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上许多白衣人像木偶一般的倒在地上,罗严塔尔叫住歌尔特,随便从地
上抓了个身高体型相符的人,剥了他的衣服给缪拉穿,那些人虽然还会呼吸,但
是就跟玻璃荚舱里的那些人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他背着缪拉,颈间可以感觉到
他微弱的气息、背上可以感觉到他心跳,至少让他安心,他们就这样一路来到了
先前的大厅。
大厅里一片混乱犹如战场,充斥着烧焦的气味与血腥味,天顶崩了一个洞,
可以直接看见宇宙繁星,然而里面还有三个人站着,靠近他们的是背对他们的艾
莲娜,中间是黑色长发的少女,她却穿着黄发少女的衣服,前方与她面对面的则
是希塔子爵,三个人看起来相当紧绷。
“是你们啊。”希塔子爵一瞬间放松了表情跟动作,举手和他们打招呼,他
的脚边有一摊焦黑的痕迹,因为他的关系,将要开战的紧绷气息也跟着消失无踪
。“看看、这真是,我们真是……哈哈……”
“奈得哈特!”艾莲娜转过身他们才发现她居然挂彩了,不过她的注意力却
放在罗严塔尔背后的缪拉身上,帮忙罗严塔尔把缪拉放下来。
“您受伤了!”
“啊啊。”她漫不在乎的摸过脸上的伤口,另一只手已经搭上缪拉的颈动脉
,却摸到了刚才罗严塔尔造成的伤口,“有人先开动了喔。”她瞄了罗严塔尔一
眼,“歌尔特,报告。”
“等一下再说吧,爱夏。”
黑色长发的少女此时回过身慢慢朝他们走来,罗严塔尔感觉到随着她的接近
歌尔特逐渐升高的紧张,他却开始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缪拉小小声的咦了一下
,却无人有暇理会他。罗严塔尔确信自己可以瞥见她眼里似乎残余著红色,漂亮
纤细的脸蛋只是一层勉强糊上的面具,却无法掩藏“他”无尽的威严与恐怖。一
瞬间他领悟到了,那个黄发少女、眼前的黑发少女、以及那个夜里他见到的白发
青年,都是同一个人物。
“你发现了。”她赞许的点点头。
歌尔特他们虽然不愿意直言,总是以“那位”代称,但是“他”是什么,之
所以不用言辞称呼就像是希望不被关注一般,在“他”的注视之下,所有的一切
皆尽暴露于外,没有阴影也无从藏匿,就连灵魂里的黑暗也是。然而这次没有上
次来得刺眼了,沐浴在纯粹无瑕的光之中,仿佛过去一些痛楚都温柔的被洗涤拭
净愈合。
“那么,接续上一次未完的问题:你的选择是什么?”
他的选择。
他环视周遭的一片狼籍,从破洞望出去深黑的宇宙与繁星满点如珠宝,大厅
里飘扬著的残破黄金狮子旗,墙壁底下瘫倒著成排的人体,其中也有熟悉的橘红
色。他低头看着脚底下已经破碎的红色织物,连地毯也称不上,然后他转头看着
这里唯一活着的人类:缪拉仍然很虚弱,回复的青春只是一种假象,他甚至不比
在秃鹰之城要塞攻略战之后强壮。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坚毅的眼眸,罗严塔尔不明
白转化的道理,但是经过那个梦境里他明白,如果他被拉进去,那么他将会变得
跟毕典菲尔特一样,耽溺于过往辉煌的梦境之中。
“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
少女微笑。“说来话长,这里曾经是我母亲的岛。”
“原来您曾经有母亲。”他倒是有点惊讶。
“所有生命都是从母亲诞生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他却听见从希塔子爵方向传来的冷哼。
“这就是一个国家的结束吗?”
少女仰头看着天顶繁星,深深的叹口气。
“不,这是一个伟大文明的结束。”
这回是从两个方向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卿想要说什么呢?”
“然而,这个帝国才刚开始。”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我想以这
个机会、连同我的性命,来交换卷进此事的所有帝国军民的性命与他们的未来。”
她轻笑起来,“那可是数万条的性命呢,卿认为卿的机会与卿的性命,就足
以达成平衡吗?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那么,”他牙一咬,很干脆地跪了下去,“我的忠诚已经献给了莱因哈特
陛下,就在这天秤上加上我的尊严。”
“……也加上我的性命与尊严。”少女还来不及回应,另一个声音已经接了
下去,“我是银河帝国的军务尚书,我应该要对他们的性命负责。”
“……虽然这生命是虚幻的,也算我一份。”歌尔特也出声了,罗严塔尔可
以听见天秤稍微往自己这方倾倒一点的声音。
“卿也要为他们求情吗、爱夏?”
