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朝雪之事自然被四长老压了下来，知情者甚少，而真正目睹露朝雪入魔的亦只有四位长
老。日久月深，天界仙人恍若浑然不觉，那个娇美动人的霰雪女仙竟似不曾存于这天地之
间。
那样的一个人，竟然连存在过的事实都能被完全抹杀似的。伶叶每每思及此，不由得猛地
悚然心惊。
相丹自露朝雪死后将全副心力都放到了炽仙军任务上，日复一日地除魔杀生，仿佛他的生
命只是依靠那天地秩序维系著，泯灭了所有情感，不再有半点自我意念。伶叶看着这样的
相丹像是一步一步无可自拔地陷入了幽暗无光的深渊之中，莫可奈何。
他总觉得露朝雪入魔惨死事有蹊翘，若说露朝雪当真入魔屠戮天人，炽仙军不可能毫无做
为，做为炽仙军之首的相丹更不可能不知此事，然而相丹却像是失了记忆一般，怎么也回
想不起来露朝雪入魔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每欲回想，便头痛欲裂，时日一长，他竟连露
朝雪的容貌言行都逐渐忘却了。
人间常道人生苦短，伶叶此时却觉得做仙的一生太长了，长得他们只能任幸福一再流逝，
长得就连心爱之人都不复记忆。
春去秋来，离墨后来于天恩节拔得头筹，跟着进了金神之城；相丹放弃了徒劳地抵抗记忆
一日一日被侵蚀消磨的梦魇，只认了是做为炽仙军之首的劫难。他不再与伶叶弈棋，偶尔
匆匆喝上一杯茶，两人练剑切磋的时间倒是愈来愈长，似是唯有握紧剑身之时，相丹才能
拥有片刻神智清明，偶尔两人迎面相对，竟一时无话可说。
因此当伶叶听说相丹新收了一名年幼徒弟，得空去探望却看见怒容满面、大发雷霆的相丹
追在一个满屋子哇哇哭叫的孩子身后时，他惊诧之余不由得微微一笑。
相丹长年周身气息冰寒锐利，似冻结了千年万年的冰树一般，而今虽是动怒，却也多了些
生气，未必不是好事。
那孩子一见有人来，也不怕生，找到救星似地急忙扑进伶叶怀里。伶叶莞尔一笑，将那孩
子抱了起来，逗他说话：“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长得干净漂亮，只是双眼有些湿润泛红，看样子是才哭过。他吸了吸鼻子，嗓音清
脆透亮：“我叫楼澈。”
“你就是相丹新收的徒弟是么？”
楼澈没立刻答话，迟疑地偷瞄相丹一眼，就这犹豫的一瞬已让相丹大为光火，愠怒抢道：
“是。楼澈，还不向你伶叶先生问好？”
楼澈眼睛一转，立时辨明了敌我利害，乖乖地喊了一声伶叶先生。
“好孩子。”伶叶笑咪咪地，觉得这孩子和自己也许挺投缘。此时离墨匆匆进了屋里，楼
澈远远瞧见，又马上改变心意，挣开了伶叶怀抱奔向离墨：“师兄！”
“师傅，伶叶先生也在。”离墨笑着先和两人打了招呼，发现相丹面色不善，怕是师弟又
惹怒了师傅，不禁暗自咋舌，这师弟的本事还真是不能小觑。他见相丹怒火正炽，赶紧托
了个借口，将楼澈先带离开了。
伶叶一直没忍住笑，开口道：“相丹，不说说你那个新收的徒弟么？”
与伶叶相反，相丹脸色很是难看，阴鸷不快，“金神大人派人送来，说是资质极好，让我
收他为徒。”
伶叶想了想，答道：“这是好事啊，离墨也好，方才的楼澈也罢，看上去都是聪明伶俐，
既然金神大人说资质好，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又怎么惹得你如此生气？”
“此子也许天资聪颖，却是妄心太盛，修仙首重修心，现下若不严加管教，只怕未来后患
无穷。”
伶叶见他话说得严厉决绝，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对楼澈印象不错，那日初见后，便时不时
去看望他们师徒俩。楼澈确实心思反应都极快，举一反三从来不成问题，练功时大多时候
对相丹言听计从，本性也不坏，就是年纪小，贪玩淘气了一些，因而显得与天外云海格格
不入。
于是那日的景况不断重演，相丹怒极时，离墨或伶叶便连忙赶来将楼澈带走，有时没赶上
，要不是两三个月的禁足便是一顿好打，一样得躺在床榻养上十天半个月的伤。
这段时间伶叶也教楼澈下棋，楼澈初时兴致勃勃，前后学了两个月，也下得有模有样。后
来仍是本性难改，忍不住异想天开，每每不按规则在棋盘上胡来。这日又是如此，在一旁
的相丹看了大怒，正要出手教训，伶叶不想楼澈因此对下棋失了兴趣，急道：“好了好了
