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浑身汗臭的男孩,到用故事承载民族使命的大叔──多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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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刘汉生
放空思绪,试着把时空拉回高一新生入学那一天,新同学中有位男孩肤色与轮廓比他人深
,说话带着腔调,而且卫生习惯似乎不大好,经过他身旁总隐约能闻到一股汗酸味。
似乎整个社会对原住民的负面刻板印象,都在他身上能找到一丝痕迹。
你会带着好奇心与他攀谈,摸摸他的来历?还是在心中默默画下一道界线与他保持距离?
或者,在那个青涩毛躁的年纪,你会脱口喊他一声“番仔”,把他当成笑柄嘲弄一番,逞
一时威风?
或许当年你的班上就有这样一个男孩,但你早已不记得与他相处的片段。唯一能肯定的是
早在毕业没几年,这男孩的身影就在你脑海中失焦泛黄,最终彻底消失,再也忆不起。
但你不知道的是,对男孩来说,当时的每个片段,无论是羞辱霸凌或冷眼旁观,都是无论
过了多久也难以卸下的情感包袱。
一晃眼三十年过去,原住民在台湾社会是否已挣来真正的理解、尊严与平等仍有待商榷,
但至少现下的社会气氛已不容任何人再把“番仔”轻蔑地挂在嘴边。而当年教室里那个泰
雅族男孩,在阅读与写作中找到了自己,靠着独树一格的原住民创作成了文学奖常胜军,
他的名字是多马斯。
有过这样的生命历程,想像中多马斯的人跟作品应该是沉重而严肃,但访谈那天他是如此
幽默从容,即便谈起十五岁那年从山区迁往平地后遭遇的种种歧视,语气也云淡风轻不带
一丝控诉。
“小时候在山上只知道自己的生活环境比较穷困,但是一直到了十五岁那年下山读书时才
意识到自己被当成异类,被人骂‘番仔’。我们说话的腔调不一样,生活习惯也不一样,
像是洗澡、刷牙,小时候在山上没有这种规律的习惯,所以难免会有体味,就连老师经过
都会问我有没有洗澡。”
有趣的是少时因口音被嘲弄的多马斯,此刻说起话来却字正腔圆。他说是都市生活磨去了
腔调,他笑称如今每回前往山区部落探访时,这口都市腔反倒成了族人调侃的话题。
【运用“穿越 ”手法增添故事趣味性】
在高中担任国文老师的多马斯,受访时说起话来也像在教课,但不是那种说教式的权威语
气,而是有种一股脑儿想分享的热诚。他没有受访老手那种干练算计,问他什么,常常说
著说著话题就转走,自顾自说起想说的。他就像悠游在山林里那阵自由自在的微风,天南
地北辽远开阔。
这样的性格也反映在他作品的多样性当中。
多马斯的创作,不论是放在原住民文学甚或整个华文创作领域中都显得自成一格。虽然他
的创作几乎全是以原住民文化为背景,但他靠着情节与叙事手法上的复杂多变,用相同养
分开出不同的花。
好比此刻正在镜文学网站上连载中的《独白》,故事由国中校园少男与少女间若有似无的
暧昧展开,却因为少女在毕业前夕惨遭训导主任性侵而未能开花结果。成年后的两人在故
乡再度碰头,陷入回忆的两人,缓缓道出当年的悲剧如何让他们不得不提前成长面对现实
。多马斯以一段原住民青少年的酸甜爱恋为起头,带出部落少男少女从山林走入社会的哀
愁。字里行间仿佛能闻到山林里的青草味,却也嗅得出一丝与现实搏斗的血腥味。
而另外一部连载作品《异空间飞行》更是一部极具野心的史诗钜作。他运用时下流行的“
穿越”手法,描述一名飞行员在部队演习时意外穿越时空,回到一九三零年的雾社山区。
一头雾水的飞官遇见了纯真的赛德克族女孩,两人跨越文化与时代的隔阂,产生奇妙的共
鸣。多马斯在《异空间飞行》中以虚实交错的叙事手法,还原当年原住民族与日本帝国激
烈交战的悲壮。《异空间飞行》宏大的主题及历史背景与魏德圣导演的电影《赛德克‧巴
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多马斯贯穿古今的魔幻写实手法,却又替严肃的历史故事增
添了几分惊喜。
【泰雅族的根本精神:永续经营】
