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枚达峰落地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天空。土壤。流水。生命。
万物之源,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令人怀念……怀念?我揪紧胸口,意识到那是亚梅尼丝融
进我灵魂的古老意识。融合已经进行到让我感受到它的记忆了吗?这样想着,感觉却没有
想像中恐惧,也许我已经渐渐失去了做为人的情绪也说不定。
有人站在不远处等我。在我们下了狮鹫兽后,他兴奋地快步跑了过来。
“恭喜,罗文洛牧师!”德塔的声音异常爽朗,“我听说你已经找到了剩下的结晶……”
特兰萨从行囊拿出那些结晶──我们都不放心由我保管这么重要的东西;在接过那些结晶
后,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中的光彩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五十岁。
“干得好!”他颤抖著说:“这会是历史新的一页……我多想知道罗尔究竟经历了什么!
跟我来吧,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领着我们来到一处空旷的石地,那上头已经画好法阵的初步雏型。
“在开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罗文洛牧师。”德塔说:“你在西塔城有个访客。我的使
魔发现他夹带的辨识法术并通知了我……为了防止他干扰我们的行动,我暂时将他扣留起
来。”
他念了一段咒语,双手一挥,碧蓝的空中渐渐浮现出影像。
那是一只被关在结界之中的火红色凤凰,翅膀和尾羽末端带着青翠的绿色。仿佛感知道我
的注视,牠发出长长的鸣叫。
那是特安罗德的召唤兽!不再是小青鸟的模样,牠的原型美丽且易于辨识──你很难找到
另一只拥有绿色羽毛的凤凰,牠们通常是金红色、蓝红、紫红或纯粹的血红色。
“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见到他的主人。”德塔皱着眉头,“我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之前害了
你……虽然是在被胁迫的状况之下,但我听说你们是相当好的朋友。”
特安罗德……他过得好吗?我忧虑地想。我旅行的这段时间,艾隆撒似乎发生了不少事,
不知道他和蕾娜是否平安。
“我现在连络他的话,他会知道我们在哪吗?”我问。
“这得看你用什么方式。我不建议你使用魔法,如果你非这样做不可……”
德塔从长袍中翻出了一枚手掌大小的老旧机器。
“用我的通讯器。”他诚恳地说:“这上头施加的误导咒连罗尔都解析不了,而我敢说你
那位朋友不是今年的大贤者候补人选。”
他将通讯器塞给我,开始将他背包里的施法材料拿出来。
“在你们说话这段时间,我会把法阵建立起来。我们得快点,虽然机会不高,但我不想被
公会或是哪里来的观光客发现我正要做的事……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要做的分灵术没有经
过公会审核,因为那得花至少一年,并且绝对不会通过!但我保证会成功的,亚梅尼丝会
引领你,孩子。”
我知道这件事的危险性。前往神域是史无前例的,龙史上隐晦的提示不足以证明它的可行
性;但光明神追随者的优点就是那有些盲目的信仰。我在心中说服自己,既然光明神选择
了我,那么我就应该追随祂的脚步,并接受祂给予我的任何安排,即使是死亡。
死亡。我紧盯着手中的通讯器。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特安罗德通话,虽然我们也许再也
不能为对方做任何事……但我知道我们仍挂念著彼此的安危,我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我。
我拨通了特安罗德登记于法师公会的号码。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我一度说不出话来。
特安罗德如同往常地敏锐,马上察觉到不对劲。
“你是哪位?哈囉……等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锡安,是你吗?噢……这怎么可
能呢?我……我真是疯了,请当我在胡言乱语,你是哪位?这真的很不礼貌,如果你只是
在恶作剧,请你立刻切断,陌生人。”
我安静听着他有些狼狈的话语。
“好吧。”他干脆地说。
“我不管你是谁,既然你那么想听我的告解……锡安,我很抱歉做了错事,尽管我知道说
这些无事无补。我愿意偿还你一条命,只要你需要……”
我叹了口气。“别这么说,老朋友。”
通讯器那端传来一阵碰撞,紧接着是器皿破碎的声音。
“锡安!”他激动地说。“魔法之神在上!我就知道是你……你还好吗?平安吗?天呐
……”
“是的。”我说:“别说我了,我想知道你近况如何,特安罗德。”
“我……啊!”
