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话 世间已无宇文珊
(1)
“打从一开始,你就明白这个让宇文珊清醒的委托,
只是场骗局,那为何还要透露一堆情报给我?”
仿佛知道宇文钲会有这疑惑,丁一随即开口。
“我猜测你应该很想除掉宇文珊,这实在令人担忧,
任凭程兰英再怎么顽强,拥有宇文家庞大资源的你,
若真要出手,这固若金汤的程家也迟早陷落。
但要让你这种唯利是图的人,放弃眼前利益,
就必须告诉你有更长远更庞大的利益等在后头。
所以我不断向你报告,高家的继承人高崇欢进了文兰,
以及程兰英为了找出凶手,高崇欢则是要清理门户,
所促使两女孩下这一盘会吸引两家人观战的诸侯棋。
你必然会趁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来除掉宇文家里面反对你的势力,
还能顺便解决高家许多的重要人物,
这一石都不知丢中几百只鸟的绝妙计划,
就可以确保你在计划实行前,不会加害宇文珊。”
宇文钲点点头。
“而且早知道宇文鑀在系统里的你,
也料到我总不能杀死日后会继承我事业的女儿,
只得因投鼠忌器,让这计划功亏一篑。”
“是的,虽然宇文二公子在家装病多年,
竟没花点心思,关怀一下就睡在隔壁房间的女儿,
让我稍感不安,幸好这最后关头,你还能展现一下父爱。”
面对丁一的讥讽,宇文钲冷冷一笑。
“丁一,你真是个人才,论专业能力,论机智,
还有对人性的掌握及诡诈心思,样样皆上上之选,
但你知道因缺乏什么,而使你无法成为人上人吗?”
“嘴不够甜,不会捧LP,说话太机歪?”
宇文钲哈哈大笑。
“那根本无伤大雅,成大事之人不拘这种小节。
丁一你可知道,中国社会的体制,总共有三个阶段,
从春秋战国的邦国制,到秦始皇一统天下后的帝国制,
最后就是由孙先生推翻满清,所开创的共和制。
人类的历史,或许在冥冥之中也有着轮回。
现今的共和制,乍看是由人民选出政府来治理国家,
实际是由各大财团掌权,久而久之,贫富差距愈拉愈大,
财团就如同古代的贵族,甚至像诸侯般成为一方之霸。
你不觉得,由财团所操控的社会,
就像又回到春秋战国的邦国制吗?”
“说的很有道理,但这和我没出息有何关联?”
“在古代你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士或读书人,
现今则被称为较广义的知识份子。但不论是什么,
总之这种人想要实现抱负的方式,就是在帝国时期,
为帝王所用,而如今财团治国,你当然得投靠诸侯。”
丁一瞧着玻璃柱,他终于亲眼见到真实的宇文珊,
这个与他笑闹过无数次,甚至可说是和她耳鬓厮磨的小女孩。
“可惜我们的理念,实在相差太远。”
“莫非你认为高崇欢的想法就和你比较接近?
别天真了,一但他继承高家,他只会与我愈来愈像,
而且像你这种是他昔日的好友,又曾对他有恩,
甚至让他有所亏欠的人,他迟早会除之而后快。”
丁一淡然一笑。
“这点我早已知道,况且这次大大得罪他,
光是我道破他利用夏秀芳的心思,就足以种下了,
我这好友在往后的某个日子,把我解决掉的结局。”
宇文钲瞧着丁一的视线始终没离开玻璃柱,
他稍微思索一下,猜测丁一或许是打算依附程兰英。
“这么说来,你是比较认同程兰英的理念?
但程家势单力薄,程兰英更是个整天为保护小女孩,
不思进取的软弱家伙,你跟着他会有什么前途?
纵使你读再多书懂再多道理,不攀附权贵不爬高位,
掌不了权赚不到钱,在如今这个唯利是图的社会里,
人人只会认为你是说空话的废物,还是依附大财团,
依附着我吧,不然别说远大的理想,你一件事都办不了。
你想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干脆种豆南山下吗,
或是如辛弃疾的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哈哈,劝你回头是岸,知识份子若不靠我们这些诸侯,
不都是落得万卷藏书不救贫的悲惨下场。
难道你要饭都吃不饱,被人看不起,
满腔的热血与理想都落空吗?”
丁一的右手已然不太灵光,所以他伸出左手,
摸著玻璃柱,他和夏秀芳先前的动作一样,仿佛想穿过玻璃,
轻触一下这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女孩,她那略微凹陷的脸颊。
“我说的理念,并不是知识份子要经世济民,
或是什么改变社会风气那一类的崇高理想,
况且我还是个脊椎受过重创,腰早已折了大半的人。
但正如你说的,这社会已逐渐是以财团为主的林立邦国,
而我既然接受你这诸侯的委托,就该有古代士人的风骨。
曾子说过,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这玻璃里的女孩虽超过六尺,但她确实是你托付我的遗孤,
若我连她都不能守护,那江山社稷又岂可托付给我?”
“我不是要你让她从毫无意义的梦中清醒吗?