“臣认为陛下自有分寸。”她却只是露出信任的微笑。
“如果觉得天秤上不够的话,也加上我的吧,虽然我不想看到罗莎琳德流泪
的样子……”
“你死的时候,为了你哭的女人还少得了吗?”艾莲娜终于忍不住吐槽希塔
子爵,只得到了男人尴尬的笑声。
“……别闹了,苏普先生。”黑色短发的少女不知道从哪里绕出来,怀里面
仍旧抱着那只奇异的动物,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珠子交给她,“那边已经都处理好
了哟。”
“真高兴瓦尔哈拉正在打仗,无暇顾及这里啊。”长发少女的身形跟头发颜
色都在转变,白色的长发瀑布般倾泻而下,而红色的眼睛温柔又威严,缪拉这才
发现这青年就是在梦中阻止他去瓦尔哈拉的那一个人。他愉快的转转手腕又动动
手指,接着对那颗珠子吹了口气,“既然都被戳破了,你们就都起来吧。让想要
去瓦尔哈拉的人去瓦尔哈拉,想回家的人回家,属于光明的回到光明,属于阴影
的回到阴影……这可以说是大放送了呢。”
那颗蓝黑色泽的珠子逐渐变大粉碎,继续往外扩散,这座建筑物开始变得透
明,许多的光点开始往外飞散。
‘但是,这一次要去哪里,决定了就不要反悔。’
*****
缪拉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棵大树下的泉水旁。
这一次,泉水旁并没有沈睡的少女,泉水仍兀自吟唱着歌声。他走近泉水,
低头望进泉水里,泉水很深,竟是无法看到底。
“你、要去哪里?”
一只手抓住了他,回过头竟然是罗严塔尔。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一看到罗严塔尔,缪拉觉得心里一直紧绷著的某处就松
懈下来,“我之前在这里看到一名少女,穿着红色衣服,黑色的头发,长得和刚
才那奇怪的女孩有点像。但是她不见了。”
“你要去哪里?”罗严塔尔执拗的追问著。他不知道自己干嘛会来这里,那
只是一瞬间的灵光,想知道缪拉想去哪,于是就跟着来到这里了。
“我不知道。”缪拉坦承苦笑,干脆坐倒在树根上,“我不知道。”
罗严塔尔半跪在他身前,某种不知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伸出手拂过缪拉的银发
,像是要挥掉笼罩在他头上的疲累与悲伤。
“我累了,罗严塔尔,但是我知道我还去不了瓦尔哈拉。”而你是属于瓦尔
哈拉那里的。这句话缪拉说不出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那个地方我并没有什
么眷恋,我们的责任早就已经完成,老人该退场了……所以我想去一个既不是那
里也不是这里的地方,于是就来到这里。”
罗严塔尔明白那种疲累,在他死去之前,他也感受到那种疲累,尽全力杀死
了龙以后,只想着通往永恒睡眠的那种疲累,每一次睁开眼睛,都知道自己距离
那个时候更近一点。
“不准死。”在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前,话语已经先出口了,看着缪拉错
愕的眼神,他焦躁的吻了上去。“不准死,米达麦亚就那样的死了,你不行。”
他也明白这逻辑与焦躁来得莫名其妙,“奈得哈特・缪拉,你还有应尽的责任与
义务吧?”
“那个时候,您在想什么呢?死亡、又是什么样子?”缪拉没有回答他的问
题,却抛出了别的问题,“听说您非常的平静。”
“那个时候,我只剩下了痛觉而已。”罗严塔尔的回答出乎缪拉的意料,“
剩下的、就跟现在一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毫无意义,一切都归于无。”他抓
住他的肩膀,“但是我尝到了苦果,缪拉,你看米达麦亚被我害成什么样子,不
,不要重蹈覆辙。”
他再一次重重的吻了上去,这一次缪拉给予他回应。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觉得,您像月亮一般,遥不可及。”这个吻结束之后,
缪拉慢慢笑起来。“那时候真的是非常的……”
“缪拉,我说过了吧,不要用敬语。”罗严塔尔一面抱怨,一面把他推倒在
树根之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喜欢我吧?”