熟悉而沉稳的女声打断特安罗德,从通讯器传了出来。“我和特安罗德平安无事。 我们
都欠你,锡安。”
我安下心来。蕾娜没事比什么都让人放心,她一向能照顾好特安罗德。
“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艾隆撒王国即将更名为艾隆撒共和国了。”蕾娜说:“你也知道,
许多人对国王的西进政策抱持不满。战争拖得太久,赋税又不断加重,反抗的声音一直都
在;只是这次,法师公会投入了资源支持了革命军。凯尔斯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一群人
,动员王国法师煽动成员反叛、威胁成员,还绑架了成员的家属……”
蕾娜深吸了一口气。
“真是傻了,好好的人不当,去当皇室的走狗?那些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王国法师不只收了
好处,一个个都被抓着弱点监控起来,有的还向我求救呢!”
我听着她愤怒的抱怨,忍不住露出微笑。
蕾娜不是法师,但如果以为她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而轻忽大意,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
知道;做为一位技术精湛的盗贼,她隐藏起自己的所有手段,只在黑暗的掩护下暴露出本
性。
“……特安罗德是个蠢蛋,请原谅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蕾娜说:“我只是不想让他
看见我伤人的手段,我怕他会害怕我……但我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信任我。”
“特安罗德不是不信任你。”我说:“他只是关心则乱,连千分之一的风险都无法承受。
”
蕾娜安静了一会。
“谢谢你,锡安。”她轻声说:“谢谢你在他做出了无法原谅的事情后,仍然愿意为他说
话。”
我同时听见吸鼻子和擤鼻涕的声音。吸鼻子的是特安罗德,擤鼻涕的是蕾娜,我在心中猜
想。这可真滑稽,但我仿佛被他们感染了情绪,心里有些哀伤。
“谢谢你,锡安。”特安罗德哽咽地说:“另外,关于大贤者的事情……调查已经有了初
步的定论。许多迹象显示大贤者还活着,但他仿佛彻底消失了!公会的报告说他正处于另
一个空间,魔界……甚至有人说他在神界!你还坚持要找到大贤者吗,锡安?”
“我要去。”我说。
“为什么?锡安,这没意义,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他的!跟神器共存并非是件令人绝望的事
,你还能活上百年,被同化也是千年以后的事情;别担心人身安全的问题,你可以申请保
护令,神器的保护也属于法师公会的范畴,不会有人想跟整个公会及教会对抗的……说到
这,我真没料到教会的事,锡安,我那时真的是真心想帮你的──”
“特安罗德。”我出声打断他,“我必须把亚梅尼丝拿出来,这并非遥不可及的事。”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活下去,锡安!”
“并非总是需要理由才能行动,利弊衡量也不是下决定的唯一方法。”我坚定地说:“无
论你能不能理解……这是我所选择的道路,特安罗德。”
特安罗德安静了下来。
“我常常搞不懂你。”过了好一阵子,他轻声开口:“就像你选择成为牧师而不是法师,
有时候我会觉得……虽然我走在你的前方,却总是看着你的背影。”
“我们都有各自的路,特安罗德。”我说。
我与特安罗德又聊了一会。我们聊起过去的往事,关于我的、他的,以及我们的,我仿佛
回到学生时代那无忧无虑的时光──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依然是那受欢迎的、开朗且乐于
助人的准牧师,而他正在追求那位酒馆里邂逅的神秘少女,磕磕绊绊地展现他“勇猛且睿
智的法师”形象。
直到切断通讯器,仿佛美梦被打破,我终于面对真正的现实。
德塔已经准备好法阵,一脸狂热地望着我。
“别忘了帮我带罗尔的讯息回来!”他兴奋地说:“看看这个法阵,相当好,完美无缺!
