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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的今日与明日。
《七曜日》
男人关上门离开了。
没有停顿,没有回头,没有时间让他挽留。
看似很突然,但不是没有征兆。这一个月,范耘开始在他们独处的时候分神;开始过长
时间的淋浴;开始失眠;开始突如其来地在外头过夜。
乔未晞以为自己够清楚怎么看透一个人。曾经他什么也不懂,也不认为自己能懂的,直
到开了这间店。
那年他刚满二十岁。
他明白,前来祝贺的人大都是卖父母亲一个面子,并不期待他这样没有社会经验的大孩
子,能做出什么成绩。乔家底下有酒商,有通路,正好缺著近年流行起来的酒吧。父母
亲会支持,多半也是在想,哪天儿子撑不住,他们收回去经营也就是了,只当给他社会
历练。
最开始,这里比学校更让他痛苦,好几次都想放弃。一个涉世未深的大男孩,跳过了温
和的校园交际,踏进成人世界,穿梭在圆滑世故的人群中。他根本无法笑着面对那些面
具底下的恶毒。
二十岁的乔未晞,其实非常怯懦。
不上课的周末,他学着品酒,尝试应酬,习惯故意让他听见的耳语。接着在夜晚默默地
关上办公室的门,倚著门板哭泣。
他讨厌自己的胆小。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资格畏缩,擦去眼泪,还有更多需要学习的
事情。至少得撑到这间毫无背景、也没有广告的新酒吧,擦亮招牌的那天。如果可以,
希望那个人能够来看看这间店,甚至喜欢上这间店。在那之前他都会留在这里的。
他决定给自己十年。他知道自己能保持这份执著直到三十岁。
磨练自我或是探索志向,只是借口。惟有乔未泱晓得他真正的理由。
乔未晞必须变得坚强。
这是他与那个人的约定,单方面认定的约定。他想,那个人肯定不晓得,自己是乔未晞
的那盏明灯。这是场傻得可以的单恋,却是他仅有的动力。
他只是想让那个人知道,他很努力,能够抬头挺胸地过生活,希望他看见自己的成长。
就算那个人已经不记得乔未晞了,都无所谓。
他知道机会很渺茫,但他还是想告诉那个人:
谢谢你,还有,我喜欢你。
可是他搞砸了。他觉得看透了男人的心,为了他的自尊,选择不去触碰那些显而易见的
不安,自以为是的温柔,放纵一切走向失控。
走到萤幕前,扯下了映着范耘那间包厢的萤幕的讯号线,乔未晞坐下来,看着一片安静
的黑。
他拿出那枚银黑色的领带夹。
想起第一次的旖旎的夜晚,还有之后每一次做爱,男人对他的占有欲。也想起法庭上,
他们剑拔弩张,回到家里却盖著同条毯子、分著同包洋芋片吃。还想起男人出门时不苟
言笑,却会在饭厅因为一个早安吻红了耳朵。
为了生存,他说过很多似真似假的话,但关于感情,他就像刚出生的孩子那样,永远学
不会欺骗。
他是真的真的很爱他。
乔未晞紧紧握著那枚领带夹。毕业后,他便不允许自己这样了,可是一次就好,就今天
一个晚上。
他起身把门反锁,倚著墙壁,哭得不能自己。
趁著天濛濛亮,乔未晞从后门离开了酒吧。
在停车场绕了几圈,都没找著自己的车,这才想起,昨晚是搭出租车来的,来当司机,
载自己的男人回家。冷风吹得他整晚没阖的眼又开始生疼。
他招了车回到住处。鞋柜空着两个位置,他填上一个。屋里很安静,他往室内走,就著
一室稀薄的光,发现一切停格在昨晚出门的那刻,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只是少了个人而已,该是家的地方,竟能变得如此陌生。
他开着门淋浴,想着会不会有谁经过,碎念一句:你想感冒吗?然后替他关上门。可是
没有。走进客厅,转开晨间新闻,想着会不会有谁在身旁坐下,然后拿开毛巾,替他吹
干一头棕发。可是没有。