多样化的主题与创作手法,让多马斯的作品比起刻板印象中的原住民文学更为易读,也多
了些娱乐性,然而娱乐他人并非他写作的初衷。写了十几年的多马斯说,时至今日,他仍
是为自己、为族群而写。
最近醉心于栽种有机作物的他笑称,自己其实最向往的是在山林过著耕读生活,但偏偏他
是个有使命感的大叔,利用正职空档日以继夜地写,无非就是希望能透过作品让族群延续
。
尽管完全恢复传统已是不切实际的奢望,但至少要能将传统的核心价值留下。那么对他而
言,泰雅族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呢?多马斯说是“gaga”。“gaga”为泰雅族语,在不同情
境下有不同解释,难以用汉字直接对应翻译。多马斯说,“gaga”的根本精神,其实就是
永续经营。
“很多人对原住民有很多误解,例如觉得我们狩猎是破坏生态的行为。但其实原住民有很
严谨的规范,好比说春夏是动物交配的季节,因此严禁狩猎。如果我们把山里的资源都用
完了,明年怎么办呢?很多人批评原住民不储蓄,但山里的资源都已准备好了,我们为什
么要储蓄?社会对原住民的误解,其实是因为汉人与日本政府强行将他们的价值观加入原
住民族,导致如今成了四不像。”
从开始访谈以来始终谈笑风生的多马斯,说起原住民议题时神情显得严肃,语气也略为激
昂了起来。
“全世界的少数族群都正在被强势族群弱化消灭,从语言到传统价值都在慢慢 崩塌。年
轻一代的原住民虽然还保有原住民的脸孔,但却已经没有原住民的灵魂。语言藏有一个族
群的古老密码,形成语言需要非常长的时间,但是要消灭却很简单,一个‘说国语运动’
就几乎让原住民母语灭绝。所以我希望至少透过文字,让读者了解原住民的历史与传统。
”多马斯说道。
【唯有新旧交融才能带来生之气息】
正因为背负著这样的使命感,多马斯的创作不走老路,坚持以创新手法将原住民文学带出
新生命。但他也承认,写了十几年下来,虽然在文学界挣到了该有的地位,但作品却只能
在学术界流传,成为研究生的论文题材,多少有些可惜。
既然他的初衷是透过作品替原住民发声,那么想办法提高作品能见度就成为最实际的课题
。多马斯直率地说:“我们都自爽啊,作品都只在这圈子里转来转去。有些老人家甚至连
电脑都不会用,该如何推销自己的作品?我写了这么多年,也得过一些奖,不敢说自己写
得如何。但这次跟镜文学合作,内心确实再度燃起一股念头,心想或许可以试着行销自己
,把作品推出去。毕竟这是时代的趋势。”
二零零六年,多马斯曾以《雪国再见》获得台湾文学奖长篇小说推荐奖,当时他在得奖感
言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对我的族群来说,回顾近两百年来的历史,似乎与悲剧脱离不了关系,悲的因子来自侵
略者与殖民者所延续百年来的不堪,凌辱了整个族群的完整的存在意识,时至今日我们已
经是不折不扣的黄昏民族且血肉模糊,有无存在只消一念之间罢了。疗伤止痛也许是我这
一辈最大的使命,渐渐的慢慢的积极的走出历史的阴霾,从强势族群的夹缝中找寻一丝丝
曙光,建构出族群的主体意识,说不定这个时代是原住民族再生的时代。”
该篇感言距今已有十一年,问起多马斯,十一年过去了,这段悲壮的文字依然能代表他对
族群现况的想法吗?多马斯沉默地点点头。
访谈结束时,无意瞥见多马斯罩在衬衫外头的黑色背心,在两侧领片各绣了一道类似原住
民传统图腾的花样。本以为那是泰雅族的传统纹饰,一问之下,才知道那是他妻子揉合传
统自创的图样。多马斯的创作,就像妻子亲手缝制的这件背心,用行动实践传统,也在传
统中寻找新生。一味守旧或沉溺于历史伤痛无法让文化复苏,唯有新旧交融才能带来生之
气息。这个时代,会否真如多马斯所愿成为原住民族再生的时代,没人能保证。但至少我
们看见了有些人正为了重振民族文化而默默织著,默默写着。新旧交融,不只体现在多马
斯身上这件背心,也是对他创作的最佳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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