，今日也已下过几盘了，澈儿，你先到外头练练相丹今日教的术法，记得可别跑远了。”
楼澈点点头，一溜烟地奔了出去。
“哼，孽徒！”
“相丹。”伶叶总夹在他们师徒之间，不免无奈，劝慰地唤了一声。
“…………”
见对方没反应，伶叶也不以为意，心思一转，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柔声道：“澈儿走远了
。其实你明知这孩子心里敬重崇拜你，性子也纯善，你偶尔也给他点好脸色吧。”
“……伶叶，慈母多败儿，”相丹终于开口，不赞同的目光斜斜扫过来，他慢悠悠地道：
“师长亦同。”
伶叶忍俊不住噗哧一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有数百年不曾见到，上一次两人能如此轻松
地说说笑笑也不知是多久以前。他想了想，又道：“教个徒弟确实不容易，勾芒师傅在千
华梦地时说不定也是一般的感受。”
相丹听他难得主动提起旧事，不由得剑眉微扬，诧异道：“你怎么拿自己和那个不受教的
孽徒相提并论？”
“当年我飞升成仙，辗转去到千华梦地拜师时也不比楼澈大多少。”伶叶微笑着柔声道：
“相丹，人都是会长大、会变的，说不定楼澈大了，你反倒怀念起他现在的样子了。”
相丹皱眉，不知为何，总觉得伶叶话中有话，随着他话音渐低，好像眼睁睁看着什么没抓
住的东西逐渐远离的无力感蓦地袭来。
其实他早知世间罕有什么是真能永恒不变的，伶叶过了几日之后又在心中回想起当日之事
。
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相丹自露朝雪死后周身气息日益冷峻，年复一年立于梅影长堤那株
梅树下怅然回忆所爱之人，在心中反复追思那似被尘封的记忆，即便模糊空白的部分早已
远远多过了他所能忆起的一切。
一切正如四季更迭、日升日落，如入秋后树木便无止尽般抖落枯枝黄叶一般，都是再正常
不过的事情。伶叶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在心中这般宽慰自己，一边苦笑。
……这棵树的落叶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伶叶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头也不抬地柔声道：“楼澈，你再这么摇下去，小心人都给摔
下来啦。”
在树梢枝叶间晃荡著小腿的楼澈轻轻纵身一跃，正落在伶叶面前。他仰著头朝伶叶嘻嘻一
笑，童真的嗓音问道：“伶叶先生在想什么？都出了神。”
“你不好好练功，在你师傅这梅树上又是做什么？”
楼澈朝伶叶抬起双手，眨眨眼笑道：“伶叶先生，师傅又出任务去啦，没个十天半个月不
会回来的。”
伶叶见他如此，不由得放松地舒展眉眼，笑着弯下身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相丹极看不惯楼澈向伶叶撒娇，特别是楼澈每每被相丹教训了转头便委屈地去找伶叶讨抱
求安慰，伶叶心里不舍，便会抱着楼澈到相丹面前替他说几句话。相丹见了，眉头皱得更
深了。
有次楼澈在隆冬夜里罚跪，离墨拿着一件皮毛大氅去看他，楼澈却顾著故作神秘地问离墨
：“师兄你说，师傅是不是从来没人疼没人抱才——哎呀疼疼疼疼疼！师傅我错了师兄救
我呜啊啊啊！”
离墨后来告诉他此事，脸庞上的笑容开怀畅快，竟似许久未见。伶叶听了也不禁哑然失笑
，心道那是楼澈不识得露朝雪，便是露朝雪之前，相丹也－－
“伶叶先生？你还好么？”离墨见伶叶笑意犹在，却忽地眉眼一敛，面转酡红，连忙关心
问道。
离墨眼里尽是关怀之意，明澈通亮，伶叶不由得在心中狠狠骂了下自己平白无端而起的龌
龊思想，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道：“无事，只是……忆起了些前尘往事。”
离墨笑道：“伶叶先生和师傅相识许久，定有什么趣事是我和师弟不晓得的吧？”
“都是年少无知的故人旧事了，不提也罢。”
伶叶自觉句句都是大实话，即便数百年过去，他仍无法将曾经有过的情意全然委弃，却已
不曾再想过此生要向相丹泄漏一丝半点。
他已不能也不愿索求更多，只要眼下的平静生活能持续下去便是万幸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