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站起身往厨房走。冰箱几乎空了,今天周六,是例行的采买日,还要不要去?拿出所
剩不多的材料,回过神,他煎好了第二个火腿蛋卷。
可是,会搂上他的腰说自己饿了的那个人,并不在身边。
乔未晞坐回客厅沙发,把新闻调静音,配着安静,一口一口吃。第一盘没有味道,可能
忘了调味吧。他想,接着第二盘。
好咸好咸。
例行采买,他去了附近的便利商店解决。带回两袋的方便面,碗装袋装都有。他找了一
个干净纸箱,把它们全叠进去,放在冰箱旁显眼的位置。
这样就可以了。乔未晞想,一碗或一包便是一餐,这样,他便不会再弄错分量了。
周日,依循着生理时钟,他在六点二十分醒来。窗帘的缝隙看着很明亮,大概是个好天
气。
换上运动衫,出门沿着社区的人行道走,等身体热起来,乔未晞绕进学校,慢跑了四十
分钟。国中旁边就是昨天去过的便利商店,他伸手拿架上的豆浆,眼神却直往放牛奶盒
的地方去。
他不想这样,于是不自然地别开头,随便抓了一盒结帐,匆匆离开。直到走远,才发觉
那是他们都不喜欢的加糖的豆浆。
打开来大口大口地吞,人工的甜味很假,很空虚。空虚得让乔未晞想起,自己现在是一
个人了。
剩下的豆浆,他倒进路边的排水口。乳白色很快地流走,如果心里的苦也能这样流走就
好了,回家冲完澡,他缩进被单,提早把自己的世界变成黑夜。
隔天,他向事务所请了假。
进这间事务所,有部分是靠家庭背景,所长和父母亲是老相识了。乔未晞很明白,自己
的程度并不特别好,难说得上有竞争力。三年了,同期的谁已经能独立负责案件,他仍
只接些不怎么样复杂的小事。
要说所学非向往,也不尽然,只是不那么热爱。经营的酒吧上轨道后,又变得忙碌,锻
炼法感的机会便更少了。
他对所长感到抱歉。碍于人情替他谋了位置,又得注意著不分派太大的案件给他,想着
都觉得勉强。办公室内,他郑重向所长鞠了躬,和蔼的中年男子只说:该做的事先好好
做,我这里不必担心,人力真调度不来,小案件再请你帮忙。
他觉得自己亏欠太多,无论哪一个身分都是。二十七岁,他还不够有肩膀担起律师这个
职业的重量。而酒吧,闯出名气后便稳到现在,可这或许不能完全归功于自己。
有太多人支持着自己的偏执任性,他却不晓得,究竟有没有让他们欣慰的成长。
回到家,乔未晞拿出所有的寝具。一套一套,仔细清洗,烘得半干再晒起。寝具完接着
浴袍和睡衣,衬衫领带西装裤也拿出来一件件熨平。
整整三天,他整理著与男人肌肤相亲的物品。如果那个人回来,就不愁没有干净衣服和
舒适的床单了。他想,接着是浴室,磁砖地板刷得晶亮,再用洗剂浸过浴缸,架上的毛
巾牙刷也换过。
那个人肯定会喜欢的,如果他还回来的话。
他们分开的第六天,周四。乔未晞换上西装,到酒吧和客户会面,再亲自接待两位有意
包场办活动的贵宾。结束工作,他继续回办公室看报表。墙边的监视器只剩一台亮着,
他别过眼,刻意忽视被自己扯落的黑色讯号线,又起身把和电视连接的那条也拔了。
傍晚的时候小谅替他送晚餐,看着他,一脸欲言又止。知道青年在担心些什么,他微笑
著说:我很好,只是最近太累了。
这话并不完整。他是刻意让自己陷入疲惫,好遗忘那难堪的一晚,遗忘自己有多孤单。
逃避的三天日子,成了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一个晚上处理不完,他简单淋浴,缩在休
息室略小的床上睡去,天微亮就起床工作,回过神竟又是晚上了。
周末最是难熬。驾车回家的路上,乔未晞想,明天是不是进酒吧加班比较好?应酬确实
令人厌倦,却也是最好的短效麻醉。
搭电梯上楼,钥匙只转了一圈,门便开了。他蓦地愣住。他肯定自己有锁门的,便不安
又有些期盼地推开门。
他看见了好久不见的亮着的玄关的灯,以及一双熟悉的鞋。
范耘记不得那晚怎么离开店里的。
