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发生的事,弗朗克只留下模糊的印象,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必
定是奇蹟,他们说,刀刃从他的锁骨和心脏之间穿过,避开了重要的
血管和内脏。
他曾经短暂地清醒。
弗朗克,有人在他耳边低语:我必须走了。
他梦见埃尔温。那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场合,梦里只有埃尔温的
背影,在学校的森林里,踩着那条通往木屋的小路,埃尔温在前方快
速地走着,他试图迎头赶上,但是他的脚底好像灌了铅,举步维艰,
他踩过碎石和树根,踏上满是冻土消融后的泥泞和残余的积雪,好几
次,他的脚陷入软泥的瞬间,几乎因为失重的惊恐停止呼吸。湖畔上
方的天空是弥漫着云雾的灰色,埃尔温和他,他们的距离丝毫没有拉
近,埃尔温踏上破碎的冰面,弗朗克想警告他,但是他走得如此平稳,
弗朗克颤巍巍地迈著沉重的脚步,任凭他再怎么小心翼翼,薄冰仍旧
不可避免地在脚底下划出裂痕,很快地,冰面破裂,他惊叫着落水。
我必须走了。
他在水底下挣扎,上面传来了埃尔温的声音。
弗朗克,你要记得……
埃尔温。
他睁开眼,白茫茫的一片,光线亮得晃眼。
他听见耳边一阵惊喜的呼叫声。
啊。他想着:我醒了。
“啊!你醒了。”陌生的声音响起,弗朗克转过头,床边陌生的
女性看着他。他想坐起身,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恶心感,胃里像是被灌
入一坛醋般剧烈地翻腾,恶心的气味涌上喉咙,他按著胸口干呕了一
阵,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躺下吧,孩子,我刚换过纱布。”那名女性显然是护士,她按
著弗朗克,让他躺下,他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地呻吟出声,才发觉
有部分的不适来自肩膀。弗朗克扭过头想查看伤口,护士见他蠢蠢欲
动,按住他的另一侧肩膀迫使他乖乖躺好。
“你得躺着,听话,不许动。”
“这里──”
“好了,别说话。”
“我──”
“嘘,安分点,我马上回来。”她安置好弗朗克,匆匆收拾了一
团沾著血渍纱布,便转身离开病房,阖上门,留下弗朗克在病床上对
著天花板发呆。
再一次的,他试图坐起,小心翼翼地不牵动伤口。即使那里不久
之前插著一把刀子,伤口却不太痛,纱布也没有渗血。坐起身后,他
觉得脑袋沉重,四肢使不上力,忍不住闭上眼,不知不觉意识再一次
下沉。
突然间房门再次打开。他睁开眼,刚才的护士去而复返,他听见
她小声地对门后某个人说“他醒了”、“可以,但是不能太久”、“
他恢复得很好”,弗朗克立刻睁开眼,挣扎地探头──
“……弗朗克?”
那道声音很熟悉,弗朗克的情绪却仿佛一个被抛至最高处的球,
不可控制地落下──
“托比……”
“他醒了。”护士以报喜的语调做了一次正式的宣布,接着以另
一种甜蜜怜爱的神情看着那个眼睛红通通的男孩奔向床前,拉着朋友
的手──显然的,她太喜欢这个男孩了,尤其他在诊间外待了一天一
夜,这段时间里,她被这样的友情深深打动。
弗朗克看着托比一面拥抱自己,一面小心翼翼地不触碰他的伤口,
心中充满茫然与困惑。
“你被刀刺伤了,”托比说:“伤到了血管,流了很多血。我们
送你到医院。”
“刺伤,我以为我……”
“嘘──弗朗克,”托比打断他,“你现在没事了,伤在锁骨附
近,医生已经把伤口缝起来,很快就能复原。”
“可是,我……”
忽然,托比的眼珠子转了一下。
弗朗克随即意识到护士在一旁看着他们,满面笑容。忽然弗朗克
打了个冷颤。
“弗朗克,你怎么了?”托比紧张起来。
“没什么,只是有些冷。”病服很薄,他把棉被拉上紧紧裹住自
己。托比跟着将床边的窗户关上,只留下一条小缝。
“是有些凉,”护士说:“我把门也关上吧。”离去的时候她满
面笑意地掩上门。
护士离开后,弗朗克又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
“那个人呢?”他小声地说:“那个法国人,他怎么样了?后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以为──”
托比说:“你和那个人抢夺匕首的时候,刀子伤到了你。”
“然后呢?后来、后来怎么了?”弗朗克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些片
段,一些模糊的影像。
“我和哈迪用衣服按着你的伤口,我们很慌乱,我们试图移动你,
但是血流得更厉害,哈迪说这样不是办法,说我们之中有个人要去求
救,说著就跑出了小屋,但是没几分钟他又回来了,带着另一个人,
他对着那个人大喊‘谢天谢地,这里、他在这里,托比──’”
“那个人──”托比顿了顿,“是阿德勒中尉。”
他记起来了。
弗朗克、弗朗克──你听得见我吗?
