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的解题法。
《申论题》
“你在搞什么。”
踏进客厅,看清沙发上的状况后,范耘不住蹙眉。将公事包搁上单人座,他走近面朝下
埋进抱枕堆,趴着动也不动的男人,语气无奈。
乔未晞依然搁浅在沙发上,好半晌,才侧过脸,用挫折到近乎哀怨的表情看向他。
“被电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范耘却是立刻听明白了。扯起笑,他俐落地把那奄奄一息的鱼一样的
家伙翻回正面,拨顺他浏海。趴着的人起先挣扎了几下,后来大约也觉得舒服,便闭起
眼随他摆弄。
也不急着问,拧拧那张愁眉不展的脸,见乔未晞抿著唇更显委屈的模样,他笑着起身换
下西装外套和领带,又坐回去。不出所料,憋不住话的男人坐起身,开口就问:“我现
在把案子转给别人会不会太晚。”
本以为他是痛定思痛,没想到竟是在烦脑该不该临阵脱逃。
范耘白他一眼,冷冷地回:“不晚,但是很没品。再说不就是事务所忙不过来,所长才
找你回去接手这案子?”
“是没错。”被他一骂,乔未晞缩起肩膀,半句不敢反驳。
“是谁当初和当事人面谈完回家,自信满满地告诉我:这案件很单纯,准备程序跑完,
再开个两三次庭就差不多了。”见人被自己训得几乎枯萎了,范耘叹气,搂过他,又揉
揉那头棕发,放软了声音说:“别垂头丧气的,这不像你。”
“我知道把当事人丢给别人很不道德,也不会这么做。只是抱怨而已,你还凶我。”语
气可怜兮兮的,“今天那庭开得我压力好大,出来全身无力,幸好当事人没来。”
能给你压力的同行其实挺多的。范耘想想,最终是不忍心他更委靡,没说出这雪上加霜
的坏心话。
抓着抱枕叹气的人没注意到他的心思,自顾自说:“别说开庭,现在连补陈报状都觉得
可怕,总觉得又会被再瞪一次。”
“嗯?”听出了问题,范耘挑眉,“我以为是对造电你?”
“是法官。”他叹气,“不用提醒我,我知道状子再写不好会有什么下场。”
案件堆积如山,不少法官其实无法阅完所有的状。有毅力时间逐本翻看,碰上不够简明
扼要、提纲挈领的,也只消两眼耐性就会被磨光耐性。再有把握,证据怎么齐全,状子
写砸把人弄烦了也可能翻转生死。乔未晞并不是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范耘皱眉,“他当庭训你话了?”是没看过状子,但再糟也不至于这么惨烈才对。
“不是,她没说话,只是看我一眼。”坐直身,乔未晞先给他一个冷冰冰的斜眼,很快
又恢复那了无生气的模样,“像刚才那样,冷得我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我还想她看起来
好漂亮、又很有气质,问话也轻声细语的,哪晓得一个眼神就能杀人。”
“有时间观察法官,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开庭?”
“我总是要看着她的脸回话吧。”
“分心想她年轻漂亮,被电活该。”
“都说她是不满意我的状子了。”乔未晞无奈,“而且我没说她年轻。法官大概四十几
岁了吧,但还是很漂亮,气质很好……学长,你是在吃醋吗?”
赏他一个不能更明显的白眼,范耘拎起外套公事包,作势回房,“我真是傻了,才会认
真考虑要陪你检讨该怎么撰状。”
几乎是下一秒,他的长裤就被拽住。乔未晞趴倒在沙发上,伸长手,抓住了浮木般不肯
放,那抬起眼无声央求的样子,看着格外可怜。他想着不该就这么心软,却鬼使神差地
坐回他身旁。
都快不明白究竟是谁套牢谁了,太容易妥协似乎不是个好现象。这么想,范耘的嘴角却
是上扬,抚上那人手的动作,也满是宠溺,“我答应陪你讨论了,去洗澡。”
“你先,我趁这时间整理重点。”他可不想当个不做功课的人。
范耘点头,起身往浴室去,却又微笑着回头补上一句:“真是怀念。”
“怀念什么?”