“确实、曾经是有那么一瞬间心动过。”缪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承认,或
许是因为在这个地方,他们什么也不是,谁也不是,也没有其他人在,但是心旌
摇曳也不过就年轻时的事情,时间过去了,也就算了。“可是您、您并不属于任
何人,我也未曾有过想要占有您的念头。”孤傲的鹰、遥远的月亮,就算来到了
他身边,也不会停留的太久,他看得太多次了,那些女人们,没有一个留得住他
,到头来,就连莱因哈特皇帝或米达麦亚,都留不住他。
“我……”
缪拉抢先一步,把食指竖在他的唇间。
“不要做出自己都无法达成的承诺,罗严塔尔元帅。能够与您共有那些时间
,我已经很心存感激了。”
罗严塔尔不晓得是缪拉的表情刺激到他,还是话语刺激到他,如果无法以言
语攻略,那么就以动作吧,他就不信这座铁壁他攻不下来。他再一次俯身亲吻他
的嘴唇,舌头探进他的口里,挑弄着他的舌头,手下也没有闲著,粗鲁的剥去双
方的衣服。在缪拉好不容易从激烈的吻中脱身时,不能理解的低语着他的姓氏。
“叫我奥斯卡。”凝视著那双带着情欲与茫然的灰色眼睛,罗严塔尔命令著
,“奈得哈特,叫我奥斯卡。”
“……为何?”
“我……”那个字眼他咬了舌头也说不出口,“我不明白那种情感,我也不
懂,但是,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那个绕着弯讲话的男人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脸颊都涨红了。缪拉心里面想,
有种晕乎乎的滋味从胸口冒出来,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种感觉是多久以前的事
,大约是被约尔根拉住手说著喜欢他的那一次吧。
“我不是米达麦亚元帅。”
“我知道。”
迎视著那一对诱惑又神秘的蓝黑双色眼眸,他退了一步。
“……我会留在你身边。”
*****
自从他们都搭船离开之后,罗莎琳德・冯・博尔克虽然维持每天正常的作息
与行程,却也明白自己心里空了一块,做什么事都不能竭尽全力,她干脆提早发
表了退休计画,打算正式从第一线退下来,将自己的王国交给训练有成的副手。
就在那个夜里,那位凡派尔小姐来找她,神色紧张忧虑,却又不告诉她她知
道些什么,只说了他们似乎抵达了,抵达了哪里也说不清楚。为了凡派尔小姐来
访,她很快将家里的人类仆从都打发送走,免得发生意外。
于是那个夜晚,偌大的宅邸只有她们两人,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着她喜爱的影
片,那是根据一则只剩下片段的古老小说改编的影片,内容颇为逗趣,地球因为
某种因素毁灭,只有两个地球人意外搭上外星船的故事,那位忧郁的机器人每每
逗得她哈哈大笑,连齐格琳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经过了她,经过的同时留下了什么又
带走了什么,她惊骇的吸气声加入了整座城市因此同时发出来的噪音,旁边的齐
格琳德却痛苦的缩成了一团。
门铃响了。
“我没事。”齐格琳德勉强起身,要她告诉她后门怎么去,下次再来与她一
起观赏这影片,然后飞快地离去。罗莎琳德困惑不已的前去应门,在萤幕上看见
的面孔使她反常的以非常快的速度打开门。
“嗨。”
就算站在台阶以下都比她还高的男人正对着她微笑打招呼。
“……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确信她是哭着跳进男人的怀抱里。
“我本来也那么以为,但是我却被丢到了这里。”
男人抱住了她,她可以在他的衣服上闻到烟硝与血腥的味道。
“他们做了什么?”她在他怀里闷闷地问著。“其他人呢?”
