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弗朗克和托比整理仪容,要赶在第一堂课之前回到学校。
离别时,迈尔兄弟彼此拥抱。鲁道夫说:“托比,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还有妈妈。”
“我会的。”
鲁道夫用力地握了弟弟的手,又拍了拍他。
托比取出一封信,“鲁道夫,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给你和妈妈的信,上车后再看吧。”
弗朗克看着鲁道夫收起信,里头夹着托比一早匆匆写就的字条和
几张面包劵。
他们在课堂开始前回到学校。
第一堂是德文课,这天早上,德文教师温特先生似乎状态不佳,
布满血丝的眼睛底下是红肿的鼻子,他的花粉过敏老毛病似乎比任何
时候都要来的严重。他站在讲台上,充满鼻音的宣布他们今天要在课
堂上完成一篇作文,篇名是“骑士精神”。
他在黑板上写下篇名,然后退到角落,拿出手帕擤鼻涕。
很空泛的题目。弗朗克对着黑板上的字看了好一会儿,有一段时
间,他的脑袋空空没有任何想法,大概与题目无关,他的脑袋一向
没有太多东西。
他就这样望着白纸发呆,直到灵感大门慈悲地开了一道裂缝。
几分钟后,他在情感的驱使下,动笔写下作文。
当我看见“骑士”这个词,脑海中总浮现这样一幅景象,手执长
矛负盔甲的武士,身跨骏马高举旗帜,驰骋于战场。从还是个小男孩
时,我就向往成为一个骑士,在打仗游戏时,每个人都希望扮演条顿
骑士团的英雄,配戴树枝与蔷薇做的勋章,跨著同伴的肩膀一次又一
次地与敌人“厮杀”,每一场战役总是以胜利告终。我们这群伙伴对
骑士团的每一场胜利如数家珍,我们都恨不得生在那个时代,好亲身
参与那段波澜壮阔的东征历史。在二十世纪的现在,那些功成名就的
英雄与他们的风采早已随着时光逝去,只余下盔甲在博物馆供人凭吊,
要见识骑士的风采,只能抬头瞻仰教堂前矗立的雕像了。
我曾经在博物馆看见一副竖立的骑士像,它的盔甲闪亮如新,它
的姿态栩栩如生,当时,那样的景象反而使我强烈地认知到一个事实,
那就是:骑士已经不存在了。然而,即使骑士的辉煌已然逝去,高举
的条顿铁十字依旧使我心绪澎湃。在这个骑士已然成为历史的时代,
当盔甲失去光彩,肉体消亡,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依旧被视为荣
誉的延续。看见铁十字的勋带在脖颈闪耀,我意识到,在符号之外,
骑士精神最根本的力量在于人。
过去我认为成为一位骑士,必须骑乘马匹,身负武器和盔甲;而
如今,我有了新的领悟,我认为造就一名骑士的并非外在事物,而是
内在的品格与道德,闪亮的盔甲并非强壮同义词,优雅的风度也不代
表崇高的人品,内在的强韧才是坚不可摧的力量。造就强韧内心的不
是盔甲与武器,而是内在的道德修养,当一个骑士拥有足够的善良与
执著的信念,这些内在的力量成就了骑士精神。
当骑士已然成为历史名词,仍然有一些人,他们没有盔甲和锋利
的兵器,没有强健的体魄,但是善良赋予他同情心,他善待弱者且乐
于助人,高贵的品德令他坚持自己的原则,使他不畏风险对抗错误,
信念给予他勇气,挺身为不能战斗的人战斗,身处战场之外,他始终
怀有高尚的情操。我希望自己同样拥有仁慈的品格,足够包容以善待
他人,拥有强韧的内心,足够勇敢以对抗错误,拥有忠贞的操守,我
将诚挚对待朋友,以及,最重要的──
“──鲍尔。”
弗朗克停笔。温特先生喊了一声,示意他过来。他们走到教室外,
温特先生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字条。“就在刚才,我得到一个消息,”
他吸了吸鼻子,“校长想跟你谈谈。”
弗朗克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校长?”
“是的。”
“意思是让我现在过去?”
“我相信他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的作文还没写完……”
“作文──哈啾!”温特先生打了一个喷嚏,“抱歉,作文就先
交给我吧。”
“好……”
当弗朗克准备交上作文时,温特打了几个喷嚏,又改变了主意。
“我想这样吧,你回去把作文写完,明天再交上来。”
弗朗克来到校长室门口,为他开门的是平常几乎见不到的校长秘
书霍尔斯。那是一间会客室,会客室的另一头还有一道门,门口摆着
霍尔斯的工作桌。“请坐。”霍尔斯让他在沙发上稍等。
弗朗克不知道校长为什么要见他,他想不到任何可能的原因,校
长突如其来的举动使他惶惶不安。几分钟过去,他听见霍尔斯打了一
通电话,说“弗朗克‧鲍尔在会客室”,但是在他结束通话后,迟迟
没有下一步的指示。
十多分钟过去,霍尔斯仍旧埋头处理他的文件工作,弗朗克开始
有些坐不住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东张西望,漫不经心地打量
会客室。会客室的格局明亮宽敞,一侧的巨幅窗户几乎占了半面墙,
窗边的架上陈列著一排奖座,两旁分别摆着帝国军鹰木雕像和一尊缩
小的骑马武士全身铜像,墙上的空白挂著几张相片,其中有两幅相片
特别巨大。隔着一段距离,弗朗克辨认出相片里的几个人,当中的一
张相片中有四个人,当中两人是魏玛校长和戈林元帅,另一幅相片放
得更大,只有两个人,是元首和魏玛校长,相片装在银质的相框里。
另一幅元首的肖像高挂校长办公室的门前,在他的俯视下霍尔斯
泰然自若地办公。沙发旁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精装的《英名录》,弗朗
克没敢去翻动。
半个小时过去,霍尔斯依旧没有动静。那本厚重烫金的《英名录》
依旧平躺着,默默无语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当下不安的情绪驱使他
转移注意力,弗朗克忍不住翻动书册。那是一本崭新的书籍,几天之
前或许还躺在印刷厂热腾腾地出炉,他翻开第一页,白纸黑字印着:
纪念那些永眠于英灵殿的毕业生,他们的牺牲荣耀了大德意志。下一
页的目录列出毕业生的名字,按照毕业的年份编列──一份“英名录”
。每一页都是一个毕业生,他们的档案照占了书页的二分之一,剩下
的二分之一叙述了他们的如何不屈不挠坚持战斗,最后都以“光荣地
为大德意志牺牲”作结。
弗朗克随意翻著,几张面孔闪过眼前,有几个人的模样很熟悉,
他认为自己见过他们,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过。
史帝夫.林德柏格,14.03.1919-03.03.1942,海军,潜艇兵……
林森.坦斯,20.05.1919-02.10.1941,陆军,步兵下士……
林森.坦斯,他确信自己认识这个人,他觉得自己快要想起来了──
“鲍尔!”
他吓得手一抖,锋利的纸张割破手指,鲜血渗出,他连忙用没流
血的拇指压住伤口。霍尔斯说:“校长请你进去。”他连声答应,暗
中想要擦掉书页上的鲜血,却弄巧成拙,反倒把书本弄得血痕斑斑。
“你现在可以进去了。”霍尔斯再次提醒他。
“是、是。”他连连点头,赶紧盖上书本,把手伸进口袋里使劲
搓著,另一只手象征性地敲了校长办公室的门,里头传来声音:“请
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