“想起你以前做足了准备才来图书馆问我问题的日子。”
看着急忙逃进书房,以为那样就能完美掩饰他飞红的脸的背影,范耘低笑出声,轻轻带
上了浴室的门。
后来他们讨论到很晚。
乔未晞带来几份贴著标签的资料,一面问,一面修改。他若安静,范耘便不出声,只整
理自己的文件,偶尔看他写字看到出神。眼前男人低下头,疾笔振书的画面,突然叠上
当年那拘谨青年的身影。
真是同一人呢。他想,将近十年了,男人认真起来还是这一个样子。
接近午夜,乔未晞搁下笔,去厨房弄点喝的。温牛奶会助眠,他想一想,改冲红茶,配
几天前煮的蜜苹果果酱。
大概加了莱姆汁的果酱特别清爽,又不过甜,两人一个没注意就喝多了。躺上床,谈工
作又聊电视剧再拌嘴,闹了半天,仍是没有睡意。
范耘索性坐起来开床头灯。乔未晞拉过抱枕让他垫著,自己则歪倒上他的大腿,找舒适
的角度躺,随便男人的手贴上他脸颊肩颈摩娑。看他这样,范耘枕不住调侃:没见过这
么懒的猫。他笑着回嘴:也找不着第二只了,再说,懒也是你养出来的。
他们想到什么说什么,自然也没少提学生时期的青涩生嫩。不过才差两届,一些活动和
课程就都不同了,听着都有种陌生的有趣。
“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情还没问过你。”乔未晞换了姿势,侧着身,见男人眼神示意
他往下说,才又开口,“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你同学校毕业的?”
“说是猜的你会相信吗?”范耘挑眉反问。
“不信,你向来是有几分把握说几分话的人。”他翻身压上,“都被你掀底牌了,这点
事情就告诉我吧,我很在意呢。”
不再钓他胃口,范耘先偷个吻,把人从身上弄下去后搂着,谈起他从什么时候、又从哪
个细节开始,察觉到恋人隐藏着的小祕密。
那是在德国的第一个周末。
学校不配宿舍,范耘在学校附近找了专租短期的公寓,几个房间,共用客厅浴室厨房的
那一种。厨房不太大,简单的设备再摆个小冰箱,使用频率最高的,大概是里头的热水
瓶,房客们用来泡咖啡。
在外头吃自然方便,就是价格不低。两日外食后,他想一想,便到超市买简单方便的材
料,干面条、瓶装酱料和培根那些,又买了Harry Balance Activ全麦吐司和果酱,回
公寓摆着。早晚餐自理,省下不少开销。
再去补货是周末,比较悠闲,他便慢慢地逛。整货架Lorenz洋芋片,比上一趟来多出几
样新口味,但他还是拿了酒醋味的。
某程度上,他是很抗拒做新尝试的人。像洋芋片,德国牌子只吃酒醋,美国牌子只吃柠
檬。台湾超商很少卖柠檬味,他也不肯买别的,宁愿忍到放假再特地去量贩店囤货。
他突然想起同居前,好几次乔未晞带零食到家里过周末,洋芋片总是一包盐味、一包柠
檬。
这个小习惯他不和人说的。除了家人、曾同居四年的大学室友,其他朋友或许连他会吃
这垃圾食物都不晓得,男人又怎么会知道?
或许在摆零食的柜子里看过,担心买其它的,自己不喜欢;也可能闲聊时,自己随口提
了,而那个人的心思足够细腻到能记住这点小事。他想想,也就不再臆测。
三周时间很快过去。回到台湾,同居的新房,单凭乔未晞一人竟整理得差不多了。早知
道他做事俐落,又太过贴心,不想自己回国还烦恼房子乱糟糟,但难免愧疚没能一起分
担。范耘叹口气说:抱歉,剩下的我弄就好。对方却要他休息调时差。
最后各退一步。让范耘自己整理书房,乔未晞陪着,偶尔替他叠纸箱撢灰尘。他们一面
收拾,一面聊分隔两地时的生活琐事。
把收著自己毕业证书的资料夹放进书柜,范耘顺口问:之前说不好意思,到现在都没告
诉我,你是哪间学校毕业的。蹲著拆纸箱的人顿了下,别过脸说:是C大。
哦,C大?范耘挑眉,说你是低估母校了,国立前三志愿,有什么好别扭说出口。乔未
晞只模糊地应声,好半晌才又开口:和你比起来就显得差了一截,所以不太想提。本想
告诉他,学历不等同执业后的实力,但对方似乎很是在意,他便识相地把话题转开了。
之后他也没再纠结于这件事,直到去弟弟家作客的那一个下午。
四国之章结束,让出PS4的范耘坐进沙发,和谢宇荞聊天。范檠盘腿坐在大萤幕前,抓