或者说,记不清的,只有自己脸上挂著的表情。
关上办公室的门,他经过包厢区和吧台,身边的喧腾再听不见,世界很安静。小谅送他
到门口,轻声说:耘哥,你今晚喝了不少,还是叫车比较安全。他记得他回以微笑,说
隔天不方便来取车,先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他也不开快。
坐进驾驶座,降下车窗,他仰躺着闭上眼。
他开始玩的时候还是个大学新生,到现在二十九岁,马上要三十了。
十年又多一些的时间里,他没有谈过感情。
大学时期的床伴,一个比一个风骚爱玩。晚上翻云覆雨,天都没亮,又好精神地起床打
扮。说假日早上去哪些地方能碰上文青,和他做爱够爽够满足,但偶尔也想换换口味,
调戏良家少男。
他笑了笑,倒不介意被说得私生活混乱,小骚货们和他半斤八两。就是互相满足生理需
求,犯瘾头的时候再约就是了。而且他根本不曾缺过床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喊他帝王。
脸长得好、性能力强、又玩得干净俐落,是不可多得的顶级天菜。想和他一夜情的人前
仆后继,还真有些像帝王选妃了。
几年下来,想上床用手机就能约,他便几乎不往舞厅去了。系上活动是其中一个理由,
但倦了和逃避才是主因。
追求刺激、发泄性欲、还是四处晕船,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看得越多,越不明白自己
想要什么,而向来目标明确的他,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于是他选择了,就单纯发泄性欲
,这样的解释与一条路。
范檠都说他太极端,要不零分,要不就一百。人都说,在欢场够自制就轻松玩,不谈感
情的顶多拒绝,没见过他这种防患未然到多说一句话都不肯的男人,偏偏他有本钱,冷
淡摆脸色还会被解释成性格帅。
不管如何,他也就这样过了十年又多一些的日子。天生的无情,后天的生人勿近,他也
真如自己所预想的,从没有动过心。
乔未晞是第一个。
他至今不明白男人是如何走进他的生活,肯定受了很多挫折吧。他想,毕竟自己是那样
的个性,除了家人,没什么人能忍耐他的冷淡,也没什么人说见到他骨子里的温柔。就
只有乔未晞,会笑瞇了眼,对着不坦率的自己说:我好喜欢你这个样子。
和乔未晞上床的每一夜,都不是上床而已。那是做爱。
他很爱他。没有动过心,一旦爱上了就是全部,一百分的。
然而就这么结束了。
离开酒吧停车场,他开上另一条路,往老家的方向去。他厌恶自己的逃避,但现在他没
办法回去那个充满了男人的气味的家,被包围着,就想起他对自己的温柔、想起那不过
只是谎话,他就害怕得眼睛发酸。
拿下领带夹的时候,他以为拿下的是自己的心。
范耘减速,最后临停在路边,任凭视线模糊一片,仍倔强地不愿意抬手抹去。
后来他没有马上回家。太晚了,怕打扰父母邻居。
车沿着河堤慢慢开,直到天转亮,他才绕进市区买了两袋早餐,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
进到客厅,遇上正好起床的母亲。见他身上微皱的西装,她也不多问,只接过了早餐说
:先去洗个澡换衣服,你看起来很累。
浸在浴缸里,疲倦在温暖中被放大,身体沉得他想就这么睡去,意识却分外清醒。
待他走出浴室,父母亲已经出门了。客厅桌上留了张字条和一份蛋饼,旁边一杯温牛奶
。纸条上是母亲端正美丽的字,只写着:吃完好好休息,晚餐在家里一起吃。
范耘笑笑,感激他们就这样不过问地包容,又愧疚起自己这么大年纪还让父母担心。擦
干头发,他安静地吃完早餐,把碗筷收了,便回房间躺上床。
床罩的气味干净又柔软,他拉上被单,却觉得缺了些什么。
刚好的单人床,为什么会觉得空荡荡的?