它能让你的灵魂靠近神域,让你体内的神之意志领你而去。在幻象中,就算你死亡,你的
心脏也不会停止跳动──但你必须保持清醒,知道吗?一旦灵魂迷失,你就再也醒不过来
了!”
那法阵闪动着迷幻的光芒,一直看着它,就会有种灵魂被吸进去的错觉。
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我转过头,怔怔望向特兰萨;后者也正望着我。
“特兰萨,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轻声说:“等我回来,我还能去拜访你吗?”
精灵没说话,他死盯着我的目光像锁定猎物的猛兽。
在他的注视之下,我走入法阵中央。德塔开始念诵绕口的咒文,魔力在我的血管中奔窜起
来,渐渐地,我感觉意识恍惚、疲惫不堪,有什么却在即将陷入沉睡的身体中鼓譟起来。
特兰萨只是一直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双澄澈而幽深的绿眼睛,在那其中,隐约浮现出那人的身影。
穿着白袍,不是牧师袍的式样,更像我那件以前常穿来出席宴会的礼袍。浅色刺绣细密织
在领口及袖口,腰间嵌著宝石,金发尾端在胸前以优雅的角度打着卷,天空般湛蓝的眼有
些茫然地转动,就好像是我毕业至从军前的那段时光──浮华、天真,不知疾苦。
那是我,湖里的我。
我发现自己正凝视著那澄澈却深不见底的湖。我感到一瞬间的茫然,我忘了自己为何这这
里,有什么目地,只隐约感觉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看什么?”
那声叫唤是如此熟悉,仿佛连通所有迷惑的关键。我深深吸气,缓慢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
那美丽的精灵站在我身后,身穿皮甲及皮靴,宽大的斗篷随风飘扬,脸上的表情睥睨而冷
傲。
特兰萨,我在心中默念,那是精灵的名字。来自塔斯兰的引路者,他带领我、保护我来到
这里,为了……为了找到那个人,而这里是……
“不,你……你怎么会在这?”我失声叫道:“快回去,这很危险!”
特兰萨揉了揉我的头顶,动作罕见的亲暱。
“闭嘴。”他说,嘴角噙著不明显的笑意,我不禁看呆了眼。
“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不能白白送命,特兰萨,
圣光在上……”
“我不会死。”特兰萨扬起下巴,“我得确保我的任务完成,不需要你插嘴。你刚才在看
什么?”
我闭上嘴,气恼地望着他。我从来说服不了精灵,也影响不了他──更要命的是,我根本
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湖。”我干巴巴地说:“跟塔斯兰的湖很像……”
话语硬生生停住。我这时才发现,这地方简直跟塔斯兰一模一样──巨大的古木,纠缠的
根须及生机盎然的各式植物……只是没有其他精灵美丽的身影。
“除了湖,你还看见了什么?”特兰萨问。
“塔斯兰德。”我着迷地望着前方的古树,“跟我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
“我没看见塔斯兰德。”精灵说:“在我眼里,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他眺望远方,目光穿透巨大的古树,对那些环绕的树木视而不见。
“塔斯兰德不存在,原野不存在;这是幻像,仅此而已。”
我怔怔地望着他。在幽静碧绿的森林中,精灵飘扬的白发看起来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也是吗?”我轻声问。
“你说呢?”特兰萨笑了起来。他伸手勾起我的下巴,粗糙的手指摩娑皮肤的感觉如此鲜
明,但他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这一点也不像精灵会露出的笑容,也不像精灵会流露
出的眼神;我恍然想到这也许是一场梦,不论看起来多么真实,在醒来后,这一切都会化
为虚无。
“也许你也只是幻影。”他说:“但我碰触得到你,这就够了。”
精灵放开我的下颚,转而拉起我的手向前走。我们直直穿过塔斯兰德──那巨大的古树,
我能清楚描绘出纠结的藤蔓、根须,以及丛生的绿叶,但我碰触不到它粗糙而蕴含着魔力
的树皮;我伸手试着去碰一旁低矮的灌木,仍然什么都碰不到。
我低头望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精灵的手指温度一向偏低,但被紧紧纂著,一丝暖意油然而
生,这让我安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