著摇杆砍僵尸,一面听他们说话,时不时插上两句。
讲起BBS主播板上吹起谢主播旋风,范檠忍不住八卦:不只主播板,我上次还在甲板看
见有篇被推爆的文,标题写某新闻主播好帅,点进去就看见荞荞的照片。
谢宇荞红著脸要他闭嘴,却只换来更多出卖。范檠说他兴致勃勃地爬文,发现那篇原PO
和推文的几乎都是零。他差点忍不住亲上火线回应:其实我荞也是零,你们放弃吧。不
过怕一回板上就炸锅,所以最终他什么都没做。
翻个白眼,范耘没阻止身旁的人用抱枕丢弟弟,在他被砸中求饶的时候补了一句:谅你
也不敢,小心明天就被记者抄上新闻。
不甘愿当话题主角,谢宇荞转头,噙著有些怪异的笑,问范耘是不是偶尔到范檠的诊所
按摩。
原本笑得悠哉的某医师立刻哇哇大叫,试图阻止恋人。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按摩师确实是透过熟客认识的朋友,但不可能免费。因为要求到诊所内服务,范檠坚持
不收折扣,还贴交通费,实际上的支出比到店内消费更高。
纸包不住火,他也只能认了。说只有这样范耘才肯接受,否则预缴再多钱,也没法逼人
去店里放松。知道弟弟是出于担心,范耘也不骂,只起身敲他脑袋一记,说以后别擅作
主张,交换条件,自己有需要会明白说出口,让他去预约按摩师。
结束这段插曲,他们又转回聊工作。
新闻业辛苦,疲惫却没在谢宇荞脸上留下痕迹,大约也只能是保养奏效。范檠听着,笑
得宠溺又得意,说:从大学到现在肤质一样好,不是我还能是谁的功劳。接着起哄,要
他拿纪念册来替自己背书。
C大的传院算是大系了,学生挺多,谢宇荞却仍然耀眼得让人一眼便瞧见,会吸人目光
似的。
不愧是冰山王子。范耘笑笑,说著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乔未晞小自己两岁,和谢宇荞同届,还这么凑巧,都是C大毕业生。
所以手上的册子会有四年级的他。当年的模样该有多青涩?他忍不住,往法律系翻,来
回看过几次,认出几个熟面孔,却遍寻不著最想看的那个人。
比起疑惑,不安显然更多。他猜不透对方在这事上欺骗的理由。延毕、厌恶拍照、不愿
意买纪念册,也至少会留下没被相片填上的空白格及姓名。设想的理由,到最后一个都
说不通。
回家路上他想了很多,问与不问、又该从何问起。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那张笑得
温柔的脸,他却又开不了口了。
谁没有祕密呢?胆小也好,优柔寡断也罢,他宁愿相信,可能是早读或晚入学、又或者
转学、甚至是口误说成了研究所的学历。他想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
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呢?不会是那样的。
但这太困难了。于是范耘开始失眠。
人都说,好奇心害死猫。想着不再深究,接到谢宁郁来电,他却还是忍不住套话。想问
她有没有听简舒垣提过乔律师?他们交情如何?普通同事、或到可以谈心的程度?又担
心显得太积极热心,只得拐弯抹角,找了自己都觉得别脚的借口。
她没起疑,说那两人除了同事也是饭友。还告诉他,简舒垣都喊乔未晞学弟。
其他人如何他不清楚,但要让简舒垣这样喊的,只会是同校学生。这是男人的小坚持,
他曾经不以为然,现在却成了他解开疑惑的一个关键。
没办法再找借口逃避了。他想一想,决定周末回老家一趟。
他在范檠的书柜找到了答案。那本被全家人说,早了三年的毕业纪念册里,以白袍替代
学士袍的医学系、牙医系之外,他也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相中的乔未晞,戴着细框眼镜,脸颊比现在圆润了点,五官倒是一样清秀好认。或许不
习惯面对镜头,他显得青涩僵硬,不是自己印象中的,总是挂著那么自信又游刃有余的
笑。
所以那真的是个谎言。阖上册子,范耘抱着猫走回安静的客厅,缩进单人沙发。不明白
理由的谎,更让人心慌。
他想起一部旧电影,《楚门的世界》。荒谬怪诞的背后其实非常悲哀。