如今她已死,已不会再作梦,这委托已结案了。”
“你的女儿宇文鑀,为何总是逃到文兰高中来,
在那里她笑得很开心,你见不到这种笑容,因为她在家里,
在你身边的时时刻刻,必须处处听从你们,一点都不快乐。
而育幼院的女孩们,被拿来做为诸侯棋的实验材料,
我知道是你下的决定。她们死亡后,你的姪女宇文珊,
不断努力让她们活在系统里,却永远被你说成是场白日梦。
她在人生的最后,放弃一个小女孩最期待的幸福约会,
去努力挽救的,也只是你口中毫无意义的世界。”
丁一瞧着宇文珊左脸颊旁,那因水的浮力,
而微微呈现半漂浮状的侧辨。她再也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
这条辫子或许就是现实与虚拟的她,最为相似之处了吧。
“这女孩或是我,甚至广大平民,都已沦为财团的奴隶,
财富、性命及自由,当然都被剥夺殆尽。而我也很清楚,
秦灭六国后焚书坑儒是为箝制思想;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只是因为儒家尊王的精神,恰好可拿来做为奴化人民的教条,
替他们这群既得利益者,提供更完善也更冠冕堂皇的保护。
但既然你说,我们又回到如春秋战国时的林立邦国,
我怎可不去期待即将到来,那百家争鸣的思想绽放,
又怎能不努力去守护这群小女孩不切实际的美梦,
我们都已是诸侯的棋子,难道连个梦也不让人作?”
宇文钲推椅而起。
“顽冥不灵的家伙,枉费我一番唇舌来开导你,
竟跟程兰英那小子一样,是个不爱江山爱萝莉的废物。”
宇文钲只是一怒离席,却未拂袖而去,这让丁一微皱眉头。
“我深信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感受过快乐的小孩,
永远都不会产生想使别人快乐的想法。这些女孩,
还有你的女儿宇文鑀,以及受财团压榨的广大年轻族群,
都是在这积非成是,不公不义的氛围中生长的。
宇文二公子,所以你的未来不论如何都只有两种下场。
若有一天,人们受压迫至极限,谷底反弹而起身革命,
你一定会在革命成功之后,按照中国古老的优良传统,
被拉到市集中给宰掉,不过那时传统市场应该已消失,
改到量贩店的蔬果区,只要围观群众多也算那么一回事。
若没有发生革命,身为诸侯的你目前虽掌握一切,
总有天仍会老,难道你还在妄想这群被你掠夺了快乐,
在你所主导的人情道义皆沦丧的社会中长大的孩子们,
会怀着爱心推着你的轮椅,让你感受午后阳光的同时,
说些逗你开心的话? 哈哈,让我再多笑一下,哈哈哈。
宇文二公子,天真的是你吧,作梦的才是你吧?
而我没作梦,我很清醒,我只承认我顽冥不灵,
因为已被视为与你同流合污,为虎作伥的我,
下场若不是和你一起坐着轮椅,被推进河里,
就是在便利商店被杀头,哈,算是小一号的市集。
所以我应该珍惜现在,和你一起做既得利益者,
好好享乐才对,可惜我就是顽冥不灵呀,哈哈。”
此时的宇文钲已然面无表情。
“或许丁一先生,还可能会有第三种下场。”
丁一冷笑,他明了眼前这人终究是另一边的。
“当然,宇文钲先生现在想毁掉整个系统,
就必须把我先杀掉,但这房间并不是很大,
机器人偶若是用会爆炸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强力武器,
只会波及你自己,所以最后仍得回归鎗弹这类的玩意。
但容我提醒你,最好在他们发射子弹的同时,
好好抱佛脚来场祈祷,因为只要子弹用尽时我未倒下,
就会带着满身的鲜血,拖你一起下地狱。”
“难道你不怕死?”
“平常很怕,唯独此时此刻不太怕。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表达哀伤的方式,
我无法像程兰英那样热泪盈眶送宇文珊最后一程,
但以流浪汉的身份和权倾全城的诸侯同归于尽,
倒是哀兵必胜的上好诠释,你说是吧?”
宇文钲离去之后,约莫过了十分钟,
修好程家防卫系统的丁一,确认对方和他的机器人偶群,
皆已确实撤出程家的范围时,呼了口长气,转身面对玻璃柱,
这世间已无宇文珊了,就只剩这副躯体,让丁一睹物思人。
“宇文学妹,妳曾说人活到某时总会回顾一下,
还说精彩不亮丽,虚伪不做作是妳最佳的写照,
最后妳问我,人生究竟是场喜剧,抑或是场悲剧?
我和妳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我心中都是喜剧,
而葬礼虽是悲剧,我仍想亲手规划妳的葬礼,
但程兰英毕竟是妳的挚亲,由他来处理较为妥当。
我一直以来都想当个好人,但一张丑陋的坏人脸,
总没什么人愿意相信。等我想通,决定当坏人时,
却必须要顶着程兰英的帅气脸孔来演出。
所以妳的丁一学长现在回答妳,人生其实是场闹剧。
就像我毫无准备,光凭一张嘴竟吓走了深谋远虑的宇文钲,
保住了妳的娇躯,妳不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可笑吗?”
虽然丁一的目光,主要是集中在她的脸上,
毕竟是面对女孩的裸体,他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地板。
“连在我面前跪坐,妳都要拼命拉着裙子遮住大腿,
一定很害羞被我看见这真实的妳。妳应该更希望,
能在学长心中永远维持完美的形象,但是对不起,
若我没有来此与妳告别,实在无法感受妳真的离去。”
伫立良久,再久再久,也终要转身离开。
“永别了,宇文珊,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孩!”
丁一大步迈向门外时,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宇文珊的左眼好似泛了些泪光,但那应该只是他的最后想像,
不然就是距离遥远,蒙眬间误判了,淡淡蓝光照射下的水波荡漾。