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鹿已经在这住了好几年。
看得见吗?就在那个大垃圾箱后面的小巷子,正偷偷探出头看着这里。虽然牠高大的角压根没有遮掩住。
牠一开始搬进来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如今已经连小孩都有了。所幸这附近食物尚且充足,再不然,洛斯特也会为牠准备。那只鹿只要找不到食物,就会跑来垃圾箱后面偷看他。看来今天没找到多少食物呢。洛斯特默默在心中记下,今天或明天要拿些吃的过来。
洛斯特并不需要像鹿儿们到废弃的杂货店或卖场里去翻找明天的日出。他很幸运,有人会在家里等他,为他准备食物与热水。其他人往往都跟鹿儿一样辛苦。他认识一些来不及搭上移民潮的流浪汉,因为平常根本没有多少交谈对象,也就只能和这些流浪汉有交情,甚至偶尔会去他们住的高速公路下逛逛。
那些地方甚至连电也没有,顶多只有油灯。荻赛尔夫人不允许洛斯特去那里住,也不欢迎这些人到家里来拜访。但其实他们也不会来。
“这些屋子都是有屋主的,”海伯克里提库,一位他认识的流浪汉曾这么说,“虽然现在不在,但他们有一天会回来。如果有一天你回家,却发现屋子里多了你不认识的人,那不是很奇怪吗?”
洛斯特当下虽然没有回答,但其实他一直都很好奇:那些屋主真的会回来吗?他出生之后一两年这些人就都走了。现在他已经十六岁,也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个人回来。他们怎么会甘愿放弃更好的生活,回到这冷清的破旧地方?但既然海伯克里提库甘愿住在高速公路下,就随他去吧。
不知不觉,洛斯特已经走回家门口了。他踏上台阶,轻轻打开门。
“回来啦!”荻赛尔夫人在后头的厨房喊道,“你今天出去得有点久喔!该不是又跑去那群流浪汉那边吧?还是又去看脏兮兮的动物了?”
“没有,只是到公园里逛逛。”洛斯特脱下鞋子,走上二楼。“荻赛尔夫人,妳能上来一下吗?”
这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事。也不是说不做就活不下去。只是有一股声音,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在身体里向他呼唤。
洛斯特走到里伯列特的座舱边。
那是一台白色的流线型机器,活像是台迷你的太空船。下半部是实心外壳,上半部则透明,里面看得见有个中年男子全身连接着电线,正静静沉睡。
“AFTERIFT”,机器上写着。这就是人们搬去的地方。五年前轰动世界的虚拟实境机械。荻赛尔夫人的丈夫也不例外。
洛斯特被里伯列特从孤儿院领回来的时候,他正准备迁居去 AFTERIFT 的世界。因为他们膝下无子,担心荻赛尔夫人会寂寞,就让洛斯特来陪伴她。
一开始,里伯列特会像约定的那样,每个礼拜回到这边来一次。可是有一回他迟了半个月。虽然荻赛尔看起来很担心,但里伯列特一个礼拜后又准时回来了。只是就在那之后,里伯列特再也没有回来过。
AFTERIFT 是什么样的世界?久远的广告传单上(是洛斯特在荻赛尔夫人的书桌上找到的)写着,那是一个没有贫富差距、阶层冲突的世界。富人可以继续泡他们的钞票澡,而穷人则可以在那里抛弃一切生理需求,不再为了难以生存而痛苦。
而对荻赛尔夫人来说,那是一个她曾经恨透了的世界。没有自己的地方,对自己的爱人来说居然如此令人着迷。她也想过干脆就去隔壁房间里的机械试试看吧,看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但是,她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她有洛斯特。他的脸庞有几分里伯列特的影子,但更加年轻,又有不同的氛围。
她并没有去 AFTERIFT 找里伯列特,当面对质。那太浪费时间了。她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不,荻赛尔夫人找到了另一种复仇的方式。就像现在,荻赛尔夫人和洛斯特正在做的事情一样,她趴在里伯列特的虚拟实境机械上,脸正对着昔日爱人,只隔着一层特殊玻璃罩。只要里伯列特睁开脸,他就会看到自己(或许曾经)深爱的荻赛尔和洛斯特做爱的样子。
在这个城市里,恐怕只剩下洛斯特、荻赛尔夫人和流浪汉们没有进入 AFTERIFT 吧。那么从前人们所说的贞洁与伦理,自然就没有必要存在了。他们可以像春天的野狗一样尽情享受着这一刻。因为没有人会来指责。因为里伯列特不会回来。因为他与荻赛尔夫人并不在意。
结束时,已是晚上八点了。洛斯特和荻赛尔夫人共进晚餐后,看天气不错,便照例牵起手来,出门散心。
人们大量迁居走后,还留着电力设施继续运作。洛斯特大约花了一个星期,把屋外街道的所有路灯都剪断电源,再闯进附近的屋子,把没关的灯都给关了。因为荻赛尔夫人特别喜欢看星星。
“那妳怎么会住在城市里?”洛斯特问,“这里看不见任何星星吧!”
荻赛尔夫人耸耸肩,“看得见星星的地方,没有热水澡跟电灯。”
他们牵着手,看着被两旁屋子限缩住的狭窄夜空中,那横跨而去的繁华银河。四周安静,只有远方流浪汉依稀的嘈杂声,还有见证这一切的猫头鹰。
“我明天可以带一些食物去给鹿吃吗?”洛斯特隐约听见小鹿的叫声,他们在附近的某个角落。
“可是家里的存粮快没了。”荻赛尔夫人摸摸下巴,“……嗯,这样吧,我们明天开车去卖场载些东西。”
“耶!”洛斯特欢呼,“我就知道妳最疼我了。”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直到九点才沿原路折返。九点半时他们进了家门。屋里的灯泡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