有的时候,人费尽心思去设计另一个人,并不真的有什么过节,只是寻开心。被设计的
人,也不见得只有不幸,如果自始至终活在欺瞒里,甚至能过得比普通人幸福。比如楚
门,与拍摄真人秀的公司,有那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各取所需。
谁都没有错,那平衡也很绝妙,但在一切被揭穿后,这个剧本却又确确实实,在某些层
面上毁掉了一个人的前半生。
线索却不过是背景纸上的微小缝隙。像学历这点小事一样,真的毫不起眼。
如果没有发现真相,这时间,他该是在那个家里,和恋人亲吻拥抱。可他现在没有办法
了。没办法不去思考这是个小玩笑、或是个漫天大谎,即使挂著冷静的面具,也不见得
能完美伪装。
范耘觉得自己可笑。可是他无法不胆小,因为,这是他第一场恋爱。
在擅谈感情的人眼中,几个月的缘分也许不算什么,但他看得很重。在意到早该习惯尔
虞我诈的他,竟也开始害怕欺骗。他不会说分手像世界末日,可说不定,真的就无法再
爱了,无论乔未晞还是别人。
信任像钻石。很爱的没有裂痕的时候,比什么都坚固,一旦碎了,不过碳末那样的粉尘
罢了。
他不希望和他是那样的结局。
因为他明白自己是真的喜欢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乔未晞坐起身,脸颊贴上范耘的胸口。
“抱歉。”短暂沉默后他开口,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让你这么害怕。”
范耘摸着他的发,笑着说:“我以为你会取笑我,平常和人交际说话那么直接,不怕搞
砸关系似的,竟然因为这种事情心神不宁,还失眠。”
他摇摇头,“我不会替素昧平生的人担心,我想你也一样。”
“嗯。”
就因为很在乎,当两人之间有了不安定的因素,便会格外紧张。担心背叛也好、会被谎
言所伤也好,一切都是因为对方在心中有了分量,他明白,而他想范耘也懂得自己的意
思。
“所以进办公室的那天,你已经知道我是圆圆了。”
“没有,只知道你是同校毕业的。”看出乔未晞的讶异,他解释:“你变了很多,和我
印象中的那个学弟差距太大。再说,其实我们约讨论的次数,单手就能数完,印象本身
就很模糊了,再怎样也不会把照片上的人和学弟联想在一起。”
见他皱着眉,不全然释怀的表情,范耘叹口气,决定把本不想挑明的话一并说了,“想
得那么悲观,大概是我太有自知之明吧。”
“什么样的自知之明?”
“怀疑是不是曾经说过什么、或摆出瞧不起人的态度,伤到你了,让你非得实践君子报
仇十年不晚这话。”瞥见他努力忍笑的模样,范耘好气又好笑,拧他脸颊一把,故意问
:“怎么,范耘总算承认自己阴损嘴巴坏还趾高气昂了,你还不开心?”
乔未晞被逗笑,顺着他的话回:“哪里不开心,能听帝王亲口承认自己有缺点的人,应
该没几个才对?没有人会不喜欢特权。”
“这算什么特权。你是太好满足,还是在店里学会讨好人的坏习惯了?”范耘挑眉,嘴
角却是上扬,“别以为说好听话我就会饶过你,说谎的家猫。”
他一脸无辜,“我该招的都招了。”
“哦,那你说,又是怎么知道我喜欢男人的。请谁调查我吗?”
“你会去离岛公寓啊。”那是间同志酒吧。看他一脸不相信,乔未脸说:“之夜过后,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去了几次,碰巧看到,真的就是巧合。你不相信我。”最后那句,配
着他嘟起的唇,听来竟有些可爱。
“……我没说不信。”
真糟糕。范耘暗想,自己对乔未晞的撒娇,似乎越来越无法抵抗了。
于是他抢在那人察觉前开口,把话题拐回原路,“对于你提出的,我怎么知道你哪里毕
业的这个问题,上开说明有不够清楚的地方吗?”
乔未晞失笑,说没有,学长的解释非常清楚,接着打了个呵欠钻进被单。
关掉床头的灯,范耘躺下,感觉到乔未晞蹭到身侧,便把人搂进臂弯,听到他似醒非醒
的一句喃喃:真是怎样都瞒不过你,范大侦探。
他微笑,吻了他柔软的浏海,在恋人均匀平稳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