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床边突然微微沉了下,他转过头,就见白色的猫蹭进他的怀里
,亲暱地、细细地舔吻着他的脸。
他不想承认。可是刚才那一瞬间,他有那个人晚归,冲完澡爬上属于他的床位,腼腆地
说抱歉,最后亲吻自己道晚安的错觉。这里是老家、是自己大学前住着的单人房、单人
床、天色大亮着,明明什么都不一样,错觉却还是那么真实。
他搂紧怀中柔软的小身体,不去看那对带着担忧的绿眼睛,轻声对自己说:
猫果然只要一只就够了。
一整周,范耘都住在老家。以前偶尔会回这边过夜,家居服和西装都放了几套,其他东
西可以用家里的,也没什么太大不方便。
工作用的资料有些不在身边,他只能进数据库调出来,再多花时间整理,于是忙到比谁
都晚离开。周一熄灯离开已是快十一点的时间,走去取车的时候他想,这样也好,生活
被公事填满,回家倒头就睡,便无暇去想那个人的事情了。
睡前,他问父亲:家里有多著没在用的闹钟吗?没想到父亲也不知道,父子俩打开置物
柜翻箱倒柜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靠母亲解救。
转着指针,范耘回想起今早的匆忙,不禁苦笑。
养成习惯并不简单,要改变它,却不那么困难。他一直都用手机设闹铃,有时没电,生
理时钟也会让他在差不多的时间自动清醒。
几年的习惯,却在几个月内,被男人的早安吻给取代。于是这个早晨他睡迟了,被猫蹭
醒,已经晚了半小时,沿途抢快,才勉强在最后一分钟打到卡。
希望闹钟有用。他不确定,这一次的改变是否会那么顺利,但除了祈祷,他别无选择。
日子在忙碌中过去。
第二天,他准时被唤醒,却在往事务所的路上,发觉没有时间买早餐。他们的公寓比起
老家,离事务所近些,而早餐总是在他盥洗完后就摆上桌了,也不需要排队等候。他叹
气,只能选择冲了他向来不碰的三合一奶茶,试图用糖分止饥。
那个人算得很准,让他能在床上懒到最后一刻,比自己更了解怎么安排时间。
第三天,他总算弄对了起床的时间点,提着肉排蛋吐司进办公室。才咬下第一口,却又
想叹气。蔬菜份量太少,肉排是压开的碎肉饼,而不是完整一片,美乃滋抹酱更让他失
去胃口。
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忘了。因为太久没有光顾,也不需要去连锁早餐店,所以忘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买了果酱吐司。他并不爱一早就吃甜,那让人昏沉,但却是最安全的
选择了。他没有时间挑剔小黄瓜放太少、蛋煎得太焦、或是那些肉片不够新鲜。早餐店
没有那么差劲,只是不适合挑嘴如他。
原本没有这么讲究的,是谁养刁了自己,他再清楚不过。于是他又想叹气。
第五天下午,范耘盯着电脑萤幕发愣。
手上案子的进度又都提前了,因为他的连续加班。他知道法务助理和秘书都被自己的态
度逼得紧绷,见到他便满脸藏不住的忧郁,担心他下一秒又派下超量的工作。
透过公事逃避,不如想像中的,累了倦了睡下了便没事。他依然睡不安稳。
只多牵扯了一些人陪自己累。
拖延对谁都不好。就像不断发回更审的案件,让所有人身心俱疲。一周并不长,范耘想
,但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已经足够长了。
下午四点五十分,他关上电脑,收拾公事包,又进洗手间抹了把脸。五点整,在所有人
讶异的视线下,打卡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住处,灯是暗着的。点亮了玄关的灯往里头走,客厅浴室到卧室,都是一尘不染,
他莫名有些心慌,推开不属于自己的书房的门,见到那一桌微乱,才放下心。
他进厨房想弄点食物,发现冰箱几乎空了,只剩下装醃渍物的玻璃罐。转过头,地上一
个纸箱里叠著方便面的空碗,旁边的柜上,剩下两碗没拆封的。
他煮了一份,就是咸,其他吃不出些什么。勉强配着水吃完,正想起身进厨房收拾。
就听见大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