没事了,弗朗克,没事了……
是埃尔温。埃尔温把他抱上车,托比按着他的伤口,他们轮流在
他耳边说话。在他的记忆停留在埃尔温的额头贴着他手心。
弗朗克,你要记得……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想问的是:埃尔温呢?
法国人呢?他们在哪里?埃尔温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没看见他?他
们是不是……一连串的疑问纠结得像团打结的毛线,一旦解开末端的
结,那些环环相扣的线索将会串成一条线,他害怕泄漏那些不该泄漏
的事,他害怕一开口那些让他恐惧的事就会成真。
托比沉默著。弗朗克紧张地看着他,一分一秒过去,有好几次,
他的口唇有了些动作,却没有一次真正开口。忽然间弗朗克恍然大悟。
托比知道了。即使没有人告诉透漏什么,托比也全部知道。去探究托
比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多少已经没有意义,试图隐瞒或者否认也
不再有任何意义。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弗朗克鼓起勇气,说:“托比……后来呢?
后来,那个法国人呢?”
托比看着他,一段时间后,缓缓地开口:“一个完整的故事是这
样的,”然后又停顿。
什么完整的故事?弗朗克等了又等,过了好半晌,托比才说:“
那个法国人是一个战俘,逃脱之后躲藏在森林里,帮助他的是那些欠
缺对国家的忠诚的抵抗份子,他们提供小屋作为藏身地点,暗中援助
他。就在几天前,帮助他的抵抗份子被捕了──”托比顿了顿,压低
声音:“你记得吗?我们去见鲁道夫的时候。”
弗朗克吞了吞口水。
所以,那些是,抵抗份子。他点点头。
“当时组织的人已经准备就绪,只差带着法国人上路了,只要盖
世太保的搜捕行动晚上半天,或著负责接头的人提早动作,他们就会
使用伪造的身分越过边境,也或者,两个人一起被捕。结果抵抗组织
提前被查获,法国人虽然没被逮到,却断了援助,他就这么一个人待
在木屋里,后来一连病了好几天,直到我们发现他。”
弗朗克听得一愣一楞的。抵抗组织?越过边境?他以为这个故事
自己再熟悉不过,到了托比口中,故事却彻头彻尾变了一个样子。但
是,比起这些枝节,他更关心其他的事,比如──
“法国人的身分是战俘,他被移交交给国防军,”托比说:“安
排后续的是布伦堡上尉。”
“布伦堡──”──弗朗克张大了嘴──“‘那个’,布伦堡上
尉?”
“是的。”
弗朗克心中的一块大石隐隐约约落下。一个正直的军人,公正、
人道地对待敌对的俘虏。托比一直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弗朗克
脸上的表情──哪怕是最细微的部分──都落在他眼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托比说:“事实上,这个故事的一切都
很合理,好比说,阿德勒中尉出现在小屋的时机?他在巡房的时候发
现我们失踪了,他也看见了烟,猜测那可能是我们的目的地,然后在
寻找的路上碰见了哈迪,开车送你到医院,同样是他作主──没有立
即向学校通报──直接将逃犯转移给布伦堡,”不等弗朗克开口,托
比接着道:“放心吧,他和布伦堡上尉谈过了,听起来他们达成了共
识。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最终他们对外口径一致,故事就是你刚
才听见的。”
“至于哈迪,你大可不必担心,哈迪完全被这个结果说服了,一
点怀疑也没有。话说回来,他该怀疑什么呢?当他和阿德勒在树林里
遇上,中尉当场破口大骂,斥责他严重违反校规,深夜游荡,未在规
定的时间内就寝,威胁要将他退学──”
托比耸耸肩。
“总之,哈迪一点怀疑也没有,直到现在,他仍旧很害怕被退学。
”
心中的一块大石重重落下,弗朗克泄了气似地浑身放松下来。到
这里,他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听完事情的发展,他轻松地几乎要吹
起口哨来了。
没有人被牵连,没有人被定罪,除了那个倒楣的法国人。其实,
他也不算十分倒楣,他躲过了盖世太保的搜捕,能落在布伦堡的手上
运气不算太差。
弗朗克松了一口气,觉得伤口完全不痛了,几乎是满心欢喜地提
起他最关心的事。
“埃尔温呢?他在哪里?”
托比从取出一封信。信封一片空白,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
“这是什么?”
“阿德勒中尉让我转交给你。”
弗朗克愣住。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他没接过信,“埃尔温呢?他在哪里?”
托比也愣了愣。
“他……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埃尔温在哪里?”
“他没有告诉你?我以为……”托比看着他,又看着手上的信。
忽然间他明白了,弗朗克仍旧不断地问“埃尔温去了哪里”、“他去
了哪里”。
“前线战况激烈,阿德勒中尉被征召回到战场上。”语毕,托比
几乎不忍心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