“进去再告诉妳。”
*****
“缪拉!”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声音,缪拉一跃而起,发现自己居然趴在治疗舱上睡着
了。
“你累了吗?还是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可以了。”歌尔特递给他一支能量
棒,他顺手接过,困惑的四下打量。他们在一个可能是岩洞的地方,被一大堆他
不认识的仪器围绕着,仪器还不时的发出各种鸣响与声音。他打开了包装咬一口
,眼角余光瞄到治疗舱的圆窗里面有人,低头一看,居然是罗严塔尔。
一瞬之间,两种记忆纷杂的涌进来:毕典菲尔特踽踽独行的背影与在雨中沈
痛的背喊混在一起、毕典菲尔特凄凉的葬礼与接下军务尚书印的影像混在一起、
他搭乘帕西法尔与看着王虎出航的影像混在一起、开门看见金银妖瞳与他们从土
里挖出了罗严塔尔的画面混在一起、还有他们的亲吻交叠相互探索的记忆……
“缪拉?”歌尔特捉住了他的肩膀,“放轻松,没事,你现在在这里。记忆
的混乱是正常现象,很快就会稳定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明白、就当是美梦成真吧。”歌尔特苦笑,在确认他稳定之后又回
到仪器前面开始调整,“我知道的很少,只有奈得哈特・缪拉元帅在两年前接任
军务尚书后不久,于夜间出了严重车祸身故,毕典菲尔特元帅似乎大受打击,从
颓废的生活之中清醒,接任了军务尚书一职,现在仍兢兢业业地在岗位上。米凯
尔继承了你的财产,和米雅订婚了,他拿到奥丁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学位,预定
九月的时候在费沙完婚。”
“但事实上是因为你身上发生了变异,所以你不得不离开帝国的光明面,投
靠阴影面的我们。这变异是独一无二的,我拿到的研究资料里面也没有像你身上
发生的状况,那些家伙都变成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只有你单纯的变年轻而已。这
玩意如果我解析的出来,那可真的发财了。”
“……这哪里不对劲……”缪拉按著额角呻吟著,他知道他要被说服了,他
的记忆也告诉他这些事真的,可是另一方面还有个小声音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
“和你原本知道的不同吧,也跟我原本知道的不一样。”歌尔特点点头,“
你还想得起艾莲娜小姐的模样吗?”
艾莲娜小姐?缪拉困惑的看着他,试图在记忆里面挖掘,但是他只记得模糊
的轮廓、优雅的微笑与隐隐环绕在她身旁的蔷薇香气。
“再过不久,我想我大概就会完全忘记了吧。”
“什么?”缪拉大吃一惊。
“我想是那位动的手脚。”
但是缪拉并没有忘记那棵枝桠伸向宇宙的树,也没有忘记泉水边发生过的事
情。
“那么,罗严塔尔元帅呢?”歌尔特还没有回答,缪拉就把答案说出来了,
“是我们一起去把他挖出来的、两年前、天啊、是你动的手脚!”
“在这里是这样没错。为了让他活下来,我动了手脚让他成为凡派尔。现在
,为了成为人类,他自愿成为我的第一个实验者。”
缪拉惊讶的再度看向治疗舱。
“理由是什么,或许你比我更清楚。”歌尔特原先平铺直叙的语气忽然有点
古怪,“倒是,你们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的?”
“……只是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对他心动过几秒钟而已。”他伸出手轻触著
治疗舱的玻璃窗,“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你也有过那种时候吧?”
“我一直在旁边看,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现。”歌尔特的声音带有几分懊恼。
“你们也太会藏了。不过这么多年来,他也终于愿意和某个人有一段稳固的关系
,我跟齐格琳德总算可以放心了。”
“他只是想要我留在他身边而已。”他慢慢用手指隔着窗描摹著罗严塔尔的
五官,“我不知道这可以维持多久,之前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维持超过
两个月的时间,所以我只做我能做得到的。”停顿一下,感觉到米达麦亚元帅的
丧礼记忆逐渐模糊,“何况,这一次,米达麦亚元帅还活着。”所以这次第一个
死去的人是他。
歌尔特也不是不能明白他的顾虑。
“然而,他选择了你。”
“那是因为……”他还想要说什么,仪器忽然有志一同的全都响了起来,“
怎、怎么了?”
“他要醒来了,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来帮忙!”歌尔特在仪器之间飞快地
移动着,缪拉其实不知道能够帮什么忙,想了下去角落拿了一条浴巾过来,旁边
的萤幕闪动着倒数数字,治疗舱内的水位退下,再又一阵子缪拉也不了解的仪器
鸣响之后,治疗舱的舱盖才打开来。
“心跳正常、血压正常、呼吸正常……”歌尔特不知道是在念给他听还是单
纯的紧张,在缪拉听来一连串的正常之后,罗严塔尔睁开了眼睛,看进去仍旧是
深幽的黑色与冷静的蓝色,都映着缪拉变得年轻的脸孔。
“……奈得哈特。”
他伸出手抓住了缪拉的手。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抓住缪拉的手是温暖而柔软的手,是属于人类的手。
“……是啊,我们都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缪拉微笑着俯身亲吻他,那单薄的嘴唇也是温暖而柔软的。
“但我现在在这里。”
“我知道。”
罗严塔尔在他的撑扶之下坐起,他们先是专注的注视著彼此,又热烈的吻在
一起。
没有人注意到歌尔特早就悄悄退到门边将房门关好,牵着一直在门外等他的
齐格琳德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