。
他在窗下一张凉榻里坐了。睡着的人没有丝毫要醒的意思,睡得很沉,来客便从书架
上随意拣了本厚书看。书里记载的是远在穷暮之战发生之前的水文风土、奇兽爬虫。
怪书。
他每看一页就饮一杯自斟的酒。
书里尚有图鉴,凤凰画得很像,七种龙类却长得奇形怪状。
睡着的人翻个了身,杀无生抬头看他一眼,才察觉日渐西沉,便将半垂的紫竹细帘全
放下来。屋里暗了几分,回雪似乎睡得更熟了。
直到天色将有日暮之势,远处主楼传来三声极沉的锣响。
春凳上睡了很久的人打了个呵欠。
杀无生从映着缕缕夕光的书里抬头。
“哦,你来了啊?”他大约还没全醒,忘了用敬语,朦胧的嗓音说著直白的话。但听
来只让人觉得那种慵懒又玩世不恭的口吻恐怕才是他的本性。
回雪坐了起来,随手拉起滑落至肩头的轻丝薄衫,顺了顺睡得十分凌乱的长发,双颊
泛红,其中一边却印着竹席的痕迹。
杀无生觉得没什么好理会他的,便不理会他,继续看书。
男人起身走进厢房深处更衣,不久后,不知何处传来乐声。
书看完了,他觉得无趣。
乐伎重新出来接待客人时,又换上了有礼而和善的言词,感谢他的抬爱,希望往后几
个月能使他满意自己的技艺。
昨天离开时,鸣凤决杀告诉楼主,他不喜欢照着时辰饮酒。他同样不喜欢喝酒喝到一
半被人打断。而每天为隔日的来访预约时间,又太过麻烦。
最重要的是,他有很多钱,而且不在意是怎么用完的。
于是从今日起,直至夏末,他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翾风回雪不再会见其他的客
人了。
“……我花的钱可以把全京城的酒都买下来了。”
换上正装的乐伎充满兴味地凝视他的贵客,一个弹指的时间后大笑起来。
“好,我去偷楼主私藏的佳酿。据说是穷暮之战结束时为了庆贺而酿的甘华酒。”
杀无生点点头。
“还要吃饭。”客栈的饭菜普通,但他并不讨厌。麻烦的是每天他总能吓走一堆人。
“好的,好的,请您稍候。”
乐伎一边发笑一边离去,张罗著客人的酒食。
杀无生忽然难得地说不准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了。
至少这个人确实一点都不怕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