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望闻问切
穿着白袍的人翻看她的瞳孔,黑眼球尚有收缩,然后她就醒了过来,端正
地坐在候诊间的椅子上看着医生。
医生退回到看诊椅上翻著病历资料,然后用压舌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喉咙,
又跟着从外面压了压她的咽喉,男生有喉结的那个地方被医生出力地压了下去,
力道之猛让旁边的护士都瞳孔一缩,但她只是转着黑眼睛看着医生。
“还是同样的问题吗……?”
白袍的人想了想,然后将自己放在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里面:“喏,说‘咕
咕’试试看。”关键字被拉长了声音,像是在耐心教导一个初识注音符号的幼稚
园生。
她转动瞳孔,然后轻手轻脚地从病人该坐的圆形椅子上起身,走到一旁护士
平常打针或处理药品后使用的洗手台;她在空中熟练自如地比画动作,像是那里
是她家浴室的橱柜一样地拿着不存在的牙刷、挤上不存在的牙膏,然后一手在颊
边稳定晃动另一手端著不存在的牙杯。
她刷了很久的牙,中间还一度对着空气发呆像是那里有镜子能让她瞪视自己,
也曾歪头看着洗手台很久很久,最后她低头呸出不存在的泡沫,用不存在的漱口
杯里的不存在的水整理干净了口腔,再把东西全部放回去,回到圆形的椅子上笑
嘻嘻地说:
“咕噜咕噜。”
“咕咕。”
“很好。”医生低头在纪录本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开始日常琐碎地发问:
“妳刚刚在刷牙吗?妳会把牙齿刷得很干净?”
她点点头,态度自然的理所当然。
医生因为她的回应而向前倾身,想必没发现自己显露出趁胜追击的样子:
“那妳怎么瘦了,是不是吃的不营养?”
她抿住了唇,原本轻松的笑脸消失无踪,挺直了原本放松的背脊,她一脸
肃穆地对医生摇头。
然后医生与护士对看了一眼,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仅仅在那一瞬间
他们就失去了她的注意力。她听见了诊间外的声音,朝那个方向伸长的身体表
露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医生还想亡羊补牢,开口要求:“那妳接下来说‘嘎嘎’
试试看,好不好?”
她无视那句恳切的话就离开了椅子,转开诊间的门把;门外发出声音的是
清洁工,佝偻的身影正在替盆栽清除底座的积水,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老人
倒掉积水的动作──不,她看着的是被倒掉的积水,然后随着那个人收拾周边
的垃圾桶,看着垃圾桶被倒过来,整桶的垃圾都被倒入垃圾袋,然后放下时发
出了空心的声音。接着那位清洁工经过了诊间门口,倚门立著的她歪著头看着
那个人越走越远,然后歪歪斜斜地蹲了下来,抱着头将自己缩成一颗小小的球。
护士打算过去扶她的动作被医生制止,白袍晃动间医生在她的面前蹲下,
耐性地等着她抬头以便闯入视野,没有灵采的黑眼睛注视著医生,然后她双手
用食指抵著自己的肩膀,像是听话的宠物一样发出了他们已经忘记的要求:
“嘎吱嘎吱。”
“嘎嘎。”
“好,那妳说‘哥哥’。”
她看着医生,她的瞳孔看着他但是没有看到他,对她而言存在的是不存在
的东西,是那个隐形的洗手台隐形的牙膏牙刷牙杯、是那位清洁工倒掉的积水
与掏尽的垃圾,她看着医生但是不知道这位白袍是谁,她看着医生但她不知道
她看着一位白袍医者。
她张口,又闭起。
她的黑眼睛幽幽地转动,像是在追着半空中的某一个点。
然后她双手合十,相抵的指尖些微分开与相触的动作好像是在为谁鼓掌;
她微笑,好像她观看着谁的比赛并且为了那个人的获胜欣喜。
然后她看着医生,但即使是被她主动注视的医生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看
见自己了,但见她忧伤地微笑着,用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紧跟着晃悠悠地闭
上了眼睛,往旁边歪倒下去。
世界被抛弃在她的意识之外。
失去哥哥的病人,今天的进度跟昨天一样,不管怎么唤醒她对语言的记忆,
只要来到哥哥这两个字,她就回到一片空白的地方。
之一 语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